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的物件依旧,一个草席一床被,李京泽是将官,被子比普通士兵好,棉麻面棉花里厚实暖和。他窝在被子里露出个脑袋看篷顶,恍惚中仿佛感到女子丰腴的身体贴着自己。
可惜女子已不在,一切已非从前。
时间缓缓流过,月至天中,周远出益州城南门时打马疾驰而过的身影又在李京泽脑袋里晃荡,扰他无法入梦。
还有昭琼,昭琼胖嘟嘟的小脸,最喜欢自己牵她四处逛,南街的布偶不知央求自己买了多少,北街的羊肉包子店,大包子肉多的将将要把皮鼓开,咬开一口,里面还有浓浓的汤汁。昭琼一次能撑下三个。
可惜,那包子吃不到了,益州城怕已被烈火燃尽。
有时候昭琼静静的不嚷不闹,清眸的眼睛注视前方,无论前方是山是河还是一面墙,出神似的不知凝想着什么。
唉,李京泽叹口气,自己记性差,不记得六岁以前的事情,只能盼昭琼也把之前的事忘掉。
昭琼......昭琼提前出城逃难了......马布政安排人送走的,可是马布政没告诉自己送去哪了。
马布政......
李京泽把被子一下掀开,席子也掀开,席子下都是土。
四下焦急的看,角落里躺着一个水壶一把佩刀。
他急得一跺脚,掀开帐篷帘一角,才探出头,又忽然缩回去。
信......把手伸到怀里,信没丢,正在怀中。
哆嗦着,看封面几个字“唐莹莹绝笔,布政使马承夏大人亲启”又哆哆嗦嗦的把信倒出来展开看。
“当世先生多已非,满地芦花送我老,十七年过心不死,盼化杜鹃啼血归。”
“大人万安。厂卫于十八日围客栈,至今尚未攻打。然我伤重将去,收拾不来。吾日内必死,如此世界,生亦无益。”
“余一女尚幼,盼厂卫知人情,得可放过,盼有书生怜悯,将其收养,授其诗书。”
“天可怜见,若有书生送信,万盼多加照拂。”
“吾四弟现不知何处,书至此,肝肠寸断矣。”
信中内容一首诗,四段话。
满地芦花送我老,当是送其去的意思,诗中所述似蒙受十七年冤情,却少有援手。后面的内容牵连厂卫,李京泽都没去过京师,如何判断,约莫知道女子之事牵连甚广,也明白了遇昭琼并非全是偶然。
此信马布政临终所托若千斤之重,只是一时不明所以,李京泽把信继续放到贴身上衣里藏好。
第二日李京泽准备率军拔营继续向南赶,尚未下令,老黄先进得帐篷。
“李将军,士兵身上干粮不多,只够到明早,此处往南再行军八日才能到秦州资军粮,西行不到十里却有一大镇。”
李京泽杵在原地面有难色,练军时自己曾下令:饿死不抢粮,累死不占房。现下却进退两难,难道要主动违反吗?
老黄看那表情知他为难,提醒到:“大镇定设里长,将军可与那里长招呼,军队征粮,他不敢违抗。”
这办法李京泽刚已想过。只是益州城破,这只军队是溃退南奔,若知会里长,里长布置下去,难免不走漏消息,闹得全镇人心惶惶,若是有更好的方法......
李京泽捏了捏自己钱袋,捏到几块散碎银两,面色舒展开,对老黄说:“不知你们可有散碎银两,破烂衣服?”
老黄一点就透道一声大人想得周全转身出去布置。
共齐上来一百多两白银,够买上万个白面大馒头,省着吃可行军到秦州,破烂衣服却少,只够二十几人着装。
“架,架!”小路上,二十几人骑马西行奔大镇赶去。
不骑马驮不回许多馒头,这多人破衣骏马又好似一群盗匪,李京泽无法,只能嘱咐官兵小心低调。
到得大镇,二十几人散开找食肆,寻来寻去也不过主街有五六家食肆,他们几人一伙到食肆中付银钱买馒头。
李京泽和老黄进到一家门面大一些的食肆,进屋里后见方桌没几个,更只一桌有人吃酒。
原来只是门面大,店是夫妻小店。
老黄和夫妻俩说明来意,要买二千个大白面馒头,数量把夫妻两唬了一跳。
男人把来客从头看到脚,好久憋出一句话:“这些馒头要十八两银子。”
老黄把银子拍在柜上:“这是二十两,天黑前我们要全带走。”
“好!好!”男人喜上眉梢,转身脚踢妻子屁股:“快去买面!”
女子没恼他踢自己,借着脚劲往出跑,喊一声“你烧水,把大锅都找出来洗。”一溜烟走了。
不远处就有卖馄饨的,可是将军进城吃馄饨,传出去坏名声。
李京泽和老黄坐下干等,眼看着隔壁桌三人把菜大口往嘴里送,馋的吐沫不知咽下多少。
其实不是什么好菜,就是白菜豆腐咸萝卜,却不知为何就那么让人馋。酒不知是不是好酒,三人都一口一口的灌,一个白发汉子尤其口大喝的多。
干等时间难捱,李京泽看够了菜,又看那三人。
那白发汉子约莫四十来岁,有褶子却不多,只不知为何头发都白了,脸白无须,方脸浓眉,长相倒不差。
其余两个男人不到二十岁的小年轻,中等长相,一身干净布衣。
“师傅,咱离益州城还有多远。”一个小年轻问。
“不远,不远,你心里念它,它就远在天边,你不念它,它就近在眼前。”白发汉子慢悠悠回答。
小年轻嘟囔道:“师傅你这等于没说。”
“还有一日脚程。”这次白发汉精确到日了。
我带队急行两日脚程才行到这,他一日脚程如何得到?
李京泽做不得恶人,并不插话,只当师傅喝多了胡吹。
可是这益州城已破,里面现下驻扎的是杀人不眨眼的毛羽军,这几人去益州岂不是自投罗网。但若告知他们,会不会闹得一镇人心惶惶?
旁人之事,李京泽却担忧起来。
没准是几个招摇撞骗的骗子、拐子,师傅骗徒弟,徒弟骗外人,蛇鼠一窝,这么一想李京泽心又略宽。
买面的女子回来了,夫妻二人到后厨活面,李京泽夜里没睡好,扶在桌子上酝酿着睡,老黄已鼾声如雷,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袋贴在桌上,目光又看向白发汉,姿势恰好看到白发汉的下半身。
白发汉竟是赤脚,裤子上也有补丁。目光再往上瞄细瞧,这一身倒是够脏,衣服上到处是油渍灰尘,只是衣色显黑不被注意。
白发汉身边一根竹子,尤其让人好奇。
那竹子本来颜色似被摸的全没了,通身乌黑闪亮,仍能看出是竹子,一丈来长,两端平整,不知何用。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的雨,现在哗啦啦忽然势大。
两名年轻人起身到后厨门口,其中高个的说:“老板娘再给上壶烧酒,要热的。”他们没在座位上大声喊,反而到近前说,声音也低。
困意袭来,其实又有什么可好奇的,世界之大,各人自有各人的道路,李京泽迷迷糊糊的睡去。
争吵声把李京泽吵醒,李京泽揉揉眼睛,也不知睡了多久,外面雨仍势大,高个年轻人正和开店男人争吵。
“一个时辰了,还没上酒!”高个年轻人声音中已然带怒。
“不给你上了吗?”男人悻悻的说。
李京泽如何听不懂,原来男人上的酒未温,可是天有凉意,几人要喝热酒。但是店里的炊具应都在用来蒸馒头。
这吵架居然因自己而起。
士兵们的干粮够吃到明天,便是天黑也不会耽搁今晚士兵用饭,李京泽出言劝解:“店家,你就把酒温了吧,我可多等会儿。”
“你不急我还急,为他温酒我几时能回家睡觉?”男子竟仍不同意。
“温酒才需多少时间,店家.......”李京泽仍在劝。话未说完,只听“嗖”的一声,见一盘子朝店家飞来。
李京泽忙用杨扶辰教自己的身法去扑,在征战中李京泽武艺精进了些,这一扑有模有样且势快,真一手把盘子抓在手中,倒是唬了自己一跳。
这盘子速快但劲力不猛,他一抓便知高个年轻人只是怒极并无歹意。
店家男子见年轻人竟会武艺,不再争辩,哼一声转身躲回后厨,却不知是不是温酒去了。
李京泽走到高个年轻人近前,把盘子放到桌上,说道:“几位消了火吧,也是怪我,要这多馒头。”
高个年轻人笑着说:“并不怪公子,只怪这店家忒让人恼,便罢,便罢。”
......
白发汉和两个徒弟被扰了酒兴,也不再灌了,结钱出门。
白发汉一步两晃,两个徒弟却不扶,他走在最后,将拐出门时说:“随我来。”
店主夫妻在后厨,老黄呼呼大睡,只能是说自己。李京泽到门口喊:“何事,外面这么大雨,进来说。”几人却不进来,立在大雨中也不走,显然是在等。
无法,李京泽迎着雨出去。
白发汉站了半晌,先是上下打量,又说了几声好,又嘟囔一句秦武军,方说:“你那一扑模样不错。”
李京泽面有疑惑,问:“哪里不错?”
白发汉道:“有秦武军之姿。”把那竹棒往地上轻轻一点,看着竹棒笑:“找打式练兵,只此一人,老将仍在,事尤可期。”
李京泽寻思着白发汉的话,教过自己武功的只有杨扶辰,这白发汉莫非和他有渊源?
再抬头看白发汉,见他赤脚仰面朝天兀自站定,竹棒杵在地上,大张着嘴,好似在傻站喝雨,喝了许多后,忽将竹棒朝下一震,霎时竹棒周围地上的雨水混着泥土飞他满身满脸,他闭上眼睛,两手握住竹棒往周身空气刺去,一扎、一挞、一缠、一点、一拨,竹棒劲力过处,蒸腾白雾久久不散。
李京泽心下惊诧,却不知为何会冒出雾气,只知这是长枪之法。
白发汉又轮起竹棒,初时可见舞动时如龙蛇,待他招式加快,只见竹棒尖寒星点点,银光皪皪。
李京泽愣神了,竹棒速度忽然变慢,让人觉得力道奇大,招式却笨拙无比。白发汉身形一晃收招,竹棒又震在地上,周身丈内之雨跟着噼里啪啦飞散四处。
此人枪法动时奋疾,静如雷霆,若持一铁枪,骑而驰突,毛羽军何人能挡也,若他可到军中效力......
李京泽心中暗思,待缓过神,看大雨尤自落下,街上哪还有一个人。
却并不是做梦,一句话不知从何处传入李京泽耳中。
“转告你师父,乾坤开天苏题壁尚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