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嚓!”
大大的竹篓子从老陆的背上滑下来,这是老陆今天采完的第四篓叶子了。
“老陆厉害啊,我这才交完定额的两篓子,你这都翻我个儿了!”
一个脸色蜡黄矮小男人挨着老陆坐下来,手里揣着个小茶盅,里面有半盅黄澄澄的水。男人小心谨慎地嘬了一口,似乎怕撒上那么一点儿。完了闭上眼睛砸吧几下嘴,尽力表现出享受的模样。
“这么说来他们说的是真的?老陆,你要把阿扬送去乡学里了?”矮小男人睁大了眼睛看着老陆说道。
听他这么一说,老陆那有些疲倦的脸庞突然精神了起来,“嘿嘿,差不离了。再有五十二令就够数报名乡学了。”老陆说着脸上禁不住挂起了笑容,“黄矬子还是你逍遥啊,没儿女烦心,天天交完叶子就轻松了,还有闲令换茶喝。”说是这么说,老陆脸上得意的神情却是一点都没见少。
黄矬子刚想说些什么,土墙边转出一大胖子,手里拿着本簿子,拼命地扇着。
“陆括!黄矬子!干什么呢?让你们歇了吗?”胖子瞪起绿豆大点的小眼睛,凶狠地吼道。
“得了吧胖子,我早完事了,人老陆都交了四篓子了,有威风别处使去。”黄矬子眼睛一翻,又呷了口茶,砸吧的津津有味。
胖子眯起眼睛瞄了老陆几下,转过身子嘟嘟囔囔地摇了去。
“呸,这胖子。仗着自己堂兄是里塾副教授,得了村里计簿的职位。天天不用上去摘叶子,就坐在这监着我们,拿的倒比我们多。”黄矬子愤愤不平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那没法子,村子里的塾学,但凡男丁到十五就要进塾里上学,他堂兄管着这段子事儿,谁还能不让着他点。别说我们这些茶奴,就是里正不也得对他客客气气的?上次乡里面来人都是他家招呼的呢。”
黄矬子歪过头看了老陆一眼,说道:“什么上学,你我谁没去过。不就是教你怎么插根,怎么认芽子,怎么摘叶子。学完了出来不还是做个苦哈哈?一辈子做茶奴。还是你有主意有骨气,送阿扬去乡学,啧啧。阿扬这小子要是争气,学出点本事,不说往都里去,就是回来我们乙四十二,也能谋个好差使,当茶奴却是万万不能了。”
黄矬子这一通话说的陆括嘿嘿直笑,也不答话,只是远远望着山脚下的村落。
乙四十二住着一千三百多户人家,除了村子东边的茶山,就要数西首的黍田最大了。村里的女人们还有不到十五岁的孩子平时大都在黍田里干活。此时田埂边上高高的草堆上却趴着一个少年,他半露着头向下张望,两眼不停地在田地间扫视。
没过多久,从黍田里钻出两个身影,那是一对母女。母亲看上去三十来岁了,女孩儿十三四岁的样子,眼睛很大,黑的像夜空,一条马尾辫盘了起来。她们手里拿着农具,脸上汗滋滋的,看来是刚刚忙完农活。
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儿看,脸上露出一股憨憨的笑容。这时冷不防背后一只手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吓得他跳了起来。他连忙转过头,却看到另一个黑瘦的少年正歪着头打量他。
黑瘦少年比他矮了半个头,却恶狠狠地凑在他脸上说道:“沈不同,你好啊。看来你记性又退步了嘛。”
被叫做沈不同的少年连忙陪起笑脸:“扬哥,扬哥!天地良心哈。上次你说以后不准再跑到二丫的面前,我可是一点儿都不敢乱来的呀。你看我现在离她这么远!”沈不同用两手拼命地比出一个大大的距离。
“那你就跑来偷看?看我怎么收拾你!”黑瘦少年一把拽住沈不同的襟口把他摇晃起来,吓得沈不同拼命地抓住对方的袖子,生怕摔下去。
这边的大声喝骂早被草堆下面的母女听到,那母亲大喊:“阿扬你做什么,放开沈少爷!”女儿也叫道:“哥!你干甚么?当心沈呆子掉下来!”
少年陆扬嘴角一撇,放开了手,然后转身就往草堆下一跳落下了地,沈不同则扒在草堆上慢吞吞地往下挪。
“赶紧滚蛋!”陆扬不等沈不同站稳了就朝他嚷嚷,一只瘦骨嶙峋拳头举得老高,隐隐看到手臂上有几道淡淡的伤痕,像是什么动物抓的,有些年头的样子。沈不同连忙抱头鼠窜地跑了开去,边跑还不忘冲女孩儿挥手,恨得陆扬想捡起石头扔过去。
“沈不同好歹是学里教授的儿子,你这么凶他不好。”母亲兰芝边说边使劲摁了陆扬的脑袋两下。
“谁叫他一直缠着妹妹!”
“那你就能打人啦?再说我看这孩子还不错。怎么着?你们爹一个茶奴,教授家的孩子配不上了?”兰芝横了陆扬一眼,陆扬憋了口气不再说话,偷偷往妹妹二丫那边看去,却看到妹妹涨红了脸,显得娇羞无比,陆扬只觉得郁闷极了。
“你可仔细给我听好了,这次乡学的事儿能成,沈教授可是出过力的。要不然你以为交上了学费就能进乡学?能拼命的又不是你爹一个,还真能家家把小子往乡里送?要知道像我们这种人家想爬出狗窝也就这一条路了。”兰芝说着又死命地摁了陆扬几下脑袋。
看着旁边笑得花枝乱颤的陆二丫,陆扬越发生气了。
“刚刚我听黄矬子他妈说,最近村子附近有外人走动,不像是乡里来的人。你们可得仔细点,看到不认识的人躲远点,去年村里就有孩子就被拐走了。”兰芝忽地想到之前听来的流言,看着陆扬那调皮样子,郑重地警告他。
此时陆扬正想着早上在田埂间发现的一株茶苗,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山上吹来的树种碰巧落到了田埂边上,找个机会移回去,说不定还能长出来。过一阵子自己就要去乡学了,父亲再也不用这么拼命,院子里有这么一株茶,可有得触祭了。兰芝哪知道儿子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还再三再四地叮嘱他,陆扬则唧唧哼哼地应着。
当天晚上,老陆一家如同往常一样简单吃了顿晚饭。饭后二丫自去收拾桌子,兰芝去了织布机上织明天要交的例布。陆括腰疼得厉害,斜靠在椅子上盘算着明天要拿四个令去换全家这个月的镇夷叶,转头一看却见陆扬在翻他的工具袋。
“阿扬你翻啥呢?”
“老爸你那茶铲还有包土布借我用下。”说着陆扬从工具袋里翻出一把短柄铲子,又扯出一块灰蒙蒙的布。
“你要这些玩意儿干啥?”陆括有些好奇大晚上的陆扬拿这些干嘛。
“白天在田里找到一株杂苗,估计是山上吹下来的种子,我去移回来。”
“大晚上的别去田里了吧,再说这东西咱们弄不好,植不活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万一整活了呢?过几天我就去乡里了,老爸你自己弄点叶子喝多好。”边说陆扬边套上外套,还没等陆括多说什么,一溜烟地往地里去了。
陆扬边走边哼着小曲,想着之后乡学的学习生活,心情愉快极了。不料乐极生悲,跳腾得太开心晚上光线不好没注意看路,陆扬被一根大树根绊倒,摔了个狗啃泥。
“倒霉!”陆扬按着撞疼的膝盖,想过去看看什么树根绊倒了自己,没想到脚下好像踩到什么湿东西,整个人又滑得仰天一跤。陆扬费力地撑起身子,手里沾得全是湿泥,他举起手心想看看有没有蹭破皮,但眼中的情景却吓得他瞪大了眼。陆扬满手沾着血,往地上一看,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血人靠在树上,两条腿直直地往前伸,之前陆扬就是被这腿绊倒的。陆扬下意识地就想喊叫但声音却被堵在喉咙里出不来。陆扬只觉得眼眶都在发热,就像有什么东西按住他的眼睛一样,眼珠子直往里扣,甚至连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不得不说乙四十二是一个很和平宁静的村子,平时别说什么杀人放火,就是为琐事争吵打架也挺少的,毕竟茶奴们为了生计都已经精疲力尽了。所以陆扬骤然看到这种可怖的场面,一下子就被吓蒙了,头一歪居然晕了过去,“噗”的一声倒在那条腿边上。
倒下的陆扬脑袋往地上一磕,倒把他磕得清醒过来,他顾不得额头的疼痛,立刻跳起来和那个血人拉开距离,然后死死地盯住他。看了半晌陆扬才发现这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一个身受重伤的人。陆扬大着胆子用脚尖点了那人一下,想看看他死没死,却没什么动静,他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往往血人鼻子底下探过去……
“活的咳……咳咳!”
地下的血人突然睁开眼,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血不停地从他嘴里溅出来。
“……不过也差不多了。”
那人尽力往上挺了一下,看了陆扬一眼。
“你不是楼里的人。”他受伤甚重,没说几个字就累的气喘吁吁,只能翻着有些散乱的眼神盯着陆扬看。陆扬这时才少许冷静了一些,仔细认了一下,并不认识地下那人,想起日间母亲兰芝说的村里来了外人等等,大喝一声:
“你是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