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顾锦罗最后一次见林亦廷。
有东西落在他家了,电话联系后她轻车熟路的走到门口。
顾锦罗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曾经他们相爱的温馨小居,如今也要客气的敲门问好。
想起以往的点点滴滴,甜蜜期在门口卿卿我我半个多小时,吃饭时你一口我一口非要塞到对方嘴里才肯吃自己的,熬粥时相互依偎的安稳美好,半夜一起看球赛先睡着的她会被轻轻他揽在怀里,出差回来准能看见一桌丰盛的菜肴,补充维生素蛋白质等等,她时常带着工作上的怒火回家,他每次好脾气的兜着,不厌其烦的劝慰。
他总是那么好,好到顾锦罗认为那都是理所应当的。
深呼吸后,她轻敲了三下。
林亦廷穿了一件黑色T-shirt,状态不佳。“进来吧。”
房间的布局焕然一新,情侣杯和情侣抱枕都不见了,茶几上只有一个杯子,沙发上换了同色靠枕。
甜蜜温馨少了,多了些独居气息。
顾锦罗还是照例换了鞋子。
“是这个吗?”
林亦廷从电视机旁边拿起一沓文件。
她接过,翻了几页然后点头。
“不打扰你了。”
“房间里还有些你的东西——”
未等他说完,“替我扔了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林亦廷怅惘的点头。
就在她转身的时,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表姐死了。”
玄关处换鞋的顾锦罗头也没抬。
“节哀。”
门开了又合,和毫不留恋的背影。
开始和结束都只有林亦廷一个人。
沙发深深地凹进去一块,林亦廷孤零零的坐着,陷入黄昏的落影。
他想起太平间里表姐安详的面容。她的肤色竟然可以白的像雪,但又和雪不一样,雪是有生命的,但表姐已经死了。
表姐死了!
他缓了好久才从这个惊天噩耗中回过神来,同样的,还有姨夫。
看着那个一夜之间白了头的老人抱着表姐的尸身在太平间里哭得撕心裂肺,警察也跟着动容。表姐自杀那晚,姨母呼吸衰竭,抢救无效,死在手术台上。
“小曦,你和妈妈一起走,是不是也想路上有个伴啊?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家里停电了,大晚上的,你非要找妈妈,可妈妈去了外婆家,要第二天才能回家。结果你真的就在门口就等了一宿,你说你就是要等妈妈回家,见不着妈妈,小曦睡不着。
那个时候,你特别粘你妈妈,可惜你长大后,我们一年才能见着你一面,你总说忙,今天飞伦敦明天要去西班牙,通告都排到了明年。你的事业风生水起,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但工作再忙,也要保重身体,你都不知道你妈妈有多想你,逢年过节都要做你爱吃的菜,备上你的碗筷,爸爸……爸爸也很想你啊。”
姨夫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的流。
“你做的那些事情,要是我们早点劝导你,不纵容,不包庇,把你引到正确的道路上来。今天你就不会躺在这里,是爸爸对不起你,是爸爸的错,该躺在这里的人是我啊,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
姨夫哭到几近昏厥。
表姐只是安详的躺在那里,听不到他们的忏悔和哭泣。
这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姨夫被警察带走之前,交给他一些东西,让他转交给律师。
“里面是我所有的身家,她妈妈没了,小曦也走了,但小曦做的错事,总要有人来承担。我写了一封道歉信,向社会和那些受害者赔罪。对于他们提出的条件尽可能的满足,道歉和补偿来得很迟,是我们不对,多余的也没法说些什么了,就当是赎罪。”
姨夫走的时候还一边念叨,“我和你姨母一直想着和小曦吃顿团圆饭呢。”
随后,一声长长的哀叹。
他回忆起小时候和表姐的对话,在花园里。
“表姐,你长大了要成为什么人?”
坐在草坪上的表姐,穿着粉色碎花小裙子,扎了两个麻花辫,额头上的汗珠浸湿了碎发。
她肉乎乎的脸蛋望着天空:“要做一个无忧无虑,快乐的大人。”
他好奇的问:“有独门秘笈吗?快告诉我告诉我。”
表姐让他离近点,他屁颠屁颠的凑过去,没想到表姐对他扮鬼脸,就是不告诉他。
“表姐你骗我,你根本就不知道独门秘笈,哼!”
表姐笑嘻嘻的说:“应该就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样就会快乐呀。”
表姐,脱离了凡身肉体的桎梏,去往自由之地的你应该是快乐的吧。
我也会快乐的,用你教我的独门秘笈。
夏日蝉鸣,晚风习习。
程念沈用毛巾裹住湿发走出卫生间,她穿了一件浅色背心,黑色宽松短裤。
房间不大,甚至是有些拥挤。窗户正北,朝向好,阳台晾晒的衣物,被褥和鞋子只需半天就干了。
阳台上有一排花花草草,都是常见的多肉和绿植,绿意盎然,迸发着向上的活力。
起初她不想要这些花草的,怕自己料理不周养死了。老房东是个实在人,说这么些花盆搬来搬去麻烦,偶尔浇浇水就行了,它们好养活,没有那么容易死。
现在看来,房东说的没错。
床下散放着好些东西,有她换下的衣物,皱巴巴的稿纸,乱涂乱摸的画作,几本食谱和小说,还有她自己做的小饰品。
墙面上有原主人留下的图画,稚嫩的线条仿佛在诉说她的童年,白雪公主和她的小矮人,鲸鱼在波涛里跳跃,会唱歌的夜莺,跳舞的王子和灰姑娘。
台灯下压着字条,是阿绍的叮嘱。
外间一个小客厅,一张低矮的木制茶几和沙发,茶几估摸着上了年岁,边角不再齐整圆滑,磕出好几个缺口。
夕阳落在上边,投下金色的光影。
桌上有一碗凉了的南瓜,几个刚刚煮好的玉米冒着热气,一篮子洗好的蔬菜水果,有樱桃,番茄,黄瓜,香蕉,蓝莓等等。
厨房里咕噜咕噜炖着鸡汤,沸腾的香味飘进卧室。
她套上一件轻薄的开衫,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摆。
他们差不多该回来了。
阿绍去接苏逸轩了,闹市里弯弯绕绕多,不好找。
电脑提示她有新消息。
璘子:今年是第九年哦。
配上一个可爱的表情。
这是她们很早以前定下的约定,以那一年为始,九年之后,不管人在何方,布达拉宫见。
门铃响了。
“来了。”
开门后,是三个人的默契而笑。
今晚阿绍做的鸡汤米线特别好吃,程念沈难得加了第二碗。
周绍还在厨房清理碗筷。
程念沈“嘭”地关上冰箱,扔给苏逸轩一瓶酒。
他伸手接住,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后,她走到阳台,半靠在藤椅上。
“戒烟了。”
夏天的晚上闷热,胸口被汗渍打湿,她的鼻翼上有细微的汗珠。
一股股热风袭来,苏逸轩热得扇衣服。
“干嘛不开空调?很热诶。”
“这才是夏天的味道。”
“周绍给我看过你以前的照片,你那时候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无忧且无虑。”
“谁不曾无忧无虑呢?”
程念沈望着城市的星空,黑漆漆的一片。
奇怪,从前她仰望夜空时,能看见黄月,听得见蝉鸣,还有火车的呜咽。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除了眼前的喧闹,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山月进不了她心底,当五官都死掉,一切不会有颜色。
她的笑谈不上笑,反倒有一丝苦楚。
“当我提起笔一个字也写不了的时候,我不止一次想过死。”
她说这句话时,语气像一日有三餐似的平淡。
那些未出世的故事一个又一个的胎死腹中,做母亲的,哪能不为此痛心恸哭,彻夜难眠?
苏逸轩对这种感觉深有体会,灵感是画家和作家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
他不敢安慰她说‘如果没有,我们再等等’之类的话语。
因为灵感消失了,才华也就无影无踪了。
“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有些画面和场景在你脑中一闪而过,当你拿出A4纸时,你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最好笑的是,这些瞬间只是偶尔来过。”
她仰起脖子,酒入愁肠。
程念沈接着继续说:“我以为这些都是暂时的,我怎么会真的写不出来,总有一天我会写出来的。可是,它们都不来了。”
她把最后的一口酒喝光,又开了第二罐。
让她一起死去的,不只是枯萎的灵感,还有已成魔的爱。
程念沈越来越魔怔,她开始不停的翻看周绍的手机,每个人,每一条,每一天,聊了什么,吃了什么,说了什么,事无巨细的查验。
她放大周绍的一言一行,语气和神情的微微不同,她就会立刻联想到他不爱她了。他晚上从外面回家,即使是为她买束鲜花,她也要闻闻衣领,看看有没有口红印。
周绍不及时回复她的消息,她就会心神不宁,想着他此刻是否和别人在一起,那个女人有多美,身高是多少,有什么样的爱好,是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会不会也像对她一样和别人诉说同样的情话……
一想到这儿,她便气得抓狂,陷入更深的焦虑。周绍发现不对劲,不止一次对她说我爱你,告诉她这是心魔,要及时醒悟,他无数次试图缓解她的情绪。
但都是无用功。
坦诚如他,依旧让她越来越没有安全感。
她把她全部的精力和爱都放在他一个人身上,也不在乎这样的爱会不会让人窒息。
她听见他的叹息,看见了他眼里的疲惫,可她无法松手,她害怕,害怕失去这最后一个能爱她的男人。
她必须不得不抓紧他。
好比快要溺亡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便将所有的希望全部押注于此,以为求得了生,实际那才是死亡的真正入口。
这正是程念沈。
在她心里,周绍就是她的全部。
我们爱上一个人,期望得到他全部的爱,你越爱一个人,你就越在意他的分毫。
他的过去,他的故事和他的全部。
爱放大了她的自卑,忘记了自我。唯有把爱放在首位,才对得起她的一往情深。
可这并非她本意,这并不是她!
“你搬到这个闹市多久?”他转移话题。
“快两个月。”
两年多的时间,她辗转于各个城市,从一环搬到五环,从郊外搬到闹市。新住处的停留一般不超过两个月。
他坐在她旁边的竹椅上:“下次搬去哪里?”
她脱口而出:“台湾。”
苏逸轩迟疑了两秒,随后说:“那他呢?”
“不如你和我在一起,这样就不用管他了。”
她说的那样轻巧。
越是故作轻巧,越是在乎。
苏逸轩神色变得严肃。
“你知道他为你做了多少事情。灵感如果无能为力,至少爱可以。你不能轻易放手。有些爱,一生只有一次。”
“鲁易斯在《四种爱》说过:如果人一任爱成为他生活的最高主宰,恨的种子就会发芽滋长,然后它就会成为神,然后就会成为魔。我已成为爱的奴役,是你想象不到的可笑。”
“他曾经对我说过,就算是地狱他也会陪我下。你知道我听着多痛心吗?他是周绍啊,是那个曾经我踮起脚尖却只能仰望的人,是1937里最耀眼的存在,连天上的星月都不及他。若你见过银河,你眼里不会有星辰。”
“若你见过银河,你眼里不会有星辰。”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幽暗的眼眸里闪着星光,仿佛看见了当年的周绍。
“我什么都没有给过他,但却让他陪我踏进这无边无尽的黑暗,他不该这样,他怎么能成为我这样的人?他不能,他绝不能!”
站在客厅的周绍背对阳台,听到她揪心的痛哭,他的胸口隐隐作痛。
两年了,她不哭也不笑,就那样呆呆的望着某一处,有时候是窗外,有时候是夜空,有时候是云层。
他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但他知道她心里有一处空了。
于是她除了爱他,心里不再有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