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馆的馆舍条件在整个乡学院中,不说和天班地班比,便是人班里面也算得差的,地理位置极为偏僻,离伙堂、汤池等设施都远得很。如今已近六月,天也渐渐地热了起来,陆扬每逢晚饭之后一路走回洞庭馆,便会出一身臭汗。兼之汤池在伙堂反方向差不多远近的地方,就算前去洗完澡走回来估计又是一身汗。因此陆扬常在回到馆舍后,便长满杂草的院子里打上一桶凉水,用水擦一擦身子,权当洗过澡了。
此时陆扬与前几天一样,在院子前边的水井处打了满满一桶凉水,脱去上身短衫往树杈上一搭,正要擦个身。突然院子大门被人一把推开,进来那人身穿鹅黄色的衫裙,身材娇小,一头黑发又长又直,用一根红绳随意地绑在身后。陆扬只见进来个女子,还没来得及认清来人面庞便怪叫一声,双手往身前一抱,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飞快地跳到树边拿起短衫往身上一兜,这才看清来的是安秋。他一边红着脸把上衣往裤带里塞,也顾不得裤腿都被井水打湿,挺了挺身板,却掩饰不住自己的慌乱。他眨了眨眼,说道:“你……你怎么过来了?这里是男生馆舍,乱……乱闯什么……”
“噗呲!”安秋见他涨红着脸,怪模怪样的,下半身还湿淋淋。捂着嘴笑了起来,这一笑把陆扬羞得无地自容,飞也似地逃进了馆舍。
馆舍大厅中,黄承正在一层大厅中给沈不同和伍思拙演示白叶术的一些技巧,罗轻燕则在一个躺椅中呼呼大睡。忽地听到院子里陆扬怪叫,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看。还未到门口,就见陆扬满脸通红,衣衫不整地闯了进来。
罗轻燕一把拎住他,问道:“小陆你干啥呢?”
“老大,别让她进来!”
正在乱着,安秋却已经跨了进来。沈不同和伍思拙正在惊疑这位安大小姐怎么跑这里来了,却听到罗轻燕一声虎吼,震耳欲聋。
“喂!陆扬你这小子!!”
只见罗轻燕一个锁喉,紧紧地勒住陆扬的脖子。“好小子看不出来啊!这就把师妹给带回来了?洞庭馆规矩,馆舍成员必须单身!”
安秋见罗轻燕满嘴胡言,当即脸色一沉,说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呢,我有事找陆扬、沈不同还有伍思拙。”
黄承叹了口气,上前一把掰开罗轻燕,把他拖后面去了。陆扬则乘机跳上楼梯飞快地逃进屋里去了。
沈不同摇摇头,对安秋一拱手说道:“安小姐找我等何事?”
安秋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他俩人身上转了两下,眼神里闪烁出一股说不出的灵巧。伍思拙的脸立刻就变得像个红柿子,向来沉稳的沈不同也被她瞧得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扬哥,干什么呢?还不下来,安小姐找我们三个人呢?”
陆扬本来冲进屋里把衣服收拾完了就开个门缝偷看楼下,被沈不同这么一喊只能出来,边下楼边打量安秋。
“你找我们什么事?知不知道都是你害惨了我们!”陆扬如今穿戴整齐,便不再慌乱,想到刚入学那阵闹出的风波和这个安秋可是关系匪浅,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们算什么东西?哪里能当得上你安小姐的朋友?你可知道就因你当时这一句话,给我们惹来多大的麻烦,我连课都没上就被关了七天的思过室!”
虽说已经开学快一个月了,但是入学茶宴上那段风波却一直没有平息。陆扬三人在寅组依旧被孤立得厉害,再加上陆扬把钟离牧打成重伤,组里的同学都不愿和他们三人交往。
安秋被陆扬一阵抢白,不知该怎么回答,僵在当地。
“有事说事,没事就赶紧滚蛋!”
此时黄承泡制了四盏茶端过来,说道:“小陆怎么对姑娘家如此粗鲁,师妹莫怪,小陆性子比较直。来,坐下喝一盏。”
安秋笑着说道:“多谢师兄!”双手从黄承手上的茶盘中接过茶盏,走到边上的茶席便坐了进去。
陆扬没辙,只能接了盏茶也坐了过去。沈不同看着陆扬的样子微微一笑,谢了黄承后坐在陆扬的边上,伍思拙一直不敢正眼看安秋,如今接了茶也是躲得远远地坐下,头也不抬。
“说吧,什么事?”陆扬没好气地说。
安秋端坐身姿,举起茶盏,向陆扬三人行了个大礼,正色说道:“当日是安秋孟浪了,听闻给诸位带来麻烦,因地特来道歉。”
陆扬三人不料她居然会如此郑重地道歉,耸然动容,连忙回礼,陆扬心头那股气瞬间便烟消云散了。沈不同说道:“沈小姐客气了。沈小姐愿意折节下交原是我等光彩,旁人或有误会绝非沈小姐之过。”
陆扬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嗨,过去的事提他做什么。那帮家伙混账得紧,特别是那个钟离牧,我们和谁交朋友关他们什么事?我也就是说说气话,别往心里去哈。”
“这么说,你们还愿意认我这个朋友?”安秋脸上一红,露出甜甜的笑容,就像千百朵茶花盛开一样。陆扬看得一呆,连沈不同都恍惚了一下,伍思拙更是干脆完全低下了头,再也不敢抬起来。
过了半天陆扬才说道:“你愿意的话我们当然也愿意,是吧?”
“那是自然!”沈不同高兴地说。
“唔,唔。”伍思拙缩在那边点了点头看得众人大笑起来。
“其实,说起来好笑,我从小的愿望就是交一些朋友。”安秋说道:“你们都知道我家是江南都安家,算是一个传承百年的大宗派。我和妹妹两个作为长房孙辈,不知道有多少人天天盯着。一天到晚足不出户地习练宗派茶术,哪能有机会交什么朋友?那些分家的兄弟姐妹们更是恨不得你出什么错漏。所以呢,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说到这里,安秋脸上露出黯然之色。“好在我终于到了十五岁,爷爷把我送来乡学。我没来时就在想,终于有机会离开家族这樊笼,所以在入学茶宴上我才那么唐突说你们是我新交的朋友。”
“哎,看来贵人家的小孩也有不顺心的事嘛。”陆扬感叹一声。“放心,安秋!以后我们就是你朋友了!”
“谢谢你们!”安秋兴高采烈地说道。
陆扬挥挥手说道:“朋友之间谢什么谢。”
“那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安秋,很高兴认识你们。”安秋大声说道,明亮的大眼睛里满怀笑意。
“我是陆扬!”
“在下沈不同!”
“我……我叫伍思拙。”
“年轻真好!”罗轻燕边在二层看着楼下的四人边感叹道。边上黄承拍了拍他:“老大,别忘了,你也才十七岁。”
“哈哈哈哈!”楼下爆发出一阵大笑声,显是听到他们的对话。
“……”
……
“安秋同学,请移步一叙。”洞南乡学院的正馆中,杜仲远对着安秋一拱手。
“杜同学,请问有何指教?”安秋也淡淡地对着他拱了拱手。
“安秋同学,虽然我们彼此不算相熟,但同为天班学子,有一句话还是要奉告。”杜仲远冷眉冷眼地说道:“自来茶分上中下等,人亦有高低贵贱之分,此等道理自不必敷述。然近闻安秋同学连日来常常出入洞庭馆,似乎有所不妥。”
“哦?有何不妥?还要请杜同学指点了。”安秋脸色一沉,目光也冷了起来。
“且不论洞庭馆乃是男生馆舍,安秋同学你一位姑娘家本不该随意踏足,更遑论频频出入。洞庭馆乃是人班馆舍,其中人等自非我辈人物,我等贵人子弟还须顾及门楣,切勿自污。再者说,安秋同学你即便性情豁达,不以折节下交为耻,然亲君子、远小人乃古人训也。那陆扬区区一奴,方始入学便殴击同学,致其重伤,此等无赖实非端人。况彼洞庭馆更有罗轻燕者,亦乃匪类。听闻去年以茶术袭击同学,被天班开革,正是陆扬一丘之貉。安秋同学你与此等人交往,我辈皆蒙羞矣,望安秋同学自重。”杜仲远这一番说辞说得振振有词,顿时边上便有数人叫好。
“呵,我与什么人交往,丢不丢家族的脸,似乎无须杜同学担心罢。”正所谓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说罢,安秋一拂袖子转身便走。
杜仲远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里闪出一丝狡黠,不知在想些什么。
……
洞南乡学院坐落在洞南乡府的茶山上,乡府的茶山不同于各村,由于乡府不设茶奴,因此并没有人工种植移株的茶树茶苗,也没有采摘劳作。这茶山上的茶树皆出自于天然生长,整座茶山便是一整个茶树林的生态样貌。
学院为了让教授内容更全面,虽然平日里按照体制把天地人三班分而教学,但是每月的月底都会安排为期三天的实践教学。实践教学不分班,所有生员都一起参加,一般由都学院出身的君副院长亲自执教。这对地班人班的生员们是一个好消息,毕竟平日里君副院长可是只负责天班教学的。因此,当刚刚入学一个月的一年级新生们齐齐地聚集在学院正馆前的时候,下面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即便是天班的生员,也对实践教学非常好奇,跃跃欲试。
此时君副院长从正馆里走出来,后面还跟着好几个教工,每个人都推着一辆小车,小车里不知放了些什么东西。
君副院长平日里看起来有些高傲,开口说话却甚为和气:“想必诸位已然得知我们将要举行为期三天的实践教学。茶之道源远流长,我们茶师不单要修习茶术,对于茶需要有更为深刻的认知。你们也莫要小看里塾所教授的知识,虽然作为茶师不需要亲自栽植茶种,采,制,焙等也无需我们来做。然而我们如果对茶叶的一切不够了解,我们以后又如何能将茶术运用自如呢?因此学院特地每月安排一次实践教学,让你们亲自进入茶山,开拓见识,了解茶树特性。这将对诸位以后的修习极有助益。”君副院长手一招,身边那些教工们都把车子推上了,这时众人才看清原来车里堆放的是一些普通的茶铲,茶锄等工具。只听君副院长继续说道:“学院所在的茶山,乃是一片野生茶树生态,至今已有千年。凡山中茶树,皆为茶君之后。”说着他朝学院门外那棵参天巨树行了个礼。“诸位入学已有一月,最基本的茶息感应想必已有所心得。这首次实践题目便是让诸位上茶山寻找一株与自己气息相合的茶苗,然后将其移株带回来。山中行走不比在学院,诸位请自行以四为数结成队伍,一齐行动,注意安全,此次教学评核将以队为准。现在请自行组队,组队完成的来我这里报备成员构成。”
于是,正馆前的广场上立刻乱了起来,呼朋喊友之声此起彼伏。由于入学已有一月,这些年轻人们早已互有熟识,组起队伍来倒也不费劲。当然,除了陆扬三人。
他们三人自从开学的风波以来就一直被寅组的人孤立,平日里便没人愿意与他们交往,此时想要寻求组队哪里会有人理睬他们。
钟离牧早早拉了几个相熟的同学组好了队伍,站在边上冷笑着,等着看他们出丑。此时却见从天班那边里突然走过来一个明艳可人的少女,众人都认得她便是茶宴上和陆扬他们一起的安家小姐安秋。
只听她对陆扬说道:“我们肯定一组的对吧?”
“那是自然!”
众皆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