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碑林悟绝当日,天朗风清。
少林寺众僧过斋之后,纷纷前往后山的入口,聚成一片人群攒动。据说,从此处穿过丘下的茂密树林,便是少林沉淀百年底蕴的具象:遗碑林。
秦纤云一行随恒临前来,以伺不备。
小七是想去千佛殿看(qi)看(fu)小妙一的,可惜不行。这让她不太开心。
由于少林的高层多半都集中在千佛殿参与禅会,剩下的罕有年富力强之辈,因此本日的项目交由华山派掌门,五岳联盟代表,宋天魁主持。现在,他手下的华山派弟子,正按照事先预备的名单,点齐参赛人员,并通过抽签,决定入场的先后顺序。
算上恒临的惠能院,本次参赛共有四组二十人,将每隔一炷香,分批次进入遗碑林。宋天魁的说法是,这样做可以防止竞争队伍互相攻击,扰乱秩序。
果不其然,由妙新带领的惠能院小队,被安排在了最后入场。
隔着人群,他们都可以清楚地看清这位眉清目秀的英俊小僧,低头看签时,脸上的表情凝重。
恒临抱胸道:“几炷香的时间而已,规矩是天黑之前悟绝即计成功,他没必要这么忧心忡忡。”
秦纤云悄悄与恒临耳语:“可是先入场的队伍中,道信院和僧璨院的长老并不参与竞选,他们的弟子完全可以放弃悟绝,而留守设伏。”
叶子衿在先前与这妙新有一面之缘,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许是代你出战,心头更添了负担。”
恒临耸耸肩,不置可否。但随后,他还是选择去和这个年轻人谈谈。
“我去跟他聊聊。”他说,“偷偷教他两手必杀技。”
秦纤云向他的背影送去一个鄙夷的眼色,回头叮嘱叶子衿看好小七,便移步游走在人群中,借此掩护,悄悄观察着其他队伍。
首先是延庆嫡系的弘忍院,由之前与秦纤云有过冲突的妙音和尚带队。他的戾气看起来比前日更重,让人怀疑他作为少林弟子究竟是否合格。
隔着四丈的距离,秦纤云的目光将他们一一扫过,确定五个人都是出身正经的弘忍院弟子。他们将率先入场,相比其他队伍拥有最多的研究遗碑的时间。
抽签显然是个幌子,延庆这个坏种在竞技项目上简直是个韩国人,用意也很容易揣测。他已经在为自己登上少林之位以后的日子布局,因此,更倾向于让自己的心腹弟子领悟绝技。这些悟绝成功的弟子将在今后的少林中担当骨干,加强延庆对整个少林的控制。
接着是僧璨院。在少林的方丈任选之争中,僧璨院一直保持着中立的态势。其首座永启历来醉心佛法,既不介意延庆把少林搞得乌烟瘴气,也不怀念前任方丈延恩治理时期的风平浪静,类似于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腐儒。
这样的人在一方相对稳定的政局中,就是一个同样稳定的老实人,绝不会搞事情。而在局势起了变化时,又易于争取。像这回,延庆只是稍加辞令,他就不耐烦地借出了弟子,供人调遣。
不过据说他年轻时并不如此,反而性子火爆,嫉恶如仇,常常拎着一根齐眉棍,孤身下山去惩恶扬善,叫当时的首座好不头痛。然而随着年纪越长,越觉大限将至而一生庸碌,便转而投身钻研佛法,译注经典。大概是这位垂暮老者,在最后希望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
在他的认识里,大概如今少林的这些政治斗争,乃至整个天下的波涛汹涌,在他即将奔赴的那个尺度里,都同样的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当然,老年人的看法,秦纤云管不着。他只觉得这五个僧璨院弟子,看起来都尤为棘手。
这也拜永启的指导方针所赐,与对外的随意不同,永启对治下弟子极其上心。不仅限于对佛法的学习,更实际的是,其弟子平日的训练量都是其他院的两到三辈。因此少林中层担当教头的比丘中,最多的都来自于僧璨院。
秦纤云最后向道信院的小队走去。
道信院,就是延苦和尚管辖的部门。这个性格倔强,崇尚苦修的老人,已在之前的与延庆的斗争中率众出走,但仍然留下了数量可观的弟子。他们的立场不一,像妙新就是其中深思熟虑之后,选择支持恒临的一个。但更多人,在延庆的软硬兼施之下,站到了弘忍院的立场。
忽然,他注意到了宋家双子。事实上,你很难不注意到这两个稚嫩而明媚的小姑娘,尤其是在一群灰袍光头和尚群之中。她们似乎在与谁交谈,秦纤云好不容易才分辨出,不耐烦的那个是宋萧箫,一脸严肃的那个是宋玉笙。
他穿出人群,走近了过去,姐妹俩很快转向他,而方才与她们交谈者的身影则转瞬即逝。
宋萧箫似乎因为他的到来而心情大好,扬起右手挥舞如一面小小旗帜,微笑着露出洁白贝齿,眸中添彩。
“嘿,黑厮。”
秦纤云不由得浮现出半秒钟的黑人问号脸,收拾了复杂心情,在她们面前站定,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他是明知故问,但戏要做足。
为防妹妹口无遮拦,宋玉笙挡在她身前,低眉道了个万福,随即大方答道:“我与妹妹皆是少林俗家弟子,因少林与华山自有五岳同盟之好,受邀参赛,父亲也希望我们添一些历练。秦公子又何故在此?”
端庄有礼,温文尔雅,正合大家闺秀,华山千金。
宋玉笙当然知道秦纤云与恒临一直结伴同行,在这个场合,她希望双方的交谈仅限于问答一些彼此心知肚明的废话。
她有时候会很懊悔,在与妹妹共同降生的夜晚,怎么就早了那么一会儿来到了这个世上?为此,她从小长起便不得不从父亲处承担了更多的期望、责任、压力……可不仅仅是昨晚那一个巴掌。
但宋萧箫依然我行我素,她拉起秦纤云的胳膊,喋喋不休地同这个陌生男人抱怨客居少林的种种麻烦,什么床太硬,餐太素,和尚太多……
她看着自己的妹妹,觉得不可理喻,心底窜起一股无名火苗。
她尽量控制着表情,但秀气的眉目间似乎藏不住敌意,而且还说不清这份敌意是冲着不懂事的妹妹,还是无辜的路人。旋即,她察觉到秦纤云对自己侧脸的注视。
秦纤云歪了歪头,直言不讳道:“脸怎么了?”
这下,宋萧箫也知趣地闭嘴了。四周喧闹依旧,只是三人间的气氛尴尬地沉默。两双眼互相凝望,一双眼来回飘忽。
秦纤云话才说出口,就感到后悔。对任何一位素来体面的女士来说,自己天然精致的脸颊上新添一片难消的红肿,即使再引人瞩目,都不希望任何男士在公共场合发起直接关心。无论你是否真心,是否出于好意,那都将难堪得跟你又扇了她一次一样。看破不说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这很不聪明,你看到了,脑筋一转,也就那么几个难以启齿的可能。而那几个可能发生的过去里,大部分根本不必问。这种时候,体谅对方的迫不得已和无可奈何,才是绅士的选择。
就像你衣衫褴褛地招摇过市,原先只是一片可以忽略的注视,直到第一声“他怎么还没结婚”响起,才会开始无情的嘲笑大会。
嗨,其实,谁还不是披着新衣的皇帝呢?
“对不qi……”
“啪——”
宋玉笙噙着泪,挥手给了秦纤云一记清脆的耳光。她比秦纤云矮太多,手腕上的玉镯磕在秦纤云的下颌,直接断裂,甩到脚下的草地上。
秦纤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一下带有附属伤害的掌掴。他首先心想,不愧是大小姐,但望进那一双含波碧渊,透出的,分明是一个纯真小女孩的委屈。
宋萧箫吃惊地小嘴半张半合,一时间不知道先喊姐姐还是先喊黑厮,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
秦纤云眉心挤出一个川字,半边嘴角不自然地勾起,挠了挠头,留下一句“稍等一下”,转身离开。
这回倒挺像高明的托辞。
宋玉笙站在原地,挺起胸脯,抽动着鼻子,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宋萧箫捡起断成两半躺在草地里的玉镯,手足无措地试图安慰自己的姊妹。这一只连珠纹翡翠镯子原本无论水种还是做工都极好,如今为佳人一怒而折之,也讲不清可惜与否。
熊一般的宋天魁阔步而来,人群自动为他让开,他倒并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他在女儿面前站定,颔首俯视女儿的异状,眉头紧锁,心思难测。
“父亲。”
“待会儿马上就要进场,做好准备。”他拂袖而去,“哭哭啼啼的,小心耽误正事。”
待父亲走远,仿佛屏息已久,宋玉笙终于哭了出来,泪水涟涟地从两边稍不对称的白皙脸庞滑落,直如两串珠帘。但她仍不敢哭出声,只连手带袖,掩面而泣。心中酸楚,不言而喻。
宋萧箫忽然看见,秦纤云居然去而复返,一路小跑地回到她们身边。
“呀,咋还哭了。”他不知道宋天魁来过,还以为美玉垂泪更多为了自己,“挨打的不是我吗。”
宋玉笙毕竟心性坚韧,蹲在地上,一边胡乱地为自己拭泪,一边小声嘟囔,口齿含混道:“刚才是我不对,这镯子也不需你赔……”
秦纤云笑着蹲下去,打开托在左手手心的圆形药盒:“那就好,不比你们大户人家,我们这些蝇头小吏,赔不起咧。”
宋玉笙本来把小脸埋在怀里,此时抬起来看他,两眼哭得通红,宛如一头小鹿,语气依然别扭,道:“你回来干什么。”
秦纤云一梗脖子,道:“咱俩现在脸都肿了半边,同是病友,一起上药嘛。”
未等女孩反应,秦纤云便伸手拂过女孩滚烫的脸颊,顺带抹上一层薄薄的红色药膏。虽然仅仅一瞬,但仍然有充分的柔软手感。秦纤云觉得自己刚抹过的简直不是谁的脸蛋,而是一枚剥壳的鸡蛋。
“要死要活的。”宋萧箫嗔怪道,同样蹲下来替姐姐动手,假模假样地把药膏涂上秦纤云那张其实并无大碍的老脸。她可不似秦纤云那般怜香惜玉地温柔,捏住秦纤云的脸皮又推又揉,令秦纤云不得不集中面部肌肉去对抗。
惊愕过后,看着二人的嬉戏,回过神来的宋玉笙不甘掉队,拇指在药盒里一点,然后抹过妹妹的侧脸。
“呀!”
那一刻,她才完全撇却责任和负担,回归小女孩应有的快乐。
一番打闹之后,看着彼此又像部落勇士又像国足球迷的滑稽模样,三人一同吃吃地笑起来。亲切,融洽,一如当下的春光正好。
——
秦纤云回到自己同伴身边的路上,觉得自己又做了好事。他是可以只看结果的。
做好事是会有好报的,不过这次来得特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