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收敛完最后一抹光将大地完全还给黑暗时,刘羡芝长剑入鞘,从断气不久的妇人怀中抱起哭睡的孩子,坐在一方水井上,冷冷看着小陈村口大石碑的方向。
石碑上刻着历代陈氏先辈的名字,以及,大楚帝国的帝徽。
楚立世已有三百载,盛极而衰,从东秦六十万铁骑踏破第一道雄关,到北方六州及属地二十七城全部沦丧,不过也才两载光阴。
北地血流成河,南都歌舞平生,宿州守将,正三品武官陈霸先的第七封千里加急呈报京都时,身边仅有两千甲胄在身的步卒和临时拼凑的五千乡勇,这其中又有三百二十六名族亲,在陈氏忠义堂点完了香,叩拜了祖宗后拿着锄头镰刀,登上了宿州城头。
当北地最后一州即将被攻破时,陈大将军等来的仍是朝廷“固守待援”四字,陈霸先惨笑三声,撕下一段圣旨别在腰间,手提三尺剑,站在城头俯视秦军。
有东秦使者传言,说我大秦铁骑无敌天下,楚北五州之地皆不战而降,相信陈将军当世俊杰,定然识时务,况且以千人战六十万,蚍蜉撼树何其可笑?奉上宿州,依旧可以当那风光一世的边疆大吏,秦国的大吏。
使者在说话时,口气可是傲的很,所以寒光乍现,一颗人头飞的老远,将军擦试着剑上血,欣慰剑刃尚利。
侵我国威,犯我国土,戮我国民,死战。
宿州守军,死战。
宿州百姓,死战。
陈霸先,死战。
故而当东秦烧杀抢掠的百人小队冲进宿州小陈村时,不过是半个时辰,便将全村上下屠个干干净净,烧个寸草不生。
无他,岂不闻三百忠义敢赴死?岂不闻小陈村内无壮丁?
白日再临大地时,似有乌鸦高歌,刘羡芝起身,抱着饿醒的娃娃御风南行。
这一日,乃是大楚历寿平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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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山相邻南海,有高峰三座,宜左、宜中、宜右,小峰不计其数,峰名繁多,宜山剑派有弟子七千,乃是楚国南域公认的第一大派,香火十一代。
大楚武林,一向以铁骨、金筋、先天、入圣、化神五境,前中后三期划分武学高低。宜左峰为戒律一脉,剑意刚猛,执法弟子不下三千,掌管门派律令,宜中峰为掌门一脉,亦有三千弟子,宜右峰为器物峰,实则形同宜山剑派的宝库,草药、灵种、功法典藏甚是繁多。
峰主刘羡芝,乃为宜山二圣之一,收十代弟子四人。
大徒弟刘念春,又是峰主唯一的儿子、宜右未来的少峰主,成年日久,已知第十代弟子中最强者,嘉和八年踏入先天境;二徒弟赵念秋,喜好音律,以竹笛为兵器,擅长轻功,金筋境后期,三徒弟李念义,重剑无锋,十年前宜山试剑大会,以舞象之龄位列剑榜七十二位,因相貌堂堂而获女粉无数,小徒弟陈念北,十二年前刘羡芝抱上山时不足百日,喝羊奶长大,听说菜烧的不错。
宜右峰比之另外两座主峰略显惨淡,甚至不少小峰长老的徒弟,也远比宜右峰多的多,然,未有不服者。
十二年前那场从寿平四年打到嘉和二年的两年国战,宜右峰主刘羡芝仗剑北上,以一人之力斩杀的秦兵便超过宜山剑派其他所有人的总和,于是即便是十一代最为年轻的弟子,也知“宜山叠嶂六万六,唯有一人刘羡芝”。
先太后乾坤殿废帝,扶敏王李秀登基大宝。新帝虽然年幼,却已有圣君风范,与东秦之战,大楚丢失江山半壁,但并非只能苟延残喘。
当年圣旨入后宫,长公主以联姻之名远嫁烈国风帝,以烈国虎牙军牵制东秦,使其不得以举国之力伐楚,最终促成关肆城议和,十年修养生息,南楚当的上国泰明安四字。
俗话说一天之计在于晨,宜右峰气候湿润,翠竹林立,听风亭边,有一肤色雪白,长相极是好看的少年郎默默扫着山路,少年所着与普通弟子白色剑服略有差异,前襟处有一抹天蓝。
风来,竹叶簌簌作响,一片叶子恰好落在少年头上,又被其拿在手中,微微一笑,少年随手将竹叶弹射而出,几声轻响后,有一块半人高的大石轰然炸开,须臾,几片同样在半空中从中间被切开的竹叶同时落到地上。
宜山剑派弟子修行云剑法二十七式,内功以行云诀为辅,此招正是第六式“一线天”的活用。
笛声传来,惊起飞鸟成片,曲子名曰《报早》,乃是南海云州的民谣。
陈念北看着林中再次因飞鸟展翅带起的无数叶子,无奈的摇摇头,计算着若是重扫一遍要花多少时辰,会不会耽误给师父和师兄们做午饭。
这曲子,比二师兄吹的要差多了。
两位白衣少年走进听风亭,其中一人体态偏胖,腰间插着紫玉雕琢的长笛,另一人身材匀称,见了陈念北,笑着行了一礼,口中称道:“小师叔早安。”
小胖子杜飘飘,师兄何小鱼,乃是戒律堂第十一代关门弟子,聪明伶俐,常常作为传信弟子行走于众峰之间,二人上山两年,小胖子根骨资质万里挑一,不过十岁的年纪,已是金筋境的高手,何小鱼稳扎稳打,何况关门弟子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练武苗子,凭借着铁骨巅峰,在戒律堂第十一代中,也能排的上号的。
这两年间,二人时常来宜右峰传信,常见陈念北在山间扫路,虽然差着辈分,但三人年纪相仿,心性相投,不是朋友,也是熟人了。
陈念北笑道:“怎么,又要多少回元丹?我可告诉你们,今天可是二师兄当值,若是损耗太多,少不了要训斥你们。”
回元丹又叫小气血丹,专治外伤,是宜山弟子日常消耗最多的丹药,各峰虽均有储备,依旧有一时短缺,要让弟子跑一趟宜右峰丹阁的时候。
只见两人同时摇头,杜飘飘向前挤了一步,抢先道:“不不不,小师叔,这次不是来领东西的,我和小鱼哥奉师祖之命,来和刘师祖禀报下个月试剑大会的事情?”
“试剑大会?哦.......”,扫地少年眼中闪过一抹失落,却并不十分难过。
竹林小枝落入亭中,打在石几上,再掉在地上,“啪嗒”,陈念北转头看向群峰,白雾皑皑。
年龄略小的小胖子正要开口,被身边师兄轻轻拉扯住衣角,杜飘飘不解的看向何小鱼,脖子上长着一颗不太明显的少年轻轻摇了摇头。
师弟未能会意,师兄挑了挑手中练功剑,杜飘飘轻呼口气,了然于胸。
二人对着陈念北再行一礼,便向峰顶行去。
传言宜右峰的刘师祖十二年前收养了一个小婴儿,这小娃娃后来拜师峰主,成为宜右峰最小的弟子,可惜天意弄人,一向名师高徒的刘峰主好似看走了眼,这位养在身边最小的关门弟子修行了十二年,仍然停留在炼体,武道最基础的铁骨境,居然如远古猛兽横亘在其武道之上。
若有同门私下说上一句那位喜欢扫山的小师叔是真真正正的天生废材,宜右峰敢怒、敢言、更敢长剑出鞘,一剑抵住那人眉心,唯独无法反驳,说上一个“不”字。
所谓炼体,与山下青壮百姓的强身健体乃是一个道理,日夜横练,终是能与江湖上几个不入流的拳脚师父交上几手,但便似于陈念北,虽破不了境却依旧日夜练剑不停,行云剑法早已刻入骨子里,却只能凭借对招式的熟悉和多年练功增长的一身蛮力破石,空有架子。
自古内力高强绝顶的武者,可凭借一双肉掌轰碎大山。
陈念北将扫帚斜靠在亭柱上,扫山是每日必修功课,即使师父已经有三年没再强要他扫山锻体,只是习惯了。
明日还要再来,扫帚不用带走,杜飘飘与何小鱼带信而来,那么午时该是留在峰上用饭的,师父从来不喜误了点,罢了,有朋自远方来,岂能大蒜煮青菜?
去岁时分,掌门一脉的萧姓师姐偷偷给三师兄送了一对长耳朵白兔子,三师兄眼神厌弃,大师兄、二师兄围着看了半天,便让他这位能者多劳的小师弟养在后山,山草太多了,就当做雇佣除草。
陈念北为这对兔子夫妇做了个竹笼,到了今日,不多不少整整二十只。
上月大师兄在后山若有顿悟,练剑入无我之境,三只数斤众的长耳朵被刮了毛,陈念乡只好趁势一顿烧烤,好像就三师兄骂的最狠,吃的最多。
前几天二师兄在后山若有顿悟,练剑入无我之境........
于是如今兔子还剩下十四只,陈念北曾和啃着兔腿的二师兄笑言,二师兄的笛子破音了么,何时改练剑了,也没见那脸皮微红,头带白冠的狐眼男子少吃一口。
陈念北走出听风亭,一条小山路蜿蜒至后山,风带白衣宛如白浪翻波。
今日人多,可取四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