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雾又忙了一阵,老者才又醒转,却似吃了灵丹妙药一般,脸上竟有了血气之色,坐了起来,指着风隐哈哈哈大笑起来,慧雾看了欲说又休,心中痛苦难抑,只能任他强行挣扎最后一程。
老者手指抖了几抖,转向慧雾道:“此子,此子倒像我年轻之时,血气方刚,不健言谈,喜怒敛藏,将来不可限量,哈哈哈——趁现在,要紧的话我就简单说了,绝不能让这桩冤案随我同埋黄土。”
风隐见老者气血回升,以为得了大治,心下竟然轻松许多,静静听那老者所言。
老者道:“你若想恢复水元道法,只能先令其泄光,以免肾脉受内力冲击,然后再找一水元道法高深之人助你调理,医药之术辅之,待肾脉恢复,再行修炼水元。”
风隐点头道:“多......多谢,指点。”他心中虽对暗算之事略有愧意,可终究视老者为敌,并不轻易称为前辈。
老者又道:“我才问你所习道法源流,乃是因为一桩心愿未了,此番闯上宫顶胁迫顼翎凰打开结界,也是为了此事。其实,你火元道法远比同龄之修炼者强,我便猜到你可能是无界峰传人。”
风隐听到无界峰三字,思绪万端,点点头道:“是,我是无界峰弟子。”
老者呵呵两声,声音中满是凄苦道:“果然。我向你打听一人,你可知道——伏明霄?”
风隐摇摇头。
老者似有不悦,怒道:“胡说!伏明霄乃是......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哈哈哈哈哈......”老者仰头望天,两行泪水直滑落到地面。
慧雾忙道:“福老头儿,你别激动,别激动。”
老者抹去脸上泪水,看着慧雾道:“慧雾,我瞒了你十八年,我不姓福,我的姓是伏,蛰伏之伏,我本名伏恒,乃是辽东慕容家帐下参军,我家族原本久居河东,擅玄言清谈,后我父不满玄言难敌贼乱,寻得灵山名师修炼道法。后值天下大乱,我父渐感中土不可安住,便迁往辽东,因道法之名显扬,机遇成为慕容家帐下参军,传至我时,虽只治不伐,可也不忘道法修炼,我儿伏明霄自小迷上中原五行道法,比之我父犹有过。十六那年道法初成,他非要踏足中原,拜访书籍所载灵山,我宠他太甚,也便允了,派了十几个功法高深之人随行,没几个月那十几人却有大半返回来,说是我儿在中土遇到一同道青年,相约前去南龙山无界峰拜师,其时又起战乱,我脱不开身便只能再派人南下去保护,不料随后四五年间竟未能听得有人回报。加之慕容家被秦军所并,新派上峰将领渐渐对我生起嫌隙,我便辞了官,决心自己率人南去寻我儿。此一行南下,却探听到我儿在无界峰被众长老诛杀一事,我本不信,上得无界峰与那一众长老对质,却听那乙归道人诬称我儿为邪魔外道,偷学无界峰火元道法不成,反而癫狂成魔,危害四方,于是被众人联合诛灭。”
风隐听了自然惊诧,心道:此事自上无界峰从未听过,不知这老者所言几分可信。
伏恒看了风隐,苦笑道:“我本以为此事你许能听说过,看来无界峰众人是嫌此事有辱声誉,竟不敢再提,这不正明证他们言行有亏?我几次率人打上无界峰,却都惨败而归,南下所带之人最终全都没能活着,只留我一条性命,我道上天必是怜悯我儿无故受冤杀,予我时机再报血仇,于是前来中土寻访传说中的灵脉,以精炼道法,却不料在这泰衡山巅一困就是十八年,十八年呐!起初我专心习练并不在意,可十年前我功力增进,下山复仇之念大盛,那顼翎凰仍是冥顽不灵,无论如何不肯解开结界。想到无界峰那般老儿都活得好好地,我便夜不能寐。风隐,我且问你,那乙归道人可还健在?”
风隐点头称是,伏恒仰天大笑,却满含凄惨之调,许久才低下头来,只见面色惨淡,红光早散,气息进少出多,扯着嗓子道:“子若蛟龙兮驾霓虹,愿入九霄兮伴凤鸣。玄蛇鹑雀兮不知类,惧忧怛愁兮排灵神。不顾身之难行兮,践灵峰而觅迹。天不怜兮久困厄,义不伸兮永长涕。我伏恒临终起誓,惟愿天降不世惊雷怒火,弑尽无界峰诸贼道,还我儿正义,公道——”道字余音渐而微弱下去,伏恒双目却怒睁不闭,目中之光久久才散。
风隐虽听到伏恒咒怨无界峰诸位师父,稍有不喜,可是看着伏恒回光返照之际,心中唯念爱子与深仇,不禁胆颤惊惧,再者他深知若非自己那一掌,伏恒也许还能多活几日,愧疚恼恨之意也充斥心间。
慧雾初见伏恒面色泛红便知他命不久矣,只望他道尽心中冤屈、走得安慰些,不想临终时伏恒怨气难消,发下如此毒咒,他自入灵鹫寺只得一本《无量寿经》日日颂念,经文虽烂熟于心,终究困于五顶几十载,感悟囿限,不过想着如何度化世人一心为善、前往极乐净土,伏恒身为十八年至交,佛法经论详谈细究,却至死方有真心吐露,度化之功全然白费,心中不免疑起经中所说,仰天合十道:“无量诸佛,弟子释慧雾精进勤勉,修行大半生,心间只信不疑,今日经年佛法相论的老友一去,信念难持,望诸佛感应,为弟子指点。”
静待许久,慧雾才就近掘坑,把伏恒尸身平平埋了,端坐于前,他心知伏恒怨念弥久难登极乐,只盼着自己颂念经文能助他一助,风隐有感于伏恒之死与自己大有干系,静静陪在慧雾身边,听到慧雾口中经文描绘极乐世界之精舍宫殿、宝树楼台,心中也愿着伏恒能忘却仇恨,解脱自己,不再重受在世时的诸般心念折磨。
慧雾心灵至诚,颂念几十遍方休,自日照当空直到红日西斜方才停下,站起身来对风隐道:“风公子,顼翎凰早前与我一战已有力竭之兆,如今又受伏恒所袭,贫道也不能乘人之危,盼你带句话回去…...”
风隐知道慧雾也如伏恒一般,盼望结界早除,于是点头道:“前辈放心,我会劝说圣姑解除结界的,圣姑一向仁慈,结界不除想来必有难处,也请前辈耐心等待。”
慧雾转头看着伏恒所埋之处,久久才叹道:“贫道与顼翎凰唇斗几十年,交手也有数次,她若能临终前悔悟,自是极好,如若不能,贫道恐也要效法福老头儿了。”
天边红日一半已隐没山后,光也不似早先那般耀眼,宫顶和羽顶之间的山头枯木朝着夕阳,仿佛在祈祷一般。
两人沉默良久,慧雾才与风隐别过,大袍卷起一阵尘雾,向西北方向掠去了。
风隐趁着天边余光未灭,怀着重重心事,步履沉重的返回了宫顶,北向圣姑房中灯火通明,人影幢幢,风隐忖道:不知圣姑伤势如何?慧雾大师所托之事,恐怕还要再等些时日才能提及。
思忖间,人已到了圣姑房门前,房门未闭,吕苍面色凝重站在门边,井遨羽、孔司礼、索游空、杨鸣武四人皆围在吕苍周围,孔见微和萧业两人在圣姑床边愁眉不展,圣姑面朝墙壁而卧,并不知她情势如何。
风隐待要开口,井遨羽回头望见了他,摆手示意不要近前,风隐顿觉奇怪,这才细看,发现房内诸人神色怪异,应当不是为了圣姑受伤之事,可井遨羽又如此暗示,他也只好讪讪停步。
正窘迫至极,忽听身后佳期声音传来:“风哥哥,你回来了?”
风隐回头,只见佳期红着眼眶,一旁是傻傻发笑的岑邈茵,风隐忙走近二人,佳期鼻翼抽动,险些哭了出来,扑到风隐怀中,风隐更觉离奇,料定自己日间不在时,应有不寻常之事发生,待佳期情绪稍稍稳定,风隐问道:“佳期,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是圣姑伤势加重了吗?”
佳期这才站直身子,摇摇头道:“不是的,风哥哥,是吕苍姐姐,她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本已平静下来的佳期,讲到此处忽然开始抽泣。
风隐愈加疑惑不解,安慰道:“佳期,不要急,风哥哥在,一切都会好的。你说吕苍姑娘,她说了什么?”
佳期啜泣之声更甚,说不出话来,风隐只道佳期定是受了极大委屈,心下一阵酸楚,抱着佳期,也不再多问。
岑邈茵看佳期哭得伤心,竟也手足无措起来,口中喃喃道:“佳期不哭,佳期不哭,姑姑疼你,姑姑疼你,疼你。”说着自己将轮椅推前几步靠近两人,从佳期背后轻轻摩挲着佳期头发,眼神中尽是怜惜。
身后吕苍等人听到门外嘈杂,纷纷走了出来,等了一阵,佳期哭声渐停,风隐这才拉着佳期的手回转身来,望着吕苍道:“吕苍姑娘,你究竟对佳期说了什么,惹她如此伤心,我二人虽寓居于此,五顶于我又有大恩,就算我风隐亏欠许多……”
“风公子,不是你想的那样。”吕苍忽然止住风隐道:“是我五顶欠你们太多,我该赔礼才是,但我一定会想办法弥补所有过错。”
风隐激愤之下本以为佳期受了吕苍等人欺凌,吕苍一番解释后,他细想吕苍也不似反复无常之人,可她话中分明有许多隐情,于是问道:“吕......吕苍姑娘,你……你这话又从何说起?五顶亏欠我们,这……”
吕苍正欲开口,房内突然传来声音:“吕苍——我还没死——”
圣姑在孔见微搀扶下,满脸疲态出现在房门口,嘴角微微抽动,显是极为愠怒,孔见微关切道:“圣姑,不可再动怒了,身体要紧。吕苍,有什么事,能不能等圣姑身体好转再说。”
杨鸣武在一旁看了一眼精神萎靡的圣姑,忽然心有不忍,对吕苍道:“圣女,虽说这事儿,圣姑瞒了大家,但她也是为了五顶众人好,眼下圣姑身体这样,咱们…...咱们改日再谈吧。”
圣姑哼了一声道:“这小妮子,翅膀长硬了,你以为,我行将就木,你就一定大权在握,为所欲为了吗?”激动之下,连连咳了数声。
风隐越听心中谜团越多,便开口道:“你们…...你们都在说什么?圣姑,究竟瞒了大家什么事,何至于闹成这般地步?”
吕苍却丝毫不为所动,亦不回头看圣姑一眼,只盯着风隐,久久才下了决心一般说道:“风公子,本想着等我接过首领之位,再行和你解释,但今日圣姑伤势危急,若不在今日问个清楚,此后恐无机会。”
圣姑猛地指着吕苍,激动之下全身都在颤抖,说道:“好啊,好啊,你是盼着我这老婆子早日去了吧?啊?是不是我死了你才能罢手?咳咳…...咳……”圣姑话未说完,咳了几声忽又向后跌去,好在孔见微及时相扶,这才不至于直直倒了下去。
孔见微忙将圣姑抱回床上,萧业探脉良久,摇了摇头道:“只......只怕……就这半日了,井遨羽虽然强行输了真气,但只能维持一时。”
吕苍听了这话,脸色剧变,急急回身奔入房内,噗通跪倒在圣姑床前,哭诉道:“圣......圣姑,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杨鸣武等人听了萧业的话,也都悲痛难抑,纷纷围在了圣姑床前。
孔见微见吕苍突然失声痛哭,知她原本是强装绝情,现下圣姑危急,吕苍自小与圣姑亲近,又如何再强硬下去,于是蹲下身去,安慰道:“吕苍,若圣姑再醒,别再和她争吵了,让她安心些去吧。你所虑之事,我们仔细商议,定然还有其他办法。”
吕苍频频自责,听了孔见微的话,只好点头答应。
半夜时分圣姑还不见醒转,萧业满面愁容站起身来道:“井遨羽,你来为圣姑输一道真气,让她与众人最后交待几句吧。”
井遨羽神情沮丧,走到圣姑床前,抬手将真气缓缓输入圣姑体内,许久不见醒来,萧业又取出药箱内药瓶,滴了几滴药水至圣姑口中,圣姑这才微微睁开双眼。
吕苍当先道:“圣姑——”本已抑住的泪水又淌了出来。
圣姑见吕苍悲伤之状,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弱声道:“就要接过族人首领之位,怎么还一副小女儿姿态,不哭。”说完抬起眼望着四周寻觅,口中道:“风…...风公子,你来,你来!”
风隐本在众人之后,听闻圣姑呼唤,众人让出道来,风隐急忙走上近前,跪在了床前,圣姑抬起微微颤抖的手,风隐抓了圣姑的手道:“圣姑,风隐在这儿,您有何吩咐?”
圣姑颤声道:“风公子,老身此生所图太多,实现的却寥寥无几,能让羽顶重现生机便是极迫切的一桩…...知你火元道法大增,阴阳灵火初见往日之势,老身已是欣喜不已,望老身死后,风公子能将老身此桩心愿完成,老身感激不尽。听......听闻今日遨羽截留偷袭我之人,误伤了你,你还好吧?”
风隐被井遨羽误伤后,水元大半已泄,虽有不甘,但此值圣姑将尽之时,他也只好低下头去说道:“圣姑放心,风隐无事,您交待的事我一定竭力完成。”
圣姑长长喘息几次才又道:“那就多谢风公子了。吕苍,我知你心中千般......万般怨我,可我所做所为皆为族人安危考虑,绝无私心,待我死后,玄音族何去何从全在你一念之间,我只望你做决定前,多征询见微,切莫冲动之下,毁了五顶几百年经营。我去后,不封不树,八音奏过即便了,勿使族人劳碌服丧,无端耗费。”
吕苍却只听不答,孔见微见状轻轻叫了一声“圣女”,吕苍这才轻轻“嗯”了一声。
圣姑气若游丝,这些话交待了许久,人群中忽然传来岑邈茵声音,原来是索游空见圣姑情形危急,便将站于门外不肯进房的岑邈茵推了进来。
圣姑听了岑邈茵声音,眼中忽忽泛起亮色,叫道:“邈茵啊,我的邈茵,快来……快来,邈茵啊——我对你不起,让你受这般折磨,我只想与你同受苦楚,你莫要怪我呀,千万莫要怪我,我……我……我……不……”
“不”字气息尚未吐完,圣姑便再没了呼吸。
幽幽夜色中,宫顶响起“当当当”钟声,久久不绝,各顶陆续亮起灯盏,渐而响起沉沉哭声,再后便有幼童哀嚎哭喊,整夜未曾停歇。
天还未亮时,吕苍又往各顶派了两人去,但言明圣姑遗志,不欲使大铺丧礼,以免族人钱耗力费,然纵有此命,玄音族人感戴圣姑几十年苦苦守护五顶之功,各家尽皆服麻,哀痛不已。吕苍见各家如此敬爱,也不便再加阻拦,又传命三日后除八圣外,族人皆可除孝,其又有不从者,吕苍也不再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