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谷后山,方慕凡找了一处僻静之地葬了阿娘。
他想阿娘十数年的安静生活已经养成了习惯,这会儿也一定不希望有人打扰她。他知道阿娘平日最爱看那些他不认得的书,昨夜便在陵川城的小家带了些来,加上阿娘留的这一纸遗言,一并烧了给她。
纸张在火光中泛黄,起卷,成灰,最后化成一缕缕青烟随风飘散。人世无常,令人唏嘘不已,前一刻好端端的,下一刻说不得就乘风而去,再抓也就抓不住了。
方慕凡身着缟素,头戴白巾终日跪在此处,鬼伯每天准时送些吃的来,他没什么食欲,通常是带回去的比吃的多。
今天是第七天,来送餐的竟是白袍道人,方慕凡好不惊讶。白袍道人站在他旁边,也不说话,静静地如同一尊神像。
方慕凡费了一番功夫才直起那已经跪麻的双腿,微微向前礼道:“前辈,我有很多事想向你请教。”
空谷竹亭,白袍道人抚琴奏曲,清雅的音律铺将开来,直教山鸟忘了鸣叫,池蛙停了聒噪。一曲完毕,方慕凡只觉内心平和宁然,澄澈空明,苦闷之意淡去许多。
“前辈,这是为我弹的吗。”
“此禅茶一味,原有净心之意。”
方慕凡又对他行了一礼道:“前辈,我阿娘,她……”
“她不是你娘,但她待你确有子侄之情。”
关于这一点,阿娘的信中早有预告,所以方慕凡早已惊讶过了。
“那……她是什么人?”
“异族人。”白袍道人轻轻拨弄琴弦,而他的话比琴音更动人心弦。
“异族人?异族人是如我这般有着金色瞳孔吗,那为何阿娘……哑婆她没有?”
“她不配。”白袍道人淡淡的道。
倘若方慕凡从别处听到这话心中定要对说话人升起三分怒气,但是面对眼前这人他实无法产生这种情绪。不是因为他二度救过自己的性命,而是因为他说不配并不特别带有嘲讽的意味,就只是不配而已。
原来我真个是异类,可是异族人是什么人呢,自己除了眼睛有些与众不同外,其他的与常人无异,阿娘甚至连眼睛的颜色也是正常的,为何说我们是异族。
难道因为修的道不同?
方慕凡有次猜想,不由自主地感应了一下自己的识海。
“原是如此,却未必如此。”白袍道人仿佛能够看穿他的心思,教他心中慌乱。
良久无话,白袍道人却先开口道:“你不问问你自己的事?”
“我想阿娘……哑婆她用生命守住的秘密,我不应该轻易地揭开它。”方慕凡认真道。
白袍道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方慕凡当然想知道,但是连陵川城城主这样的人物都对他身上的秘密感兴趣,显然这秘密所涉不小。所以他需要变强,他想要有守护别人的力量,想要有探究秘密的力量,而不是让亲近之人被他牵累,甚至为了守护他而死去。
他不再犹豫,拜倒在地恳切道:“请前辈收我为徒。”
白袍道人也不意外,缓缓说道:“收你为徒原也不妨,只是你我大道相背,恐怕误人子弟。”
方慕凡闻言心头一沉。
白袍道人接着道:“你用什么兵刃。”
“我用短刀。”方慕凡将腰间佩刀解下,递与道人。
那白袍道人拿过佩刀,稍一用力,立时将其四分五裂。
方慕凡不由得一惊,这把佩刀是府衙里配给他的,陪伴了他一年有余,有他在陵川城的一丝回忆。
“你不该用刀。”
“是。”方慕凡应承道,他想白袍道人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太过粗浅。”
“是。”
“你本来该用百兵之君。”
方慕凡身边忽然出现一人,却是鬼伯,只见他双手呈着一把长剑,正是前日夜里白袍道人使得那把。
鬼伯一连朝他使了好几个眼色,方慕凡这才领会其意,心中大喜过望,一揖到地:“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白袍道人从鬼伯手中取过长剑,郑重道:“我名百里孤城。自今天起,你每日卯时来此竹亭,我传你剑法。”
说罢他轻闭双眼,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拿住剑鞘。鬼伯好像能领会他的意思似得,快步走到一株树前拍打一掌,树叶夹杂着积水从枝头下落。
当此时,长剑出鞘,一道寒芒闪过。落叶着地,剑已入鞘。方慕凡走到树边,却见树上无半点新痕,鬼伯指了指那堆落叶,他这才发现,原来百里孤城斩的不是树,而是这落下的片片树叶。
剑只斩出一次,每片落叶的下落程度不尽相同,然而它们的结局却尽是一样被削成了两瓣。
此等神技,全然无法用令人钦佩来诠释,那已然是不可思议了。
百里孤城道:“心至所向,剑锋所至。剑气与心意都应该收发自如,练剑亦是练心。你且记好,我只传你十四剑,此乃第一式。”
方慕凡接过长剑,应声道:“弟子铭记。”
此后数日,方慕凡歇得早了,因为黎明时分他便要前往竹亭练剑,自传他剑诀,百里孤城每日只出一剑,便罢手奏琴,留他自行摸索参悟。
方慕凡本来天赋极佳,仅仅数日便将剑招记得八九不离十,但往往使将出来徒有其形不具其意。而且百里孤城的琴音对他影响甚大,有时曲调激昂,他出剑便快;有时曲调柔和,他出剑便缓。
久而久之,他方才领悟师父那句练剑练心之意。练剑并不难,难的是练心,炼就一颗无论何时都保有的剑心,才能在各种处境下都使出完美的剑招。
这便是百里孤城的剑道。
午饭过后,方慕凡时常会请教练气修道的事。根据百里孤城的说法,他以真气锻体,所以是练体之人。而方慕凡的心法是哑婆教的,哑婆是异族人,异族人以真气养神,是练神之人。
是以练体、练神二者有筑基、凝神之分。
方慕凡问到为何不同时聚丹田与识海之气,并修两法。百里孤城对他说,虽然两法看似系出同源,但练体之人是凝气于里,以之生力。而炼神之人却以散气于周身为旨。是以凝气的同时如何又散气,两者背道而驰是谓矛盾,若两者同修,便一样也修不好。
鱼和熊掌尚能兼得,而此二者却是万万不能并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