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拦了一辆出租车,先去饭馆吃了饭,然后牧羊买了个黑色棒球帽,上面有几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其实他不太喜欢帽子上有太多东西,首先是英文字母,其次就是阿拉伯数字。可是李一凡喜欢。他把帽檐压得很低,H城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一不小心就会被亲友认出来。
“现在我感觉你像是做贼的。”李一凡调侃道。
“不不不,你理解错了,贼不戴帽子,而且他们穿长袖。看见那边那个男的没有?”牧羊指着不远处一个男的说道,“那种一个人到处溜的才是做贼的,我这种和姑娘一起走的最多就是偷情的。”
“呸!谁和你……”李一凡说了一半硬生生止住了,红着脸没有说下去。这种话不理会还好,答复了反而像是有那个意思。
“还能有谁?”
“滚!”
“走,去家具城。”牧羊拉起李一凡的手,在她各个手指上捏个不停。
“你又在干嘛?”李一凡并不反对牵手,可是牧羊怪异的举动就让她有些受不了。
“人的手上有很多穴位的,我给你按按。”牧羊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李一凡闻言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和他手牵着手去了Y广场附近的家具城。Y广场要算H城里极好的地带了,北边是H城的第一饭店,饭店后面一条街,街中间是一条河,两边是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住宅;南边则是家具城,品牌有大有小,因为服务对象不同,都还能有一席之地;西边是各种宾馆,有不少是可以不登记入住的;而东边则主要是一座医院,也即H城第一医院。这一切分开是没什么的,可是聚集在一起,尤其还有H广场,要是住在附近,下班之后散散步溜溜狗也是很好的。
女人是购物狂,这是牧羊知道的事情,他以前只是没有体会过。李一凡看完第一家,有两套布艺沙发她比较满意,可是她又去了第二家,紧接着第三家,第四家……每次牧羊问她她都说满意,可是每次她都会给出去别家的理由——下一家可能更好。所以整个下午,他俩逛遍了所有家具市场,经过一番仔细的比较,抉择却并没有变得更加容易。
犹豫时常常伴随着沮丧,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冷静地思考,一点一点地去解决问题,但你就是做不到,思绪像是一团乱麻,可惜你没有一把快刀。
在广场石凳上坐了十来分钟,牧羊提出去给李一凡买果汁。大口九人不是很多,只排了十来分钟。端着橙汁回广场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晚霞将阳光染上橘黄色,像粼粼的波纹般的,触手可及的橘黄色。有孩子在欢呼、在尖叫,大人们的脸上也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牧羊静静地看着李一凡,她似乎融入在这一幕不可多得的景色之中。
橘黄的光渐渐变作绯红,西边天际出现几朵火烧云,孩子们仍然欢呼雀跃,长者已在惊叹造化的神奇。这时李一凡心有所感似的转过身,看着呆立的牧羊,恬然一笑,丹唇素齿,面不画而红。牧羊赶紧掏出手机,希望留下这瞬间的美丽。可手机拍出来的照片质量不佳,捕捉不住绯红的晚霞。虽则叹息,牧羊又觉得自己太执着,尽管相机留不住,这一幕景色,已经铭刻在他心底。
“发什么呆啊你?”李一凡看着正盯着自己发呆的牧羊,白皙的脖颈染上晚霞的色彩。
牧羊不回答,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把鲜榨橙汁递给她,问道:“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别让我考虑了,我现在脑子里全是沙发。”
“这样吧,你说一个你喜欢的数字。”
“1001。”
“呃——选一个10以内可以吗?”
“不行,就10001。”
“1001,嗯……左右都是10,OK,我们就去第10家,买看中的第一套沙发。”
“好,走吧!”对于这种半随天意半随人的做法,李一凡出奇的赞同。
他们最终决定买一套深紫色可拆洗布沙发,双人座加一个左贵妃。店员一个劲地夸他们眼光好,也顺带把他俩夸了一番。当然她透露了另一个消息,现在正在做活动,立刻下单只要1999,不到2000块,店家负责送货上门。
美中不足的是这家店不可以刷卡,牧羊身上又没带那么多现金,他和李一凡说去取钱的时候,店员提议李一凡留下来等。牧羊脸色一沉,留下来?你不如说扣下来好了,让我回头拿2000块,不,拿1999块来领走。看到牧羊脸色不对,那店员赶紧识相地闭嘴。
本来他打算去别家买,不想遭到了李一凡的坚决反对,理由是她不想在大脑里装更多的沙发,同时她也让牧羊不要和那些店员计较。于是牧羊出去取了钱,拉着李一凡去吃了饭,买了一个电磁炉,一些换洗的衣服,这才慢悠悠地回到那家店,付过钱,搭着货车直接回家。
车开到半途的时候,李一凡下车吐了,整个人脱力一样。牧羊抓住她的手,心里痛得紧,恨不得自己替她承受。李一凡捏了捏他的手指,给他一个苍白的笑容。
到家门口的时候太阳早已经落山了,夜幕从东边天空铺过来。牧羊搂着李一凡的肩膀,和她一起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两个抬沙发的工人。
把沙发安置好,谢过搬运工,牧羊去给她倒水拿药。李一凡服用的药有两种,多吉美和华蟾素,每个月花在药物上的钱差不多有六万块,好在已经申请免费用药。服过药后,两人坐在沙发上,无话可谈,牧羊在大学里的点滴早就被李一凡问了个遍。至于其他事,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以表达。
尽管他俩熟悉,可呆坐着什么也不谈总觉得很奇怪,于是牧羊提议出去转转,李一凡点头,她也正有此意。许多回忆光靠冥想是记不起来的,当亲去接触一些事物,由此而勾动已深埋心底的往日熟悉的场景。这样或多或少可免于无话可说的尴尬。
乡村笼罩在一片夜色当中,满天星斗如梦似幻,微弱的月光投射下斑驳的树影。道路上有许多细沙,一个人行走的时候——尤其是晚上,总会因为鞋底带起的沙子而产生多重的脚步声,让人疑心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
夜晚是不甘于寂寞的,听,蟋蟀在欢歌,青蛙在鸣唱,桦树身姿狂乱地在风中嘶吼……这样的声音并不使人觉得喧闹,因为这本就是夏日乡村的一部分。当身处夜色中,被各种声音所包围,用心去感受,你能听到自然的呼唤,而自然的呼唤近乎母性。
往北走不多会儿便逢得一个岔路口,一条差不多四米宽的路突兀地横着,往北的路到这里似乎就消失了。不过久住的人知道,往西走数十步,在一个拐角处有一条小溪,水清而浅,缘溪一条小道,弯弯曲曲通向山里。
对于李一凡来说,夜里走这样的小路颇有难度。牧羊和她绕过弯道去,在临近溪边的泥地里看见几只散发着荧光的虫子。
“萤火虫。”李一凡指着荧光喊,凑过去要看个仔细。
“等等,”牧羊拉住她,“你最好不要看,这是一种肉虫子,浑身肉乎乎的很恶心,你想看的话要有心理准备。”
“看咯,有什么大不了的。”李一凡嘴硬地说,“不就是几条虫子吗!”
牧羊也不多说什么,靠过去把光往虫子身上一打,见得几条闪着油光的肥腻肉虫子在地上爬。
李一凡往牧羊身边缩了缩,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们走得差不多了,回去吧!”
“好!”牧羊知道现在她已经兴致全无了,于是拉着她的手,慢慢往回走,“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以为这是星星。”
“嗯?怎么会?”
“小时候看见流星,我就朝流星落下来的方向跑,正好路上有很多虫子,我就以为是星星掉下来摔碎了。”
“哇哦,”李一凡故作惊讶地说道,“你小时候真是笨得可以。”
牧羊撇撇嘴,瞅了她一眼,心道我说这些都是为了谁啊?不过算了,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
“是,乡村的孩子小时候是要笨一些,我承认。”牧羊坦然道,“我们小时候玩的不是学习电脑游戏机什么的。春天的时候我们去踏青,去看漫山的山茶花,采茅针草新抽的穗来吃;夏天的时候杜鹃开的最艳,映山红也美不胜收,白天到处都听得到蝉鸣,晚上就该去稻田里抓萤火虫了;秋天是最忙的,要邀请许多人收庄稼,也会被很多人邀请。笑着闹着,彼此开几句玩笑,庄稼就收完了。稻子割了立在田里,常常会有秧鸡躲在里头,不过很难抓;等到了冬天,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我们就去麦子地里,滚几个大雪球,扎扎实实地堆几个雪人。所以我讲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乡村的孩子笨是因为我们的童年没有全部花在学习上。”
“我真想一把掐死你,”李一凡一手搂着牧羊,一手掐着他的脖颈。她有些嫉妒牧羊,但同时也为他高兴,“和你的童年比起来,我的童年几乎没什么可回忆的,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偶尔能出去放放风,和朋友去吃顿饭”
“其实我们农村的孩子小时候羡慕的是城里孩子那种丰衣足食的生活,什么也不用干,只要看看书就可以张口提要求。”
“你不知道整天学这学那有多痛苦,我反而希望过你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
“哇喔,要是那样,你现在肯定长得又黑又壮。”
“我一定要掐死你。”
李一凡说着伸手就要抓他。牧羊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道:“哈哈哈,本大王山寨里正缺个压寨夫人,不想今晚遇着了小娘子,你不要抵抗,与我回去吧!”
“前头带路!”李一凡完全没有拒绝的意思。
牧羊张着嘴,好半天才说道:“呃,你就不反抗反抗,做做样子也好。”
“大王,奴家怕怕,请前头带路。”
“就你这样哪家大王敢抢?”
“你敢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
“带路。”
“哦!”
这当儿他俩走回岔路口,蟋蟀和青蛙似乎精力充沛,桦树已经安静下来了。月亮的光越发柔和,小道也显得更加静谧。白昼里各式各样的事物,现在都只有一个黑黢黢的模糊的轮廓。
听着脚下的沙沙声,牧羊心里忆起些许事来。
“听到脚步声了吗?”他问道,又似乎在叙述,“好像多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小时候为这我害怕过好多次。后来老爸告诉我早些年夜里树上是看得见鬼的,但‘他们’并不害人,只一味地在树上号叫。”
“你相信了?”李一凡看傻子一般盯着他。
牧羊缩缩脖子摊开手说道:“那时候我还小,鬼是一样奇妙而又恐怖的事物,尤其晚上时不时听得见风声,就以为是鬼叫。而且那时候似乎大人们都是这样的想法,任谁都说自己见过鬼,还有说追打过鬼的。我就想大人们胆子真是大,会不会有一天我长大了也什么都不怕了?”
“所以我说你小时候真是笨的可以。”
“相信有鬼首先是相信有神,愚笨近乎淳朴……”
“你相信有鬼吗?”李一凡可没耐心听他讲下去,那些事不是关乎他本身的事情。
“到初中还相信。”牧羊并不会因为她打断自己而产生什么想法,之前乃至于现在所说,不过是一些无稽之谈,在何处停,在何处重新开始,都是无关紧要的。
“你笨得够久的。”
“说来你不相信,我小时候以为自己是见过鬼的。四五年级的时候吧,一天半夜醒来,我看见一个全黑的大人的轮廓在床脚处的半空飘来飘去,吓得我赶紧大被蒙头,祈祷他没看见我。为此第二天我挤到老哥床上去睡,我睡在里面,靠墙,墙上有窗。半夜又一次醒来,看见一个小孩坐在窗上,也是全身黑的,但我却看得见他咧着嘴对我笑。之后我告诉老爸老妈,老爸说没事,老妈就一言不发。”
“听起来还有点瘆人,后来呢?”
“第二天床的栏杆上就绑了一根红线,我进过我姐的房间,她的床上也有这么一根,后来老哥说我姐小时候好像也看到过有黑影在她的床头飘。”
“偏偏你哥没看见!”
“我哥的床是去家具市场买的,我和我姐的床是请木匠制的。别小看这些差别,据——不知道谁说木匠用的木头不对,而且制作的时候不走心,不干净的东西就会留下来。”
“现在机器做的床就走心了?”李一凡反问道。
“所以现在我不相信。”
“那不是你小时候的亲身经历吗?”李一凡再问。
“一个孩子半夜醒来迷迷糊糊看见的东西谁会当真?”
“既然看见了怎么不当真?别人不相信是别人的事。”
“很多事没人相信就等同于不存在。”
“你这个说法唯心了。”李一凡说道,却忘了牧羊唯心说法反对的恰好就是唯心的东西。
牧羊正欲辩些什么,远处恰有狗吠声传来,许是晚归的农户途经了别家的院子。夜风又起,把牧羊的思绪吹回多年前,他还在上初中的时候。最为放纵的初二,他常常是乘着夜色回家的,除了风声,一并陪伴他的,还有虫声、蛙声和犬吠声。回家的路很多,牧羊喜欢沿着河道走一段,然后从一片稻田中间横穿而过,稻香是他迷恋的味道。
忽而他肩头一疼,从回忆里醒过来,李一凡鼓着腮帮子问他想什么。他没有解释,无论如何在与别人聊天的时候走神总是不好的,于是他打算岔开话题。
“你觉不觉得咱们还缺点什么?”
“你说缺什么?”
“我也说不好,但就是有哪点不对。”牧羊皱着眉头说道,其实这问题他还没细想过。
“那就当没有,想到的时候再说。”李一凡如今对一些东西已是抱了无所谓的态度,无所谓有,无所谓无。况且连人生都会有缺憾,生活中的一点琐事又何必太计较。
牧羊盯着她消瘦的脸,朦胧月色在她的面颊上是苍白的,他笑着牵起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夜色越发幽静了。
回去后觉得时间尚早,于是随便煮了点宵夜,饭后闲谈一会儿,到了睡觉的时候却发现一件尴尬或者不如说令人羞涩的事——他们只有一床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