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拐出槐花落满地的小路,空气里弥漫的香甜味道也消散殆尽,路上行人稀稀落落,月亮被笼罩的半边时有时无。
我打小就不怕黑,也不怕青面獠牙的鬼,大抵是因为见惯了出入家门自如的各样魂魄吧。
踩着斑驳的树影往家走着,脑袋里寻思着明日该几时上山,去刨些个墨石回来研磨,忽听得一旁人说前边大院着火云云,脑子里的问题又被“大晚上的,谁家这么倒霉还着火了?”所取代,唏嘘几句也没多想。
未及家门,便看到前方被人群围的密密麻麻,心里咯噔一下便冲了上去拨开人群,顾不得一旁扯离一袭青衣少年,使劲钻到了最前。所见之处,一片狼藉,墙壁早已看不清本身的颜色,木门也已经半倚悬靠在框上,我愣愣走进去瞧,却一大伯被拦了下来。
我看着大伯说:“这是我家,我家……”
“孩子,你别担心,好在家中无人,你先别着急,只是横七竖八有些个一人高的圆木,怕是以后再也用不得了……”那大伯安慰道。
听闻至此,我已经瘫坐在地。
“完了,什么都完了。”
二
我是一个画皮师,为生人画皮,为魂魄画皮,单单不为那些个精怪画。
生死轮回,为生者画是图个生计,为逝者画是为积福德。修炼成形的精怪到了人世不能以人形久留,只能依靠画皮长久,可画皮师却早有组训,不得为精怪画皮,扰了万物平衡。
人群尽作鸟兽散,独留我在黑灰台阶上坐了一夜未合眼,时不时有穿梭来去听得一阵唏嘘,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看起来出奇的冷静。罢了罢了,既然天命已定再徒劳也是无用。
天微亮时候我便离了家门去找了人,把家里重新修缮整理一番。还是重新装的木门,一样漆了朱红,柜子上零零散散落了旧时的花瓶,寻不到早先的八角桌只得买了个四角暂且填填屋子,茶具也另买了新的,砚台宣纸墨石,没了爷爷当初那把板正的太师椅,换成我窥觑已久的圈椅,家里老旧屏风早用不得了,换了池鱼彩绘围屏,又添置了些个花盆鱼瓮,总觉得屋子还隐约能闻得到木炭味道。
正要去别处转转,添置点零碎东西,还未来得及推门,一旁草丛里窜出来条小青蛇,吐着信子说道:“我家人都被老鹰抓了,求求你,帮帮我。”
低头看了他许久,我不禁嗤笑道:“我如何帮得了你?”
“把我藏于袖中里,待我进了屋子,它寻我不到估计就会死心了。”
“就这么简单?”我似笑非笑的对小青蛇说。他不安地扭动了下身子,“恩……确实……是这个样子。”
我叹了口气,伸了袖口过去,他顺势钻入。进了屋子松开袖口,小青蛇嗖地出来,“谢谢你了。”
“无妨,不知方不方便告知原因,毕竟我看你也算是修炼已久的精怪吧。”侧身坐下理了理袖口。
“修行本不是个容易事,道行这东西更不像是自己的。那老鹰吃了我家人,得了好处,晓了捷径怎么肯不赶尽杀绝。只是独我逃了出来,如今我也无处可去了。”说着蛇头微低,睨向了角落。
“若是不嫌弃便留下来吧,与我做个伴。”不及我说完,那小青蛇抬起满是震惊的眸子看着我,很是吃惊的样子。
“你有……名字吗?”我盯着桌上的茶盏出神地说。小青蛇愣了愣,“唔,没有的。”
“以后便唤你阿笙吧。”
三
“请问,这里是画皮师家吗?可以……帮我画皮吗?”一个早已分不清面目的魂魄立于门外,时不时左右张望。
阿笙警惕吐着信子发出嘶嘶声。
“进来吧。”说话间从我黑乎乎的逍遥椅起身,坐在桌前,摆弄杯具。
待那魂魄移至桌前,未等我开口便哭诉说着:“我本是邻村大户人家的小姐,家中不幸走水,心里也明白,这一世本是走到了尽头。只是放心不下远在边关的丈夫,只想求个人形,容我去见见我那夫君。”
“那你想要几日呢?”依旧低头把玩手中的瓷杯,欲要饮水倒茶。
“不多,一年半载即可。”那魂魄紧忙说。
“噗”,刚进口的茶水被我喷了出来,“好个不要脸的妖怪,人家求个三五天,你张口就是一年。幻化成魂魄要废不少力气吧,何必呢,人各有命且莫干涉嘛。”
“哼,想不到你这画皮师倒有几分眼力,看破也就罢了,还揶揄我最是可恨。这趟我既来了,便不会徒劳而返。”说罢,露了张牙舞爪的本来面目。还未来得及反应,我就被推倒压在了身后的屏风上。
阿笙猛地挡在我面前,化作一位清朗少年,余下的便不知了,再醒来时已经躺在床榻上,盖了被角。
“你既知道他是妖,又何故再逗弄他,还让他进来?”看我醒了,阿笙怒目问道。
阿笙生的还是那么好看,面如刀削,眉如墨画。明明是妖,却又偏偏温润儒雅,一副书生气。
“哪里是我让他进来他便进来,不让他进来便不进的事情。而今没了家族长辈的庇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非画皮师愿意,便是被魂飞魄散,他们也再得不到的。”说罢起身穿堂过院,惦记着倒下的屏风要去看。弯腰废力去扶起,心想好在没事,没有糟蹋了东西。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我轻拂着屏风上的灰尘,兀地开口问道。
少年倒茶的手愣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一副无赖模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况且你又愿意收留我,如不嫌弃我不能长久为人形,那自当是以身相许了。”
我嗤笑他信口开河,问他“当真愿意百年之后陪我的一把老骨头住土馒头?”
阿笙咧着嘴巴不知羞地说“定当上穷碧落下黄泉。”
心下想着,若是真真如此,我倒愿在三生石畔,奈何桥边,等上千年,不惧万年孤寂,只求意中人真心寻我。
“皮面都只能存于面部三日吗,画皮师不是可以画出永存的皮面,故而那些精怪才趋之若鹜的?”阿笙兀地问了一句。
“要看画皮师所出的眉心血了,少则短,多则长。一张人面最多可受得五滴,一位画皮师一次放出五滴眉心血气息则瞬间衰弱大半。言语都是费力气,行动则更难,此间若有人来寻仇,毫无还手之力。只得依靠十日闭关调息,方恢复至早先八九……”
四
“阿笙,你看我这花儿绣的好不好?”
“丑。”
“好嘞,既然这样,那这便送予你吧。”
“阿笙,你看这胭脂的颜色配不配我?”
“阿笙,你说哪匹绸子更衬我好看?”
“阿笙……”
初初还会帮我挑挑看看,久了就一屁股坐在人家的店里头装作听不到的样子,非要我凑近跟前拉他起来才肯过来,嘴里还叨念着“你自己看不就好了嘛,而且妖怪的眼光是不可信的……”。
阿笙来了之后吃的第一顿饭是满桌子的黑炭,与之在侧的是灰头土脸的我。此后他便再也不准我踏入厨房半步,说是怕我把房子烧了让他无家可归。
我嗤笑他胡诌,我知道他还会有家的。
阿笙做的饭一如既往的好吃,火候刚好,咸淡适口。
一到冬天,阿笙就不愿挪动,懒懒地窝在火炕上头,还会时不时提醒我看看屋内炭盆是不是该加火了。要不是怕了我那一桌的烤碳肉,怕是连做饭都不会下炕的。
我躺在床侧的摇椅上出神地看着他,天知道我有多想留住这一刻,把它收进无限的循环里头,任凭光阴消逝,岁月变迁,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生世对你,横也是丝,竖也是思。
“啧啧啧,盯着我做什么,莫不是垂涎我的美色?”阿笙吐了吐信子,爬了过来。
在离我一尺距离时候化成了个扬起嘴角的青衣少年,清秀面容离我原来越近,似曾相识到我已不由地眼眶蓄满了泪水,任凭它决堤掉落。
“诶诶诶,你哭什么,我也没说什么开罪你的话。我…我…我道歉还不成吗?快擦擦,快擦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个大男人怎么你了嘛。”阿笙看我没来由地哭了起来,不觉一脸惊慌皱起眉头,手忙脚乱掏出我前几日绣的丑帕子擦眼泪。
我扯离了帕子,环住他。“阿笙,若有一天我在这世间消散了……”
“定当上穷碧落下黄泉。”右手抚着我的后背,抵在我额头的薄唇轻启,一开一合。
五
寒来暑往四季交替,转眼已是两载。
不知最近哪里兴起了流言蜚语,说起蛇精害人,村子里但凡被发现的蛇类,无论大小颜色一概赶尽杀绝扔于火中。
阿笙被闷在家中一月有余,看它整日一副黯然无神模样,暗暗笑他这一月的憋闷装的实在拙劣,心中明了,此事必是他捣的鬼。
是啊,与阿笙再相逢已两年之久,是时候予他皮面了。
心下也明白大抵我的时日无多了。
“你喜欢男儿面容,还是女子的?”午后我悄悄走去树下来到他身旁问道。
“嗯……我还是觉得女子好些,若是女子便可日日与你同进同出,也不会惹得什么人言籍籍。”阿笙一脸疑惑。“不过你问我这是何缘故?
我愣了一愣。“两年了,你也护我多次,我也无甚东西送你,一生只会画皮,那就予你张皮面吧。”
“那你岂不有违祖训……”
“世间只我一人画皮,我言明了便是有祖训,我不言便是没有。”双目微敛掩去心绪万千后起身离去,“还不快跟来,一生只此一副面容,还不琢磨琢磨。”
“好……”阿笙若有所思的一直盯着我走到了屏风后。
良久,我才于屏风后走出,这一生最后一张面容还当细致些的好。“来看看,中意与否需不需得再改了去。”
阿笙看我手拿皮面出来,仿佛松了口气。“柳叶眉、含情目、樱桃口,真真是美极了,好一副天仙似的模样,一笔再也是动不得了。”
“那就戴上试试吧,好生俊俏的姑娘了。这皮面以后保管妥帖……”交代一番,扶额倚在桌上,半垂眉目,淡淡看去。“我要回房休息了,事无大小十日休要扰我。
“我扶你。”曼妙女子走来,藕臂微抬。
头沉似有千斤坠,上了塌昏昏沉沉耳目不得使唤,只听得一句,“我欠你的,来世还罢。”再无其他。
六
我是修炼已久的白蛇精,历劫之时天雷滚滚已觉没有生路,阿笙却在这时候路过救了我。
此番救我,有违天道,阿笙来世再难为人,不得善报。历劫过后的我不舍离去飞升,便还是作为一条小蛇整日伴他身旁,与他同吃同睡。
阿笙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时候,像个天神。他清秀如画,我真是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干净的眸子,握笔的手像是竹子,指节分明好看。阿笙习惯穿一身青色薄纱,白色的里衣,一副书生模样。
我喜欢他,我知道这不是对花,对草,对万物生灵的那种喜欢。是独独对他钟情,九死不悔的爱。妖这一生只爱一人,我情愿这一生都赋予阿笙。
心里的喜欢从我的眼睛里跑出来,从我的信子里跑出来,从我的扭扭捏捏里跑出来。我以为我这一生都可以在他身旁陪他修花舞墨。
“他此生已尽,你与他早无缘分。他再世为妖,红线早有注定是求而不得,与你再无情缘。你若一意孤行入红尘陪他,不仅百年修为尽失,还有违天道,再无来生。你可想清楚了?”月老看我一副不成器的样子。
“我已经想好了。没了他,再活百年也不过是多苟且一日。能在他侧,哪怕一天也是活了百年。”眼神坚定,孤注一掷。
“人世间有一族,他们由木而生,能雕画出这浮世千面,死后化为同身高的圆木,一生终结,不入轮回。族中的小女儿与他有两载缘分纠缠,但……此族命数已尽亦是灭于他手,若你执意,最后的结果必然是魂飞魄散的……”
我心里明白,这是我欠他的,哪怕明知是火坑,只要他想,我便会跳,丝毫不会犹豫。
终
是夜,青衣少年褐色的眼睛里映着通天的火光,一如两年前模样,不同只是神情复杂难掩。袖中一条丑帕子掉落也不自知。
第二日却是碧空如洗,难得的好天气,街道熙熙攘攘。人为利来又为利往,蛇精晦气之说早已消于人耳,另有其他取而代之。
“你听说了吗,城东那个大院又着火了。”一大娘身子前倾俯首桌上说道。
“听说了,就是两年前也着火的那家吧,而且据说屋里头又发现了个一人高的圆木,真不知这家是做什么营生的,莫不是他家惹了什么邪祟?”另一个啧啧言到。
在一宅院书房内,绝色妙龄女子一袭红衣,眉眼如画,柳叶眉,含情目,樱桃口。玉葱指轻攀于一旁男子臂上,言语谈笑,好一副才子佳人之景。
无人知此时一尾青蛇攀于梁上,眼中尽是温柔,视线不移那女子。
不由想起,青梅竹马的红蛇曾满目羡艳说道:“青蛇哥哥,你看那人生的好是俊俏,可惜我没有一副长久皮囊,永伴心中之人身旁。”
“面容,我帮你实现了,只愿这男子永不负你。”青蛇红着眼眶,小心地吐着信子。
画皮者,殁于火,魂飞魄消,不入轮回,所积福德,皆予后生。
世间,再无画皮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