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说来就来,领头的访客前脚刚踏进门,泼天的大雨劈头便盖了下来。这一行人并无多少行李,却也将狭小的前店挤得只剩了站立的位置。
几人身上多少挂了伤,血水混着雨水蜿蜒了一地,洞开的破门风声不断,一道凉意入内,将前店仅有的一张桌子掀了个底朝天。
“阿切!”有人打了个喷嚏。
领头的华服男子团团扫了一圈,背起一副两人高的黑木棺材往破门面前一卸,满屋飘荡的风雨顿时被遮挡严实。
“……”
“……”
“纳兰,”棺材板上传来一道人声,伸手指着门前的棺材,“这要钱的。”
那人蹲成小小的一团,圆脑袋上顶着一头乱发,手里拿着两粒火石,正琢磨在哪儿生火。
“酸梅,”纳兰指了指他脚下,“这也要钱的。”
“你俩跟着少爷学点好的,别光学着败家了。”
开口的是个瘦高男子,正蹲在伤患前处理伤口,手法干净利落,很是熟稔。
“这不有甜菊么,还没联络上?”纳兰看向那包扎那人。
“没,”苦竹拧着两道直眉,“怕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处理完伤口,目光瞥向角落,一个侍卫装扮的人正拿着那残破的魁星面具出神。
单看拿面具的手便知道这手的主人之前被养护得很好,只在近虎口的位置磨了一层薄茧,其余处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和名贵膏脂堆出来的细腻光滑。
“少……”苦竹默默递了件干净衣服过去,“少盐,换身干的吧。”
那少年侍卫缓缓转过头,接过衣服,“酸梅,别玩石子了,去翻翻黄历,今日是不是写的不宜出门。”
少盐摆着一副严肃面孔,却不令人觉得严厉,因生得一双桃花眼,眼尾微翘的弧度令那眼里总落了层似有还无的笑意。
酸梅对着那双脉脉的眼睛,老实巴交地回:“黄历没带出来。”
这行少年人修为至高不过初入常缺境,出了延华便失去京都庇护,荒郊野岭对上几位常满圣修,尽数成了蝼蚁。
这一路风声鹤唳,被追着放血还不能得个痛快,滋味煞是难熬。
少盐沉默半晌,“那些人猫捉耗子地追着,总不可能就图个兴味。”
“难保不是覃国寻衅想打仗了,这不在京都出事显得太难看,须得赶远些再下手。到时候再扣顶私自潜逃的大帽下来,他们反倒还占了理。”
“……”
“……”
苦竹朝里屋瞥了眼,轻微地咳了一声。
天下刚从连年战火中走出来时,碎成豆腐渣的疆域舆图被粗略地捏成几大块,大国为了维持这来之不易的体面,再则也经不起长久的消耗和拉扯,心照不宣地选择握手言和,消化内里扭成一团的各股势力。
覃燕两国结怨已久,两国文书不足以为凭,又添了两条皇室血脉压作筹码。
广昭六年,覃天子将先帝遗孤李穆过继名下,作为质子送往燕南,燕南则以‘箕水’少宗为易,将年方七岁的段芝颐快马加鞭送至京城,至此两国才彻底休兵止戈。
小质子被送来时未知是舟车劳顿狠了还是水土不服,已然面如金纸气息奄奄,太医院焦头烂额了整整三月,才将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许是因此落下了病根,小质子的体弱之症一直不见好,朝廷珍稀药材流水般送去,日日锦衣玉食地养着,生怕这棵弱苗的一命呜呼擂响两国阔别已久的首面战鼓。
十年如一,覃国于他远不止于礼待,堪称娇惯。
“我觉着不是,总不至于杀人灭口还要唱一出贼喊捉贼。”酸梅心有戚戚,“只是好心人似乎只护送我们入山,之后便半点感知不到了。”
纳兰嗤了一声,“你用脚趾甲盖儿想,对面三五成群,个个还是常满高手,朝廷若要救人,能就只派那一人过来?”
“要不说你没心,哪次要命时候不是好心人替我们挡下去的?你见着那群潮虫占着什么便宜了?”
“要不说你没脑,他要真想救人,又怎么不直接带我们回去,还管了半路就撒手了?”
段芝颐听着两人拌嘴,手指摩挲在面具利落的口子上——这应景物件不远千里地带来,好不容易用一次便替人受难一刀两断了,许是不允他思怀故乡吧。
他看向斜倚在门边的人,“纳兰,你替我在外面结了什么仇?”
“没、没啊,就几笔小债,甜菊都还清了,哪敢结什么仇啊?”
纳兰走到烛光下来,显出一张肖似段芝颐的脸,华服加身,俨然是个挑剔难养的燕南质子。
酸梅啧了声,和几个侍卫缩手缩脚地蹲成圈烤衣服,“难说。”
“那你是结了什么善缘?”
“倒……也没有。”
“他平日臭屁成那样,还能结善缘?”酸梅头也不抬。
纳兰眉一挑,正要辩驳,段芝颐蓦地抬手,示意门外,将面具覆在了纳兰脸上。
火堆里哔啵爆出几颗火星,几人听淅沥雨声里突兀多出的笃笃敲门声,八九双眼睛互对着,静得仿若不存在。
门外的人格外有耐心,老僧敲木鱼般重复着始终如一的音调,敲门声响了许久,轻重缓急都不曾些微改变。
方才的小厮哈欠连天地从里屋走出来,轻手轻脚地移开那两人高的黑木棺材,“谁啊?”
门外没有人声,小厮回过头来,睁着惺忪的睡眼:“一起的?”
纳兰呆若木鸡地摇了摇头。
“唔,哪户人家?要檀木、楠木还是杉木?”小厮一手撑着门框,叹了口气,“生死有命,还请节哀顺……”
门外似是异变骤生,小厮歪了歪身子,回环曲折地将卡在喉咙里的“变”字吐出来,“客人莫生气!节哀!顺!变!”
他仍是单手扶着门框,身法越来越快,酸梅看着眼前影影幢幢的残影,口干舌燥地咽了口唾沫。
“小乙,送客吧,我们不欢迎他们。”里屋的声音传出来,有一丝被打搅的不悦。
“啊好,阿公,吵到你啦。”小厮的身影凝了一瞬,一声极短极轻的钝响之后,门外依稀传来几道闷闷的倒地声。
小厮轻手轻脚地将那副黑檀寿材放回原处,小心擦拭干净,换了副石棺堵在门口,认真解释道:“山里石头多,用这副。”
纳兰木然点了点头,浑身僵硬地躬了躬身。
小厮耷拉着快粘上的眼皮,“客人请便,有事喊我一声便可,我叫小乙。”
纳兰再次木然点了点头,又躬了躬身,见那小厮跻着鞋慢吞吞进了里屋。
前店的几人俱是呆立着,仿佛没了呼吸。
酸梅咽了口唾沫,问纳兰:“你看清了么,他方才的动作。”
纳兰清了清发紧的喉咙,指着壁厚一尺的石棺问酸梅:“你搬得动么?”
两人面面相觑了半晌,齐齐扭头看向苦竹。
苦竹闷头收拾刚被踩熄的火堆余烬,“看我做什么,我还不及你们。”
“亏得我们还受欢迎,怕不是有幸撞上了座靠……”
一道酸牙的切割声兀然刺了过来,刀锥般凿在心口,每一下都钻得人气血翻滚、内宇巨震。
纳兰立刻闭了嘴。
声响里分明还混了别的,几人当机立断,纷纷调转内息堰塞听觉。
这波又是谁?!
眼前光影晃动,酸梅隐约觉得有人闪过,模糊不清地拖曳出两字:“别听!”
小乙恍若未闻,睁着通红的双眼一掌拍在石棺上,怒不可遏地大喊:“吵死啦!”
石棺顿时脆饼似地碎成了几块,隆隆地堆砌在门边,外头的风雨灌入屋内,将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切割声骤停,先前被遮掩的嘶鸣声顿显,远近相和,浪般层叠铺展开来,瞬息将人吞没其中。
酸梅四下环视,摁着发昏的脑袋,勉强做了个口型:“小乙呢?”
段芝颐神色紧绷,眼神撇向刚劈出来的狭仄通道。
“……他两耳出血了?”
段芝颐点了点头。
酸梅陀螺似地转了片刻,开始朝外走。
“你出去找死?!”纳兰一张口,喉头腥甜上涌,吐出一口血。
“靠山不大聪明的样子,怕要遭人算计。”酸梅又往外迈了步。
愈往外走,那狼哭鬼嚎的魔音愈发刺耳,音墙有如实质般压来,窒闷得不容人喘息。
纳兰没看清酸梅一下蹦出的一串儿,“什么?”又吐了口血。
酸梅留了个浑圆的后脑勺给他。
段芝颐四下一扫,捞起桌上两个缺口的破瓷碗,附上两颗飞隐掷向酸梅,“别逞能。”
酸梅反手接过,涩阻的语调里竟还有一丝轻快:“得嘞。”
说罢将两只瓷碗在残缺石棺上磕了个稀烂,揣着一堆碎瓷片出了门。
【东市木行·无名铺】
铺子无人来访,蜡烛静静燃着,阿竹坐在观音像前的几子上,手里拿着本前人誊抄的《延华录》,借着光看得专注。
门外走进了两人,阿竹一瞧,放下书蹦着迎了上去,“阿正哥哥!”
老凃乐了,“我儿子管你叫哥,你得管我叫叔。”
臧否正举着阿竹转了一圈,一手抱着他,一手摸了件雕花儿似的蜜糖,“喏,给乖阿竹!”
阿竹眼睛眯成了缝儿,掰了一瓣给臧否正,又掰了瓣儿塞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哥哥也吃。”
“不孝子,怎么不想着你老子?”老凃骂骂咧咧地走过去,掰了块扔嘴里,咂巴几下,“真他妈甜。”
里屋也传来一声叫骂:“还有脸骂阿竹,你几时想着你老子了?”
老凃未见着人,只见一只刻了半边的竹筒迎面砸来,赶紧截下,油嘴滑舌道:“老爷子赏我的?”
凃问尧从里屋出来,臧否正躬身喊了句:“恩师。”
凃佚应了声,使了个眼色过去。
“阿竹,我们去外头转转。”臧否正抱着阿竹踱出了铺子。
“你过来。”凃佚从里屋扔出一人,“你当时确实亲眼见着他毙命?”
老凃本名凃倖,凃佚四子中的老幺,三位兄长夭了一个,残了一个,废了一个,只剩他四肢健全仍具修为。
两年前臧家库房失窃,丢了件七彩琉璃杯,正是源自汜云上贡朝廷的要紧物件。时其兄任库房总管,设计引贼人入瓮,将其一击毙命,却也中了“缚喉”之毒,废去一身修为。
凃倖晚到一步,只亲眼见那盗贼七窍流血,断无生还可能。
“他没死?!”凃倖看那人如同看着死物,一脚踢在他腰侧,恨不得立刻剁了扔去喂狗。
“还有话没撬出来,你别急着动手。”
凃倖啐了一口在人脸上,“怎么寻见的?”
“上几日阿竹跟人去了抚兴阁,搬运修葺时撞见,他不认得阿竹,阿竹自然认得他。”
“老爷子去了?”
“阁里的人绑来的,还是故人之子,”凃佚忽得正了正身子,叹道:“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太像了。”
“哪位啊?”
“你日后自会见着,”凃佚抬了抬下巴,“先将人弄醒了,接着问话。”
“醒着呢,”凃倖卸了他的胳膊,“倒是能忍,再不睁眼,劳资一样样卸过去。”
温从敛睁开眼,瞳仁幽深,似能噬去一切光亮。此刻他满是脏污,散发遮盖着眉眼,依然一身瑰异之姿,只是显得更可怜。
“王燮死前,你从他嘴里套出了什么?”凃佚扔了把袖弩过去,“这不是大覃的制式,模样且新,你从哪儿得的?!”
温从敛吐出一口血污,“自然是官人身上带的,他如何能得燕南的袖弩,我怎知道呢。”
“狗屁!王燮身上翻不出一支箭矢,倒是你,一身皮囊养得像个妓子,指上倒全是厚茧。”
温从敛伏着身子没有吭声。
“以你的手法,王燮这样的神不知鬼不觉便杀了,你偏要割其头颅辱其尸体,抛于街头,唯恐巡守不知,你在向谁递位置?”
凃佚用脚勾着他的下巴,“修化坊里有什么?东西,还是人?”
温美人倾城一笑,“你猜。”
凃佚脚下骤然发力,一记踢出,温从敛重摔在墙上,软绵绵滚落在地,似是断了几根肋骨。
“我可猜不着。”
美人嘴角淌着血,猛咳了几声,“那便可,咳咳,……可惜了。”
凃佚抓着他的前发迫他抬起头来,硬喂了粒药丸下去,“说不出东西,你便一直难受下去。”
温从敛忽得浑身抖了起来,百骸似被群蚁啃噬,痛里伴着酸和痒,喉咙如被扼住,却又留下个极小的喘息的豁口,堪堪够他续着半缕呼吸。
他心口万鼓擂动,汗迅速湿了衣裳,混乱的喘息中漏出几声嘶吼,话连不成句:“少、少宗……归位,……必亡覃……贼。”
他扭曲着挣扎了许久,衣服磨得破碎,已无动弹的力气,只余身体战栗不止。
“是条好狗。”凃佚卸了他的下巴,一掌击晕了他,“擎云阁有以死为号之说,如今他拖着不肯死,想死时就由不得他了。”
凃倖无声看着温从敛,隔了许久,“燕南来的老鼠?”
“那袖弩后来才改成燕南制式,弦和牙都是汜云的材质,去查查两年前那琉璃杯的下落。”凃佚擦着四处的血迹,“你要是生了半点不忍,想想虐杀在他手里的那些人,还有你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