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仪宫。
我登上汉白玉台阶,却见殿门前空荡荡的,无一人看守。
我心下微诧,居然真的没人?
我刚欲进去,心想不妥,于是朝里面唤了一声:“长皇兄?你在吗?”
无人应答。
我定了定神,提了提嗓门,再次喊道:“长皇兄?!你在里面吗?!不在的话我可进来了!”
偏殿内。
侍卫七月闻声蹙了蹙眉,对案前人道:“殿下,属下去把安乐公主请走吧。”
案前人提笔写字,听到那中气十足的呼喊声,顿了一顿,半晌说道:“不必了。”
“诺。”
还是无人应答。看来,长皇兄不在里面。
我回头对玲珑她们笑了笑,小心地环顾四周,低声道:“快进来,别让人看见。”
这可是长皇子的住处,说不定有柔夫人的人在呢!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玲珑看着我那贼眉鼠眼的模样,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殿下——”我慌忙捂住她的嘴,不由分说拉她进门。待到人都进去了,我瞅了瞅门外:只见一派风平浪静,安乐祥和,翠竹的枝叶时不时摇晃几下,除此之外别无动静。
我放心地关上了门。
转身四下瞧了一圈,却并未瞧见什么稀奇物什,与漪柔宫内敛的靡丽丝毫不同。
看不出啊,柔夫人还有这么个不俗的儿子。我暗暗称奇。
婢女们不敢落座,只是侍立在原地。我四处转悠着,这时却不觉得累了。正走着,却看见一扇棉细纱软帘。
掀起帘子,迎面一阵暖香扑来。
奇怪,大热天的,为什么这儿比外面还热?
我正寻思着,不想一抬头撞见一位竹青色衣衫的清瘦少年,正在临案执笔,不知写些什么。明明炎暑天气,他却披着一件轻裘,显得身子格外单薄。
细看过去——可惜不容我细看,那少年闻声抬起头来。
他的面颊白得透明,单薄苍白的唇泛着微红,一双眉眼却是画一般的好看。虽然带着病色,却丝毫不影响他浑身柔和气韵。
这应当便是长皇兄萧绎了。
萧绎看着我,目光柔和,温和地道:“你是仙墨吧?”
我瞬时回过神来,心虚道:“是……仙墨见过长皇兄。”
第一次比较正式的见面,居然是我不经主人同意偷溜进来……
丢人丢到家了。
萧绎微微一笑,挥手让身边的侍卫下去,对我柔声道:“不必拘束,我并不怪你。”
我一怔,心道:这么客气?不对啊。他可是柔夫人的孩子,看这架势气派,估计是个狠角儿。
我干笑两声,说道:“长皇兄客气了,仙墨未经同意闯入殿内,这里给皇兄赔礼了。”
萧绎垂眼一笑,说道:“仙墨妹妹若不嫌弃,唤我一声大哥便是。”
咳,果然是个狠角儿。才见了一面,连这么肉麻的称呼都出来了,都快赶上我看的戏折子了。
你亲妹妹还想害死我呢!我还能叫你大哥?
我再次干笑两声,不想与他多做纠缠,敷衍道:“皇兄说哪里话,大家都是一家人嘛。今日是我错了,改日一定登门致歉。”说着我转身就想逃跑。
萧绎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仙墨妹妹留步。”
我闭了闭眼,认命的回过头去,满脸堆着假笑:“皇兄还有何事?”
萧绎起身道:“既然你都说了我们是一家人,皇兄怎能不送你一程?”
我心下嘀咕:哪天我死了恐怕也是你和你母亲妹妹送我一程。
却见萧绎站起身来愈发显得伶仃,刚走了两步,便咳了起来,苍白的颊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我犹豫了一下,上前扶着他,假笑道:“皇兄保重自个身子,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必送了。”
萧绎依旧咳个没完,他勉强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捂住口唇,整个人倚在我身上。
我只觉那单薄的身子没有多少分量,心下一软,倒也不再那般不喜他。
好好的一个少年郎,也不知道是怎么病的,但是……他看着似乎跟萧兰墨和柔夫人并不太一样。
侍卫七月闻声进来,一见萧绎如此,登时面色不善地看了我一眼,上前道:“殿下,您可需要太医前来?”
萧绎无力地摆了摆手,勉力道:“你退下吧……咳咳,咳咳咳咳……”
“诺。”七月瞪了我一眼,退下了。
好一会儿,萧绎方才止住咳嗽。他对我虚弱地笑了笑,轻声道:“抱歉,仙墨妹妹,让你看到我这般模样。”说着话,又咳了起来。
我赶忙扶他坐下。面前的少年面色苍白,脸颊通红,一头墨玉般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病弱的眉眼。
我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人,当下手足无措,急道:“你别说话了。玲珑!快倒杯水来!”
萧绎微微闭了闭双眼,靠着椅子上的蓝底白牡丹宫锦靠枕,眉眼沉沉。
玲珑捧着装着点心的红木雕花食盒快步走进来。见此亦是吓了一跳,慌忙放下食盒,倒了杯水过来。
我接过水,小心地喂萧绎润了润口,虽然知道这对他来说应该也习惯了,还是止不住心中微微一酸。
不知道萧兰墨和柔夫人是不是经常来看他?
一想到柔夫人,我猛地一惊,心下哀嚎:完了完了,长皇兄在我来的时候发病,要是给柔夫人知道了还不得弄死我!
不,安乐,你不要怕!她敢弄死你,你就先弄死她再说!
萧绎喝了点水以后似乎精神略好些,他睁开双眼,对我说道:“仙墨妹妹。”
我正走神着,心不在焉道:“嗯,怎么了?”
他沉沉地笑了笑,轻声道:“我不会让母妃知道的,你不必担心。”
心事被戳破,我尴尬地呵呵笑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道:“不早了,我先走了。”刚刚起身,萧绎微微带着疑惑又道:“那是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被玲珑搁置一旁的食盒,说道:“闲着没事,做了些点心而已。”话一出口,我突然想到:这点心丑成这样,若是送给三皇兄,怕是会弄巧成拙,不如送给长皇兄得了。
我打定主意,眼珠一转,说道:“长皇兄若是喜欢,不如便送给你了!”
萧绎看着我笑:“那便不客气了。”
我谦虚地挥了挥手:“好说,好说。”说着准备离开,萧绎却费力地从袖间摸出一块玉佩,递给我道:“礼尚往来,有了这个,以后便可随意出入来仪宫。”
我低头看那玉佩。
泓着一汪碧色,似是流动的水,上面雕刻着些精致的纹饰。
这可比我的点心贵重多了。
我心下愧疚,刚要愧疚地把玉佩收进袖中,萧绎却以为我不肯收,不容分说地开口道:“拿好了,若是弄丢了,我可要跟母妃告状。”他看着我,目光温和地笑。
我更愧疚了。
这么贵,怎么会丢呢?这可比父皇平日里赏的那些迎枕绸缎什么的实在多了。比如可以当了换钱,谁见过有人拿着枕头缎子去当?
愧疚之余,我隐隐高兴。
冰雪聪明的长皇兄也有猜不中别人心思的时候!看来我的脸皮确实无比厚实!
拜别萧绎,看看天色,夜色已有些浓了,绚丽的云霞正绯红着,天边显出几颗泛着微光的星子。
现在再去找三皇兄怕是太晚了,不若改日吧,也好让我练习一下怎么做点心。
我这般寻思着便回去了。
景宸宫。
暗卫方海正向萧容汇报着。萧容本是含着笑,一路听下去,面色却是越来越沉。
听完,他整张脸已经沉到了极致,整个人散发出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一旁方海的头不禁伏得更低了。
片刻后,萧容唇边勾起一丝微笑——方海倒宁愿他不笑,笑起来比不笑还吓人,一笑准没好事。
“给我做的点心,拿去送给那个药罐子?”他拉长了音调。
“方海。”
“诺。”
萧容面色阴晴不定,玉琢般精致的修指轻扣着,半晌说道:“别让萧绎吃到点心。”
“诺。”方海问道:“那属下拿来给您?”
萧容脸色腾的一沉,吓得方海赶忙住了嘴,心下嘀咕道:怎么回事,这性子越来越喜怒无常了。
萧容很是不开心地抿紧了唇,眸子越发暗沉。
来仪宫。
萧绎直到现在方才松开手中紧攥的锦帕,帕内赫然是一抹猩红鲜血,触目惊心。
侍卫七月忍不住道:“殿下,您这个月已咯了好几回血了,还不报给娘娘吗?”
萧绎不语,七月识趣地住了口。
良久,他淡淡笑道:“倒是个有趣的。”
来仪宫人少,萧兰墨向来不喜这儿,苏徵柔来了反而更闹心。好久没见过这么鲜活灵动的存在了。
七月道:“这次的事,殿下准备帮她吗?”
萧绎半晌无言,启唇道:“先看看吧。”他伸手拿过萧仙墨留下的食盒,有些费力地打开,看见里面的点心,面色登时一怔。
七月也看了眼那点心的品相,心情一度复杂。
安乐公主是怎么好意思把它送出去的?
萧绎看了半晌,微微笑了笑,拈起一块,刚要放入口中,不知怎的,糕点掉落下来。
萧绎怔了怔,再次拈起一块,不料又掉了。
他抬眼看向窗外,一片翠浪,安然宁静。
顿了顿,萧绎微微一笑,放下食盒。
“看来不用我帮了。”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