这些话听起来令人非常沮丧，好像就在今夜，他们已经走到了终点，因为人世间的所有事情他们都经历过，所以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称得上是新鲜的了，也没有能引起兴趣的了。我的这种想法把我和贝什金以及特鲁索夫搞得疏远了。当然，我还是非常喜欢他俩的。依我当时的经历看，我走着他们铺下的生活之路，在他们的后面也是顺理成章的。尤其是我的追求以及上大学的理想在面对挫折的时候，这些令我和他们更加亲近了。有时我会因为挨饿、烦闷，曾经想去干些冒犯“神圣”私有制的罪行。但我当时崇高的理想不允许我走这条道，这和我读过很多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不仅读哈特的书，还看了许多好书，书中描写的某种模糊的，但又非常美好的未来告诉我，我应该追求比现在有更多价值的东西。
这段时间我又认识了一些新人，他们给我留下了一个崭新的印象。叶甫里诺夫家门前的那片空地，经常有一大群中学生做一种貌似戈罗德基的游戏，他们当中一个人叫古利·普列特涅夫的青年使我深深地迷住了。
他相貌平平，皮肤有点黑，黑头发，像个日本人，长了满脸雀斑，就像火药末涂到了皮肤里。 他总是高高兴兴地，耍起机智，讲话带着一丝幽默和俏皮味儿。普列特涅夫与很多俄罗斯天才一样，可他并不想发挥自己的能力，而是静静地躺在与生俱来的天才里坐享其成。他有艺术天赋，耳朵也十分灵敏，擅长鉴赏音乐，他会弹竖琴、俄罗斯三弦琴，还会拉手风琴，可惜他满足于现状，不再深入地研究了。他很穷，一身挂满了补钉的衣服再加上一双漏洞的皮靴，这身绝对和他豪放不羁、动作灵敏的气度相符。
他看上去就像大病痊愈的人，又像是昨天刚刚出狱的囚犯，他对所有事情都感兴趣，世界对于他来说总是新鲜而又惬意的，他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跳来跳去。他知道我的生活很艰难，无依无靠，就让我和他住在一起，还让我报考小学老师。这样，我住进了“玛鲁索夫加”这个奇怪而又有趣的贫民窟，是一幢位于雷伯内利亚德大街上的破房子，这里全都是饥渴的大学生、妓女和不正常的穷鬼。普列特涅夫住在走廊里通往阁楼的楼梯下面，那里摆放着一张大木板床，走廊尽头的窗户旁是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这些就是他的所有财产。走廊可以通向三个房间，其中的两间住着妓女，另外一间住的是一个得了肺病的数学家，他过去是神学院的一名学生，又瘦又高，头和脸上长满了红色的硬毛，破旧的衣服掩不住他的身体，从衣服的洞处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发青的肉皮和肋骨，总之，他的样子非常恐怖。他好像是以吃指甲来充饥的，手指都被他咬破了。他不停地算呀写呀，经常传出咳嗽声。
妓女们又怕他又可怜他，她们经常故意丢一片面包、茶和砂糖在他的门口，他看到就会把食物全部搬到自己房里，还呼呼地喘着粗气，就像一匹非常疲惫的老马。如果妓女们没给他送吃的，就会清楚地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面包！”
靠别人的同怜度日并没有改变他眼中的傲气，有时，还会有一个小罗锅来找他，这个人的样子怪怪的，瘸着一条腿，大大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度数极深的眼镜，花白的头发，清教徒般的冷漠的黄脸皮上经常露出邪恶的笑容。他每次来到这里，就会锁上门，在里面待上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但是有一次深夜，我被这位数学家的吼叫声吵醒了：“听我说，这肯定是监狱！监狱，是羊圈，嗯，是老鼠洞，是监狱！”
之后，传来的就是小罗锅的尖笑声，他不停地重复着一句令人费解的话，这时数学家已经非常气愤了：“王八蛋！你给我滚开！”
可怜的客人气呼呼地滚出房门，嘴里不停地咒骂，无奈只能站在门口，手指插在乱蓬蓬的头发里，沙哑的喉咙里嘟囔着：“欧几里得是个傻子！地地道道的大傻子……我敢肯定，希腊人肯定不像上帝那样聪明！“
随后，他使劲地关上房门，屋里好像有东西被震掉了，发出一声哐啷巨响。一会儿，我听说数学家想要用数据证明上帝是真的存在的，只可惜理想还没实现就结束了生命。
普列特涅夫的工作是在晚上给印刷厂的报纸做校对，一天可以挣十一戈比。由于我要参加考试，所以没多少时间可以出去挣钱，我俩一天只有四斤面包、两戈比的茶和三戈比的糖。我只能不情愿地学习各类科目，那些古老而又呆板的语法是最让我上火的了，生动、活泼、幽默的口语和古老生硬的语法比起来，相差甚远啊。幸好我立刻明白了，现在学习这些还有点早，即使我通过了乡村教师的考试，由于我太小的年龄也不会得到那个位置。
我和普列特涅夫同睡一张床，他白天睡，我晚上睡。 每天清晨他做完工作，发黑的脸，睁着眼睛回来的时候，我就会跑到小饭馆为他打开水，我们自己是没茶可以喝的。紧接着，我们开始吃早餐，一起啃面包吃茶。他从报纸中挑一些新闻讲给我听，经常是那个笔名为“红鬼”的酒鬼作家写的打油诗。我始终对普列特涅夫那游戏人生的生活态度感到奇怪，他的人生观在我的眼里，和那个倒卖女人旧衣服、给女人拉客的大肥婆佳尔金娜没什么区别。这个肥婆就是我们的房东，普列特涅夫开始租下这个小屋的时候根本没有钱可以支付房租，他就给肥婆讲笑话、弹琴、唱歌，每次唱歌时，她的眼睛里就会闪着冰冷的光，肥婆曾经做过歌剧班的合唱歌手，她能感悟到歌声的涵义，有时，她竟然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泪水冲洗着她醉得发肿的脸庞，她先是用她那胖胖的手指擦掉泪水，再用一条脏兮兮的手帕慢慢地擦手。
“天啊！好样的古利，”她惊叹道，“您真是个艺术家！ 如果您再漂亮点——我会让你走运的！
“我已介绍过许多小伙子给独守空房的女人们排遣寂寞了！”
我们头顶上的阁楼里住着一个小伙子，他是个大学生，父亲是个皮匠，中等个头，胸宽背阔，屁股却很小，看上去像一个倒着的三角形，只是下边的角儿不是很完善。他有一双和女人一样的小脚，小小的脑袋窝在肩膀里，一头马尾巴似的红发，苍白的脸上有一双圆溜溜的绿眼睛。这个大学生很有一些叛逆心理，他那时就是因为违背父亲的意愿上了一所普通中学，落到了现在饥寒交迫的地步，后来他好不容易考上一所大学，又发现自己有一副好嗓子：浑厚的男低音，所以他开始专攻歌唱了。
也正是这个原因，才使肥婆找到了他，把他介绍给了一个富商的老婆，她可能四十多岁，儿子在上大学三年级，女儿上中学，也快毕业了，这个女人很瘦，没一丝女性的魅力，平平的胸脯，站得非常直，像个士兵，脸上看不出一点活人味，就像一个看破红尘的老修女。两只灰色的大眼睛深深地陷入眼窝里。她穿着一件绿色外衣，头上戴着旧式丝巾，两只绿宝石耳环耷拉在耳边。一般情况，她只有在深夜和清晨会来找这位大学生，我见过她好几次，她的动作十分灵敏，一下子就可以跳进大门，然后飞快地冲到阁楼上，她的脸色十分恐怖，嘴唇抿得几乎看不见了，眼珠却全瞪了出来，她紧张地向前张望，看起来就像一个残废，虽然她的四肢是健全的，但总是有一些让人看一眼就难受的劲儿。
“瞧！”普列特涅夫叫道，“真是个疯女人！”
其实这个大学生也非常讨厌她，因此总是躲着她，可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啊，商量人的老婆就像一个残忍的讨债人，或者更形象地说她就像一个歹毒的密探，总是跟着他。
“我真无耻！”大学生有些醉意地说，“我是怎么搞的？突然要学唱歌？就凭我，谁会让我上台呢，绝对不行！”他后悔了。你不赶快和她一刀两断！“普列特涅夫对他说：“你说得是，我对她又恨又同情！可真受不了她！唉！如果你们知道她这样……唉！……”
其实这些我们早就知道了，曾经有一个晚上，我们听到商人的老婆这样祈求大学生：“求求你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心肝儿宝贝儿！求你了——请你看在上帝的份上吧！”
商人老婆家财万贯，却像一个乞丐似的向一个穷酸大学生讨爱情，据说她是一个大工厂的股东，有大量的房产，也会做一些慈善事业，比如为产科学校捐巨款。
普列特涅夫吃过早饭后躺下睡觉了，我也到外面找点事做，天黑前我就会回来，古利就会去印刷厂干活。如果幸运的话，我还能赚点吃的回来，比如面包、灌肠或是牛杂碎，这样可以分给他一半。等剩下我一个人没事干的时候，我就会在走廊里来回巡视，因为我想了解我的邻居是怎样生活的。住在这儿的人就像住蚂蚁窝一样拥挤。各种各样的人，应有尽有。刺鼻的臭气散布在各个角落里，这里一直没有安宁过：缝纫机嗒嗒的声音，歌女们的练嗓声，大学生的男低音，喝醉了的男戏子的朗读声，妓女们的狂喊声，面对这些，我心中不禁产生疑惑：“人们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个秃顶的只有一圈红头发的、高颧骨、大肚子、两条小细腿的人，由于自己厚厚的嘴唇里包着一口大龅牙，而被人们称为“红毛马”。
他经常活动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年轻人当中。据他自己说，他已经和他的生活在西姆比尔斯克的商人亲戚足足打了三年的官司，他见人就说：“我豁出老命也要把他们弄得破产！让他们过三年乞讨的生活，然后，我再把赢来的家产还给他们，并对他们说：‘狗奴才们，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感觉怎样？’”
“红毛马！这就是你的所有追求吗？”有人这样问他。
“对！我这辈子就用全部精力干这事，没别的事可干！”
他整天忙碌着，穿行于大大小小的法院和律师事务所之间，他经常会在夜里驾着马车，带回来许多吃的和喝的。随后，把所有想吃一顿饱饭、喝几口甜酒的大学生们和裁缝们，请到他那间天花板即将陷落、地板将要下陷的脏屋子里，大摆晚宴。红毛马只喝甜酒，这种酒无论溅到什么地方，就再也甭想洗干净了，还会留下紫色的污迹。他如果喝多了，就会大声喊：“你们这群可爱的小鸽子！我非常爱你们，你们全都是好人！但我却是一个大混蛋，是食人的鳄鱼，我要吃掉我的亲戚！无论如何都要吃掉……”他一边喊一边流泪，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泪水在他丑陋的高颧骨上滑落下来，他用手擦完眼泪就往裤子上蹭，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因此他那条肥大的裤腿上永远充满了黏糊糊的油污。
“你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呀？”他大声喊，“挨饿受冻，破烂衣服，难道人就应该这样活吗？这种生活下人能学到什么呢？唉！假如沙皇知道你们这样生活的……”
紧接着，他从兜里抓出一大把各种颜色的钞票，大声嚷：“喂！兄弟们！需要钱的人都拿去吧！”
歌女和裁缝们一拥而上，想要从他那毛茸茸的手中抢些钱，他却高声笑道：“这些钱给大学生，不给你们！”
但是大学生并没有去抢钱。
“把你的钱扔到茅坑里去吧！”毛皮匠的儿子气愤地喊着。
一天，红毛马喝得烂醉，手里拿着一把揉皱了的十卢布钞票到古利面前，把钱往桌子上一扔，说：“这钱我不要了，你要吗？……”刚说完就一斜身躺到了在我们的木板床上，抽搐起来，我们立刻用冷水给他醒酒：从头上浇水、往嘴里灌水。等他睡着的时候，古利想把他的钱铺开，可是他把钱揉得太狠了，必须要用水润一下才能揭开。贫民窟的窗户正好对着隔壁房子的山墙，屋里乌烟瘴气的，肮脏不堪，人们挤在一堆大声喊，实在是令人心烦。 红毛马是那些人中叫得声音最大的一个。
“你干吗不住大旅馆，却住在这儿挤呢？”
“我的好兄弟！我就是想图个心里痛快呀！和你们在一起我能感受到人间的温暖……”
毛皮匠的儿子立刻赞同说：“他说得对！我也深有同感。假如我住到别处去，恐怕早就不能生活了……”
红毛马请求普列特涅夫说：“你弹琴！来唱首歌吧……”
古利坐下来，弹起了竖琴，他边弹边唱道：
鲜红的太阳快快升起来吧！
快快升起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