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方慕凡来到驿站之时,秦府众人已然不见踪影,问过店家才知他们清晨便即出发,当下心中好一阵失落。他在大街上游荡着,不知不觉到了秦府,大门是敞开的,经烈火焚烧过后的院墙变得漆黑,房屋尚未作修整,一副残破败落的模样。他失魂落魄地踱着步子,忽然听得门外有人喊他,跑将出来。
却是驿站小二,他递给方慕凡一封信便离去了。只见信封上工整地写着“慕凡亲启”四个大字,他拆了开来,纸上墨迹还新,是熟悉的字迹,写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我走了,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骗你。
前路漫漫,君自珍重。
————秦嫣
见字如面,方慕凡鼻尖一酸。但转念想到,她这么做,便是不愿加深离别的感伤,他将信件收好,也收拾了心情。
方慕凡来到府衙,前脚刚踏入大门,便与人撞了个满怀。却见他身后一众衙役整装待发,面容严肃,个个如临大敌的模样,方慕凡忙问出了何事。
“慕凡你来正巧,今个好晦气,一队商旅归城时在城东门外十里地发现了十数具死尸,兄弟们正要去查探一番,你和我们一块去吧。”
方慕凡闻言身体猛地打颤,如历五雷轰顶,站立不稳。
“你这是怎么哩,吓着了?”那人托了方慕凡一把。
方慕凡如鲠在喉,讲不出话,只摇了摇头,跟着他们一齐朝东城门外进发。他心中有个声音不断劝慰自己,不会的,不会那么巧。
毕竟徒劳,人越是害怕,越是胡思乱想,他的脑海里浮现秦嫣写给他那封简短的信,说什么最后,什么骗……似乎都往不好的方面暗示,直教他如坠冰窟,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尽管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往五里地外去证明自己在做可笑的妄想,但是那引路人尚且花了会儿功夫认路,众人到达目的地前后用了小半个时辰。这期间方慕凡如行尸走肉,一路上不少人有心插科打诨调解气氛也影响不到他,他的心思在九霄云外,这具身体都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就是这儿了。”那带路人冲前面的林子指了指,自己停下了脚步不愿再过去。
一股子尸臭味从林间散发而出,方慕凡头一个上前,他捏着鼻子,亦觉腥臭难耐,强行忍住呕吐的欲望,腹中翻腾却实难平息。
但见地上陈列的一具具尸体排放整齐,恐怕是行凶者为了确认数目而为,他们个个都被割去了头颅,即使众衙役中不乏老江湖,瞧得这番景象仍不免为之胆寒,方慕凡更是心惊肉跳。
尸体虽无头,但其身腐烂多时,加之远播的恶臭,随行的仵作当即判断道:“恐怕死了不下三日”。
方慕凡闻言心头重石得落,竟情不自禁地失声一笑,喃喃自语道:“决计不会,决计不会。”
是啊,怎会是秦府的人呢,他前夜还同娟儿他们在秦府扑救大火,昨夜还与秦嫣在西城头风花雪月,想到秦嫣,他脸上微微一红。
……
再说众人一路上见他面色惨白,只道他年纪尚小突遇大事被吓住,后到得林间却又忽然急切起来,众人便感无比诧异了。再到后来见他无端发笑,甚至面生红晕,再无怀疑,此子若非被吓得痴癫便是中了邪了。
“慕凡,你没事吧。”平日与他交好的同僚出声关心道。
“啊,我没事。”方慕凡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此时嘴角还挂着一抹在众人看来相当奇怪的微笑,于此景相配确是诡异,他连忙敛了笑容,退到一边。
“真没事?要不你先回城里去。”郑捕头也靠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
方慕凡尴尬道:“我真没事。”
“哎,死了这许多人,无人报官,恐怕是一家人尽数被灭门了。”郑捕头见方慕凡恢复正常脸色,叹了口气低声道。
方慕凡仔细打量起这些陈尸,此时方才觉得十分可怖,其中几位衣着华贵,其余较为朴素,多半是一家主仆。昨夜一场新雨,因此这些个衣服上也多是泥灰,饶是如此他仍旧看得出这些个样式很是新奇。
众衙役一番商榷,决定先用麻布将这些死尸裹回衙门,再做其他验查。郑捕头让方慕凡跑个腿回城里叫拉车,能离开这恐怖之地,方慕凡自然乐意效劳。
一路上他多是在想,也不知凶犯图财还是图别个什么,竟这残忍要将一家全数杀绝,但是像这样一家齐去,或许世间就再无牵挂为他们痛心之人。他又想到秦府众人,此去京城路途遥远,没有三五日到不了,但愿他们一路平安,勿要遭遇劫匪才好。
其实秦家也是京城大户,府内必有高手,山匪野兽又岂能奈何他们,现在想来那赵天赠差人暗地里放火便只是有所忌惮他们,而真正的目的是逼走秦家这棵大树之后再来对付自己便容易得多。
定是如此!
想到此处方慕凡反倒心下宽慰,自身安危却丝毫不以为意了。
验尸不是他的领域,倘若擒拿一般的盗匪凶犯,他倒是一位好手,毕竟有阿娘传授的“绝技”在,这也是府衙会招他当这便宜捕快的缘由。
这天傍晚,他又带了酒肉去那隐蔽的山谷中同鬼伯共饮。酒后醉人醉语,自是说了不少真心话。
“鬼伯,上次和你说的那姑娘,她走了。终究还是没带她来见你。”
“这件披风就是她给我做的,昨夜我们聊了很多,我既开心又难过。”
“她为甚么整的像永别似的,男儿当有凌云志,莫说她不过去了京城而已,便是去了仙界,我也会去闯一闯,鬼伯你说是与不是。”
鬼伯默默地听他诉说,不断地拍着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两人喝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慕凡这才拖着烂醉如泥的身子往家中去。
轰隆————
伴随着沉闷的春雷,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满天乌云黑沉沉的压将下来,夜幕提前降临了。林间的树叶乱哄哄地摆动着,要下雨了,方慕凡东倒西歪地在山路上晃荡。
他很少如今天这般酩酊大醉,阿娘不喜他嗜酒,平日他自然适可而止,但今日心事颇多,却又另做别论。
不管如何,一踏进家门,他总是立时酒醒三分,方慕凡不想让阿娘为他担心。
刚要上楼,一道急切的警告声在他心里炸开,他记得那声音,自传他修道心法后便久违了,当下只向他传来了一个字:
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