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区,墓园。
程念沈望着周绍静默的侧脸,深邃的眼里是无尽忧伤,她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照片上的喻冬安开朗大笑,然而,青涩而又美好的年纪却在这里长眠不醒。
“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他点头,“最后一个朋友。”
独自打拼的十二年里,他遇到过很多人,有贵人,也有小人。被信任,也被出卖。
人心千万种,他早已看清楚。后来,他拥有了很多东西,金钱,权势,人脉。
只是朋友这一栏,少得可怜。
他不轻易相信别人,难将真心托付。
周绍端详着喻冬安的容貌,记忆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喻冬安曾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一夜之间打碎了他所有的信念。
周绍出生在一个商人世家,爷爷周鹤麟是E市商界的大人物,呼风唤雨,赫赫有名。周鹤麟有三个儿子,长子周嘉明备受器重,他跟着周鹤麟处理公司大小事务,虽然没有周鹤麟的雷厉风行的作风,但是自有一派温和处世之道。
在那时,周家一度曾是E市权贵的象征。
十五岁以前的周绍是幸福的。
他有爷爷的独爱,爸爸的榜样,妈妈的呵护,还有喻冬安从小到大的陪伴。
然而好景不长,这种幸福却因为一个男人的到来戛然而止,那个男人叫苏邡,来自台湾。那个时候他十五岁,并不明白妈妈许薇姿看那个男人时,眼里流露出的那种微妙代表着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结婚多年却从未有过争执的父母的一次激烈的争吵。
“你就是和他旧情复燃!”
周嘉明气急败坏,地上的一堆玻璃碎片。
他偷偷躲在门后,这种场景让他害怕。
“是又怎么样?”
许薇姿很平静。
当初因为苏邡家人反对他们才没有在一起。
苏家三代学医,为苏邡谋划了未来的医学生涯,以及婚姻。对方是高雄的名门,两家联合能带来更多的利益。
所以苏家百般阻扰,苏邡的奶奶甚至以死相逼。
事情闹得不可开交。
苏邡说,他不会和别人结婚,但也不想这样耽误她。
他说,我希望你能找到更好的人。
许薇姿心灰意冷的回到E市,直到邂逅周嘉明。
在参观一场画展时,许薇姿答应了他的求婚。
朋友羡慕她嫁入豪门,和丈夫郎才女貌。
可惜婚后的生活并不像想象中的美好,条条框框的束缚压得她喘不过气。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她无法对周嘉明产生爱。这种感觉在生了儿子周绍之后尤为强烈,在表面和谐的家庭里,不相爱的父母能为他营造什么?
爱过的人,总是忘不掉的。
所以当苏邡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一眼认出他。
他现在是一名画家,周嘉明在画展中心向许薇姿求婚,里面就有苏邡的作品。
“父母还好吗?”
她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他们一心想我学医,因为学画画,已经不和家里来往了。”
说起这些,苏邡看来很轻松。
许薇姿神态镇静,家人在苏邡心里的分量很重。
“对不起。”
等许薇姿抬头看他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心里黯淡已久的光。
房间里依旧充斥着争吵,责骂。
“孩子怎么办?你想让他知道他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
“孩子孩子你成天把孩子挂在嘴上,你有真正关心过他吗?他病了痛了,你问过吗?儿子每年都希望你能陪他过生日,你说你整天忙着出差开会,没有空,一年你回过几次家?在你眼里,事业甚至比你亲生儿子还重要!”
她言辞激烈,句句控诉周嘉明这几年对这个家的冷落。
“怪我红杏出墙?你在乎是周家的名声,而不是我。你怕我让周家丢脸,让你蒙羞才对!你更怕别人戳着你周嘉明的脊梁骨痛骂,你老婆给你戴绿帽!”
周嘉明涨红的脸上写满了愤怒,一巴掌狠狠的甩在许薇姿的脸上。
她跌撞在桌角上,鲜血顺着眉骨划出一道殷红。
“所以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她最后的决绝。
从这以后,周家开始了无休止争吵,而许薇姿是沉默的,久久的沉默。
周绍有时候看到她掩面哭泣。他不懂妈妈的哭泣是带着怎样的绝望和无助,他只是隐隐感觉到,在这个家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裂了。
还好那时有喻冬安的陪伴,让他知道除了家以外,还有一个他可以感觉到温暖的地方。
许薇姿搬出周家。
家里的每一个人极力不想让他知道原因,每当他问妈妈去哪儿了的时候,他们都搪塞他说他妈妈只是出去散散心,很快就会回来的。他知道事情原本不是这样的,可他愿意去相信这个谎言,那样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
许薇姿的确回来了,和苏邡一起回了周家。
他被爷爷喝令呆在房间里,不准出来。
那个下午,在窗外秋叶簌簌而落的下午,周家的客厅里发生了什么故事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天下午之后,身体一向硬朗的爷爷突然中了风,躺在医院一病不起。
有人说是被许薇姿这个扫把星给气坏了的,他扑上去揪住好事者的衣领,挥上去就是一拳。长辈们上来拉开他们,对周绍大声斥责。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真相。
原来那个苏邡不是别人,是妈妈年轻时的初恋情人。即使嫁给了爸爸,做了周太太的妈妈也从来没有爱过爸爸,因为她的心里一直放不下苏邡。她这次回来就是来断绝和周家的一切,和那个男人远走高飞。
一种被抛弃的失落迅速充斥着他,怎么会呢?妈妈怎么会舍得不要他?
他难过的把这些事情告诉冬安,冬安安慰他,说他会一直帮助他。
周绍信了。
第二天周家的丑闻传遍了E市的大街小巷,沦为人们饭后茶点的谈资,周氏的股票,债券随之大跌。
周家长辈大为气愤,这件事情早已成为周家的秘密,是谁把它张扬出去的?
周绍想到喻冬安,他只告诉过他。
“是不是你传出去的?”周绍把喻冬安堵在门口。
“对不起,我妈妈问你的情况,我以为她是要帮你。”
喻冬安十分愧疚。
喻家是周氏第二大股东,早就觊觎董事长的位置。借着这个机会,拉拢其他股东,正好可以把周家拉下马。
爷爷的中风让二叔和三叔为了家产明争暗斗,而周嘉明呢?自从许薇姿的离开周家,他开始花天酒地,过着浪荡不羁的生活。
喻家威逼利诱,二叔最后把自己持有的股份卖给喻家。他图的只是钱。
周绍也搬出周家,他不想呆在那个尔虞我诈的世界。
那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每天他都会去看望爷爷,叔叔婶婶只是偶尔来。
爷爷的死讯传来的时候,他正在校外做兼职。周家每个月给的钱,他都原封不动的退了回去。
既然是别人的肉中刺,何必收下恩惠,欠人情分。
这个时候的周家一片混乱,因为三叔的挪用公款造成财务亏空,周氏已经频亮红灯。这时传来喻家要收购周氏的消息,周家陷入巨大的恐慌。
周绍望着橱窗里爷爷的慈蔼的面孔,爷爷,这就是你守护的周家。
他想起妈妈临走时隔着铁门对他讲的那些话,“阿绍啊,长大后你就会明白妈妈为什么会这么做。如果你也爱上一个人,你是愿意的。”
他不愿意相信,除了抛弃和背叛。
十二年了,他凭借自己的能力,在E市上流社会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他不再是那个偏激而又没有依靠的单薄少年,他有自己的一片天地,有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他缺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一份温暖和爱。这是他童年所缺失的,友情上所被背叛的。
周绍的目光盯在那张照片上。“他空难去世后,我反而没有释怀。”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他一定会和喻冬安好好道别。
恨也好,伤痛也好,全都不做数。
程念沈慢慢地握住他的手,语言是苍白无力的。
她想给他一些温暖。“一切都会好的,”
所有的伤痛都会被抚平的。
周绍用力抱住她,“谢谢你。”
他已经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