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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始于童稚

好战士不能对遇到的每个女人都一见钟情,哪怕她们因战斗彩妆而变得美丽。

——黑鹰

3

别这样看我,我知道我在编故事,但都有事实依据。比方说关于我的旧房间,也就是现在放史地书籍的那一区,我最早的记忆是想要在床底下盖房子。我完全没觉得不舒服,重点是真的很有趣。我看到人们的脚,他们走进来说,阿德里亚,儿子,你在哪里?或是,阿德里亚,吃点心喽!跑哪去了?我真的觉得很有趣。是啊,我家的房子还有我的家人都不适合孩子。我总是觉得无聊,母亲不说故事,父亲只顾着买卖,看他抚摸那些版画或瓷花瓶,真让人羡慕。母亲……好像总在四下张望,一副紧张戒备的样子,小洛拉也一样。直到现在我才知道,父亲不许母亲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轻松自在,这是父亲的房子,他是出于同情才让她住在这里的。父亲过世后,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不安的神情消失了,但也变了个人,总是回避我的眼神。我心里感到纳闷,也怀疑父母为何要结婚。我想,他们从没爱过对方,这个家里也从没有爱,我不过是他们生命中的某些情况所造成的结果。

真奇怪,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却不断分心离题。弗洛伊德肯定会对这个案例感兴趣,因为,这一切都是我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导致的——父亲可能是因为我而死去的。

记得那时候我已经挺大了,好不容易秘密征服了父亲书房沙发与墙壁之间的空隙,把那里变成我的好朋友——印第安人及牛仔的豪宅。有一天,父亲走进书房,跟着进来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有时听起来和气,有时也令人汗毛直竖。这是我第一次在古董店以外的地方听见贝伦格尔先生说话,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从那时起,我不再喜欢他的声音,无论在店里还是店外都不喜欢。我按兵不动,把卡尔森警长放在地上,黑鹰的棕马通常很安静,那时却掉下来,还发出声音,吓了我一跳,幸好敌人没有听见。然后父亲说,我不需要给您任何解释。

“我认为有这个必要!”

贝伦格尔先生坐到沙发上,沙发因此向后退了一些。我英勇地想象自己被发现时已在岩壁间夹扁。我听见贝伦格尔先生敲出了几声声响,接着父亲用冰冷的声音说,这房里不准抽烟。贝伦格尔先生坚持要得到一个解释。

“我是老板,”父亲用讽刺的口吻说,“不是吗?”

“可是,是我发现了这十幅版画。是我安抚那些当事人,让他们不再抱怨连连。是我独自带着这些版画闯过三国边境。你都没有知会我一声,就把它们卖了,其中一件是伦勃朗的,知道吗?”

“我们是做买卖的,得靠做买卖来养活这条贱命。”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贱命”这个词,感觉不错!父亲把“贱”这个音说得咬牙切齿。贱命。我想他生气了。我意会到贝伦格尔先生笑了。那时,我已经学会解读沉默,所以能确定贝伦格尔先生笑了。

“啊,贝伦格尔先生,您好!”是母亲的声音,“费利克斯,你看到孩子了吗?”

“没有。”

拉警报了!这下我该如何从沙发后面溜出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出现在另一边?我询问卡尔森警长及黑鹰,但它们也无计可施。这时,男士们不发一语,肯定是在等母亲离开书房并关上门。

“祝您安好。”

“也祝您安好,夫人。”然后贝伦格尔先生仍以刚才争执时那种酸溜溜的语气说:“我觉得受骗了。我要求额外的佣金。”父亲沉默不语。“我要佣金。”

我可是一点也不在意“佣金”的话题。为了冷静下来,我开始在脑海里把对话翻译成自己发明的法语。那会儿我大概有七岁了吧,这么做有时候能让我冷静下来。我一紧张,脚就会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书房那么安静,乱动的话,他们一定会听见。Moi,j’exige ma comission.C’est mon droit.Vous travaillez pour moi,monsieur Berenguer.Oui,bien s?r,mais j’ai de la dignité,moi![1]

后方传来母亲的呼喊,阿德里亚!儿子!小洛拉,你知道他在哪里吗?Dieu sait où est mon petit Hadrien![2]

我记不太清楚,但贝伦格尔先生好像是负气离去的。父亲好话坏话都说尽了,好不容易摆脱他。这些我不知道该怎么翻译,还有,若是母亲真的唤我为“mon petit Hadrien”的话,今生就别无所求了。

时候到了,可以离开藏身处了。父亲送客人到门口的时间足够让我销毁所有证据。在家里过游击战一般的生活,使我的乔装功力修炼得极为高超……我几乎无所不在。

“你在这儿啊!”母亲走到阳台,发现我正注视着往来的车辆陆续开启车灯。记忆中,那时的生活总披着渐渐低垂的无尽夜幕。“没听见我在叫你吗?”

“什么?”我一手抓着卡尔森警长与它的棕马,装出一副懵懂出神的模样。

“你得试穿学校的制服。没听见我在叫你吗?”

“制服?”

“安杰莱塔太太改好袖子了,”母亲说话的同时做了命令的手势,“走!”

在衣物间里,安杰莱塔太太双唇含着几根大头针,专业地看着新袖子垂坠的模样。

“孩子,你长得真快。”

母亲去向贝伦格尔先生道别,我像小时候一样试穿没有袖子的制服,小洛拉走进衣物间来找干净的衬衫。

“你看,手肘这里磨得特别厉害。”安杰莱塔太太补了一句。当时她差不多有一千多岁了吧。

楼梯间的大门关上后,父亲的脚步声朝书房方向远去。安杰莱塔太太如白雪的头动了一下:“最近好像有很多访客?”

小洛拉装作没听见,不答声。安杰莱塔太太一边别上袖子,一边说:“偶尔还会听见有人大声说话。”

小洛拉拿了衬衫仍未吭声,安杰莱塔太太不愿罢休。

“不知道都在说些什么呢?”

“在说贱命。”我想都没想就说了。

小洛拉手里的衬衫掉到地上,安杰莱塔太太拿针扎了我的手臂一下,黑鹰转了半圈,用几乎闭着的双眼勘查干瘪的地平线,它比谁都要先看到那片烟尘云团,甚至比飞兔还早。

“有三个骑士过来了。”黑鹰说,但无人回应。在岩洞里,夏天的酷热对族人们还稍留些情面,但是没有人、没有任何女人或孩子对这三个外来者感兴趣,或对他们来此的目的感兴趣。黑鹰使了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眼色,三个战士便朝马群的方向趋近,黑鹰跟在他们后方,保持一定的距离,监视这团尘烟,不让它在眼前消失。三个战士丝毫不遮掩,径直朝岩洞而去,三个战士与黑鹰向西而行,像鸟一样,使尽各种手段分散掠劫者的注意力,企图引开这些不速之客。两方人马在五棵橡树附近交会。外来者是三名白人:一个金发,另外两个发色较黑,其中一个还留着夸张的胡子。他双手离身,敏捷地跃下马,微笑道:“你是黑鹰。”他双手没有收回,姿态恭敬。

黄鱼沃希塔(Washita del Peix Groc)河岸以南的土地上,印第安阿拉珀霍族的伟大酋长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以无可察觉的姿势点头,连一根发丝都没有牵动地问,来者何人?大胡子再度微笑,用可笑的姿势做出一副假意敬礼的样子,说,我是卡尔森警长,来自罗克兰镇(Rockland),到你们这里骑马要两天的时间。

“我知道你们在哪里建立了罗克兰镇,”传奇的伟大酋长冷峻地回答,“在波尼族(Pawnee)的土地上。”然后不屑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卡尔森搞不清楚那口痰是对谁吐的,他说:“他们是我的助手,我们在找一名逃犯。”他也吐了一口痰,感觉挺舒坦的。

“这人做了什么?为什么被当成逃犯?”阿拉珀霍族的头目问道。

“你认识这人?看见过他?”

“我问他究竟做了什么被当成逃犯?”

“他杀了一匹母马。”

“还侮辱了两个女人。”金发男人说。

“对,没错。”卡尔森警长确认。

“为什么在这里找他?”

“他是阿拉珀霍人。”

“我族领土广大,往东往西往北都是骑好几天马的距离。为什么特意来到这里?”

“你知道犯人是谁的话,请把他交出来伏法。”

“卡尔森警长,你错了,你要找的逃犯不是阿拉珀霍人。”

“哦,不是?你怎么知道?”

“阿拉珀霍人是不会杀母马的。”

然后灯亮了,小洛拉打手势让他离开食物储藏间。阿德里亚的母亲脸上画着美洲原住民的战斗妆,没有看着他也没有往地上吐痰,只是对小洛拉说,用水和肥皂把他的嘴洗干净,必要的话加几滴漂白水。

黑鹰忍受了这番虐待,没发出一丁点呻吟。小洛拉用刑完毕,让他用毛巾擦干嘴的时候,他看着她的眼睛问,小洛拉,你知道侮辱女人是什么意思吗?

* * *

七八岁的时候,我觉得能为自己做决定了,其中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就是把我的教育托付到母亲手中。然而,事情并非如我想象。发现这一点是因为那天晚上,我想知道父亲对我白天那个小差错的反应,于是在客厅搭起监听装置。这并不复杂,因为我的房间和客厅只有一墙之隔。理论上,我早早就上床了,所以父亲到家时,我应该已经熟睡,这是逃过严厉责备的最好方法。因为如果我辩解说“贱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就不是我的嘴巴很脏、得用蜥蜴牌肥皂洗干净那么简单了。他一定会追问,你怎么知道我说过什么贱命,嗯?说谎。不要脸。你说啊,你怎么知道的?啊?啊?难道你偷听我说话?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摊出窃听的牌,装傻归装傻,我可是家里唯一掌握所有角落的人,也是唯一对所有对话与争吵,以及不可解释的哭泣都了如指掌的人。就好像,有一次小洛拉哭了一整个星期,但她一离开房间就利落地掩饰了不愉快。那应该是很大的不愉快吧。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知道她那时候哭泣的原因。但是,当时我意识到的是有些苦恼竟然可以持续整整一个星期。这使得我对生活感到有些害怕。

那天,我把耳朵附在贴着墙壁的杯底上,偷听父母的对话。父亲说话的声音显示他相当疲惫,所以母亲便长话短说,只说了我很烦人。父亲对我鸡毛蒜皮的烦人事不感兴趣,接着说,就这样决定了。

“决定了?决定了什么?”母亲讶异地问。

“我已经给他注册了卡斯普路上的教会学校。”

“可是,费利克斯……这……”

我这才发现原来做决定的人是父亲,我的教育全由他做主。我在脑海里记下要查查《不列颠百科全书》,看看什么是教会。父亲沉默地看着母亲,她最后决定说出口:“为什么要念教会学校?你又不是信徒,也不是……”

“是为了教育品质。我们得讲求效率,毕竟只有一个儿子,不能搞砸他的教育。”

看吧,没错,他们只有一个孩子,或许不只一个。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不能冒险。所以,当父亲提出语言的事情时,我承认这确实让人非常雀跃。

“你说什么?”

“十种语言。”

“这孩子又不是怪物。”

“他学得来。”

“为什么要学十种?”

“因为宗座大学的莱温斯基神父会说九种语言,我们的孩子要超越他。”

“为什么?”

“因为他当着全班的面骂我没用。没用。就因为和福卢鲍上了一整年的课,导致我的阿拉姆语停滞不前。”

“别开玩笑了,我们可是在谈孩子的教育。”

“我没开玩笑,我是在谈我孩子的教育。”

我知道母亲很不喜欢父亲当着她的面说“我孩子”。她开始说不希望我变成怪物。我想她不喜欢的应该是别的事。母亲异常能言善道。听见了吗?我不希望孩子被逼着超越鲁沃斯基神父,最后变成市集里的怪物。

“是莱温斯基。”

“怪物莱温斯基。”

“他是杰出的圣经研究者、神学家,一个知识渊博的怪物。”

“不行,这得冷静下来好好谈。”

我不懂,他们不正在这么做吗?正在冷静地谈论我的未来。我特别冷静,因为“贱命”这件事完全没出现在对话中。

“加泰罗尼亚语、西班牙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英语、拉丁语、希腊语、阿拉姆语、俄语。”

“这些是什么?”

“是他要学的十种语言,前三个他已经会了。”

“没有,法语他是自己乱说的。”

“但是他会说,别人也听得懂。我儿子啊,只要跟他说,他都做得到。再说,他学语言特别得心应手,十种语言,能学得来。”

“他也得玩啊。”

“他已经长大了。在上大学前,应该就能学会这十种语言了,”父亲疲倦地叹了口气,“好了,我们改天再谈吧,好吗?”

“他才七岁,我的天啊!”

“我不会要他马上学阿拉姆语,”父亲用手指轻敲桌子,一副谈话结束的样子,“先从德语开始学吧。”

我喜欢这个主意。如果有字典的话,我就能自己看懂《不列颠百科全书》,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德语就无法参透了:这种有词汇变格、词尾随着词汇在文句中的功能而变化的语言非常吸引我。当时我还不会用这些说法,但也差不多了。可真是书生气十足。

“不,费利克斯,我们不能犯这种错误。”

突然听见一声小小的吐痰声。

“是吗?”

“阿拉姆语是什么?”卡尔森警长压低声音问。

“不太清楚,得调查一下。”

我承认,我的确不像普通的孩子。现在,我能够回想起当时如何紧抓着卡尔森警长和伟大且勇敢的阿拉珀霍酋长,努力不露痕迹地偷听他们谈论我的未来。好像不只是不普通,而是相当怪异。

“不会错的,我找过德语老师了,开学第一天他就会来给孩子上课。”

“不。”

“老师叫罗梅乌,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这就让人忐忑不安了,家教老师?我家是我的家,我是对家里头所有大小事情了如指掌的人。我可不要有什么让人不舒服的目击者,不要这个叫什么罗梅乌的人来家里多管闲事,不要有人来说,真好,七岁的孩子就有自己的书房!或是像其他大人来家里时都会说的傻话。门儿都没有!

“他要修三个学位。”

“什么?”

“法律和历史。”一片静默。“还有他自己选的科系。法律尤为重要,游走在这个充满鼠辈的世界,法律最能派上用场了。”

踢、踢、踢、踢、踢、踢、踢、踢。脚不由自主地动起来了。踢、踢、踢。我讨厌法律,你无法想象我有多讨厌,虽然不确定那到底是什么,但我讨厌死它了。

“Je n’en doute pas,”disait ma mère.“Mais est-ce qu’il est un bon pédagogue,le tel Gomeu?”[3]

“Bien s?r,j’ai re?u des informations confidentielles qui montrent qu’il est un individu parfaitement capable en langue allemagne.Allemande?Tedesque?Et en la pédagogie de cette langue.Je crois que...”[4]

我慢慢地冷静下来,脚也不再不听使唤地乱动了。我听见妈妈站起来说:“那小提琴呢?放弃吗?”

“不放弃,但没这么重要了。”

“我不同意。”

“晚安,亲爱的。”父亲边说边打开报纸开始阅读。他总是在这个时候看报纸。

也就是说,他们要让我转学。真讨厌,好可怕,还好有卡尔森警长和黑鹰陪我,小提琴没这么重要了?为什么要那么晚才开始学阿拉姆语?那一夜,我很晚才入睡。

* * *

我肯定是把所有事情都混淆在一起了。不知道那是七八岁还是九岁时候的事情。总之,我学语言非常得心应手,父母也察觉到了,因而不想错失时机。我开始学法语是因为有一年,我到法国南部佩皮尼昂的奥萝拉姑姑家过了一个夏天。在那里,事情只要稍微变得复杂,大家就不再说重喉音的加泰罗尼亚语而改说法语。于是,我学了一口南法口音的法语。我对这种口音还挺得意的,所以一辈子没有改变。不记得那是几岁了,后来我开始学德语,然后是英语……不太确定,我想应该是更晚之后。不过,不是我去学习语言,而是语言来学习我。

现在我试着回忆,告诉你一些童年生活的片段,就像是一个穷极无聊的星期天午后,我如往常在家里逛过来走过去,千方百计试着溜进父亲的书房,心想要是我有一个兄弟,一切会变得更加有趣。阅读总有累的时候,伊妮德·布莱顿[5]的小帽子[6]也会让人烦腻。最糟糕的是,隔天就要上学了。尽管我不害怕学校、老师和神父,小朋友们却让我害怕。学校里的孩子把我当怪物看待,这让我觉得恐惧。

“小洛拉。”

“什么事?”

“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事吗?”

小洛拉擦完口红,正在晾干双手的指甲油,她看着我。“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阿德里亚满脸期待。

“不,不行,你会很无聊的。”

“待在这里才无聊。”

“听广播吧。”

“广播好无聊。”

小洛拉拿起外套走出这个闻起来永远都是小洛拉味道的房间,小声地对我说,去和你妈说,叫她带你去看电影。接着大声说,玩得开心点儿,回头见!她打开门,对我眨眨眼睛后就离开了。星期天下午她可以开开心心地出门去玩个痛快,谁知道她要怎么玩,反正不像我,只能待在家里,像只被囚禁的孤魂,漫无目的地飘荡。

“妈妈。”

“什么事?”

“没有,没事。”

母亲将视线从杂志上抬起,喝下最后一口咖啡,越过杂志看着我说:“儿子,说啊。”

我不敢要求她带我去看电影。我很怕她,至今仍不知原因。我的父母都很严肃。

“我觉得无聊。”

“去看书啊,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来复习法语。”

“我们去蒂比达博[7]吧。”

“哎呀,要是你早上就说的话……”

我们从没去过蒂比达博。从来没有。无论是星期天上午还是下午,我只能通过朋友的描述,想象那里的样子。粗陋的机械装置、神秘的机器人、瞭望台、碰碰车……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游乐设施。可是,得要父母带你去才行。他们也不带我去动物园或到防波堤上散步。索然无味的父母……我觉得他们不爱我,至今在心里仍反复琢磨,他们为什么生下我?

“我要去蒂比达博!”

“叫什么?”父亲的抱怨从书房传来,“别逼我教训你!”

“我不想复习法语。”

“我再说一次,别逼我教训你!”

黑鹰对我和卡尔森警长说,它认为这种待遇极不公平。为了不无聊致死,尤其是为了别被处罚,我开始练小提琴琶音。琶音的优点就是难拉,因此,要拉得好听就更难了。实际上,在认识贝尔纳特以前,我都拉不好琶音。拉到一半我就不拉了。

“父亲,我能摸摸斯托里奥尼小提琴[8]吗?”

父亲一如往常地,用照明放大镜在看着奇怪的纸张,抬起头说:“不行。”接着指着桌上的东西说:“你看,多漂亮。”

那是一张非常古老的手写稿,上头用我不认识的字母写着一段短文。

“这是什么?”

“《马可福音》的片段。”

“可是,是用什么语言写的?”

“阿拉姆语。”

黑鹰!你听到了吗?阿拉姆语!阿拉姆语是很古老的语言,写在莎草纸和羊皮纸上的文字。

“我可以学吗?”

“时候到了再学。”他回答时非常得意。显然我学什么都行。他喜欢炫耀自己有个聪明的儿子。

我试着把握这个机会问道:“我可以摸斯托里奥尼小提琴吗?”

费利克斯·阿德沃尔推开立地放大镜,静静地看着儿子,阿德里亚跺着脚说:“就一次,求您了,父亲……”

父亲生气起来的目光令人恐惧,阿德里亚与父亲对视了几秒钟后,不得不低下头。

“你不懂什么叫不行吗?Niet,nein,no,ez,non,ei,nem,懂吗?”

“ei和nem是什么?”

“芬兰语和匈牙利语的‘不行’。”

阿德里亚离开书房,转了半圈,愤怒地威胁:“我不学阿拉姆语了!”

“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父亲语气沉着地警告,他清楚自己的意念将一直被奉行,接着又继续埋首于手稿、阿拉姆语及放大镜的世界。

这一天,阿德里亚决定过上双重生活。那时候他已经有几个秘密藏匿处,但他决定将秘密王国扩大,于是定下一个远大的目标:找出保险箱的密码,利用父亲不在的时间练习斯托里奥尼。完全不会有人发现,时间绰绰有余,足够他把小提琴收回琴盒,放回保险箱,清除所有犯罪证据。为了不让人察觉这个念头,他回去继续练习琶音,也没告知警长与阿拉珀霍族的伟大酋长,那时,他们正在床头柜上睡午觉呢。

4

回忆中的父亲总是老先生的模样,而母亲,就是我母亲的样子。可惜的是,他们不爱我。关于母亲,阿德里亚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同样名叫阿德里亚的外公像所有年纪轻轻就成为鳏夫的男人一样,抱着幼女四处张望,期盼能有人给他们一本指导手册,教他们如何让女儿融入自己的生活。比森塔外婆相当年轻就去世了,那时母亲才六岁,因此也只留下模糊的印象。我手上仅有的就是两张照片,一张在卡萨卡里亚摄影工作室拍的结婚照片:两个人都既好看又年轻,穿着只在拍照时穿的非常夸张的正式服装;另一张是外婆抱着母亲,脸上挂着破碎的笑容,仿佛自知将看不到女儿第一次恭领圣体,自问为何如此年轻就不得不离世,只能成为外孙手中一张墨鱼色的老照片,虽然永远都无法认识外孙了,但他似乎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因此,母亲独自长大,从来没有人带她去蒂比达博山玩,或许因此,她才从没注意到我想要知道那些自动机械游乐设施究竟是什么玩意。据我所知,只要投入一个硬币就会产生魔法,机器就会像有血有肉的人一样开始动起来。

母亲是独自一人长大的,在二十年代,光天化日之下,大街上常发生杀人事件,那时候的巴塞罗那是墨鱼色的,普里莫·德里韦拉[9]的独裁统治让巴塞罗那人的眼神都蒙上一层苦楚。当阿德里亚外公发现女儿长大了,是时候该向她解释一些他自己都不太清楚的事情时,立刻把比森塔外婆最信赖的帮手洛拉的女儿请到家里。洛拉照旧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张罗家里的大小事,就像夫人在世时一样,她的女儿比我的母亲年长两岁半,也叫作洛拉,所以,人们管母亲洛拉叫大洛拉,可怜的她,还没见到共和国建立就去世了。在临死的床榻上,她要女儿做民主政治的见证者,还交代她要把照顾卡梅当成自己的使命。所以,小洛拉从未离开母亲身边一步,直到她离开我们家。我们家的洛拉,因过世而离开,同时出现另一位新的洛拉。

共和制被寄予厚望,国王遁逃,建立加泰罗尼亚共和国的声浪此起彼伏,中央政府的管控时紧时松,巴塞罗那从墨鱼色走入全然的灰色。人们走在大街上,总是把手插在口袋里,仿佛天气非常寒冷。不过,人们还是会彼此打声招呼,男人互请抽烟,需要的话也会微笑,因为终究还是有希望的。不知道究竟为何,人们还是怀抱希望。费利克斯·阿德沃尔不理会墨鱼色或是灰色,他带着价值不菲的物件四处旅行,目的只有一个:增加手中的古董物件。与其说他是一位藏家,不如说是位征收者,这是他的使命,墨鱼色或灰色的氛围都无所谓,他的目光只投向可以累积收藏之处。因此,他才注意到巴塞罗那大学的古文书巨擘,阿德里亚·博施教授。据传,他能够毫不犹豫地准确断定一件古物的年代。他们建立了一种互利关系。费利克斯·阿德沃尔频繁地出现在博施教授的办公室引起不少兼任教授的猜疑。无论如何,他比较喜欢去博施家里见他。踏进大学校园让他浑身不自在,在那里可能会遇见以前宗座额我略大学的旧识,或者更糟糕,碰到以前比克修道院的两位教士或哲学老师。他们若是看到他如此频繁地涉足这位古文书巨擘的办公室,一定会感到惊讶,也一定会诚挚地询问阿德沃尔,你现在从事什么工作?或者问,你真的为一个女人抛下了一切?你真的为石榴裙放弃了在神学与圣经领域的大好前景?是吗?你当初引发了多大的话题呀!要是你知道人们都说了什么的话……阿德沃尔,那个有名的意大利女人是怎么回事?

* * *

当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对博施教授说“我想与您谈谈您女儿的事”时,时间已经过去六年,从阿德里亚外公在家里接待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先生开始,这个女孩就在注意他了,通常都是她替他开门的。战争爆发前不久,她已经满十七岁了,她发现自己喜欢阿德沃尔先生向她脱帽行礼的样子,而且他总是说,你好吗,美丽的小姐?她很喜欢这句话,你好吗,美丽的小姐?所以她开始观察阿德沃尔先生眼睛的颜色,浓郁的栗子色,在英国薰衣草的味道中散发着迷惑人的芳香。

波澜掀起了。三年的战争,巴塞罗那不再是墨鱼色或灰色,而是烈火、饥饿、轰炸、死亡的颜色。费利克斯·阿德沃尔离开了,在沉默中旅行了几周。大学仍旧敞开大门抵抗,威胁笼罩着各间教室。情势再度稳定,这是一种麻木的稳定,佛朗哥[10]净化了大多数没有逃亡海外的教授。大学里,人们开始说起西班牙语,毫无顾忌地开起了无知的盛宴。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个科系幸免于难,古文书系正是其中之一,因为征服者认为这个科系无关紧要。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先生带着更多物件,继续会见教授。他们俩把古文书分类、标注日期、辨识真伪。费利克斯到全世界各地买卖,他俩分摊利润。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他们的收益算是相当可观。逃过佛朗哥摧残的教授们开始怀疑这位宛如教授般频繁出入学院的商人。

战争期间,卡梅·博施几乎没见到他。然而,战争一结束,阿德沃尔先生马上又频繁地造访她父亲。两人关在书房里,她则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她跟小洛拉说,我现在不去买凉鞋了。小洛拉知道这是阿德沃尔先生在家里与先生讨论古老纸张的缘故。她掩饰着微笑说,随便你吧,卡梅。后来,她的父亲连问都没问,直接帮她在重新开学的图书馆学院注册,这个学院就在家门口。当时,他们住在安杰尔斯路。接着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三年,她和一些同学结下深厚的友谊,承诺无论生命有多么曲折,无论结婚或是发生任何事情,都要一直保持联系,然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们,连佩皮塔·马斯列拉也没再见过。她开始在大学的图书馆里工作,推着推车运送书籍,努力适应卡尼娅梅雷斯女士的态度,巧遇阿德沃尔先生两三次。碰巧那阵子他常到图书馆,遇见她的时候,同样用“你好吗,美丽的小姐”问候她。她想念一些同学,尤其想念佩皮塔·马斯列拉。

“深栗色不存在。”

小洛拉讽刺地看着卡梅,等待回复。

“哎呦,好看的栗子色,像深色的蜂蜜,桉树的颜色。”

“他和你父亲一样大。”

“哪有!他比我父亲小七岁半。”

“那我无话可说了。”

政府开始推行净化运动。阿德沃尔先生也怀疑起一些新老教授。他们或许不会贸然问及私事,因为对他一无所知,但是他们一定会想警告他:朋友,留意脚步,你正走在冰上呢。而费利克斯·阿德沃尔想要避免的就是做出不必要的解释,这些人的目光虽然有教养却充满讽刺,默然无声却让人明白,他们并未要你多做无益的解释。直到有一天他说,够了,我不能再背负这个十字架了。于是,他到拉耶塔纳大街,说出了古文书系蒙特利斯教授的名字。

“谁?”

“古文书系的蒙特利斯教授。”

“古文书系的蒙特利斯教授,”警察慢慢地写下,“名字呢?”

“埃洛伊,母姓是……”

“古文书系的埃洛伊·蒙特利斯,这样就够了。”

普拉森西亚警察局办公室涂着肮脏的橄榄色,档案柜已生锈,佛朗哥与何塞·安东尼奥[11]的画像挂在斑驳的墙上。透过污浊的玻璃可以看到拉耶塔纳大街上往来的车辆。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先生可没有心思欣赏风景,他正在写蒙特利斯博士的全名,看来,他的母姓是休拉纳,他是古文书系的副教授,也一度在宗座额我略大学念书。每当费利克斯·阿德沃尔有事到系里拜访博施教授时,蒙特利斯博士总带着狐疑的眼神。但是这些事,是任他怎么想也无法插手的。

“你说他怎样?”

“他是加泰罗尼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

警察吹了声口哨说,哎呀,哎呀,哎呀,哎呀……“我们怎么会漏掉他呢?”因为这是反诘修辞,阿德沃尔先生并未回话,况且他也不好说纯粹是因为警察效率低的缘故。

“这是您向我们举报的第二位教授了,真奇怪,”警察用铅笔尖敲着桌子,好像在打摩斯密码般,“因为,您不是教授,对吧?为什么这么做呢?”

为了肃清障碍,为了行动自由,为了摆脱这些人张扬的批判目光。

“因为爱国。佛朗哥万岁。”

还有更多人被检举,三四个吧,他们都是加泰罗尼亚主义者与共产主义者。所有被举报的教授都滔滔不绝地辩称自己如何无条件地支持戒严管制,并诧异地说,我?共产主义者?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在警官面前高呼“佛朗哥万岁”都于事无补。因为,莫德尔监狱的运作不能停歇,那里关了一批被抛弃之人,他们罔顾大元帅慷慨无私的提议,偏执于自己的谬误。这些合时合宜的举报将博施教授身边的人清理了一些,但博施教授浑然无知,还为这个看起来很热心、很崇拜他的举报者提供各种消息。

在几名被举报的教授都被逮捕后,费利克斯·阿德沃尔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不再出入博施教授的大学办公室,只到他家里拜访。这让卡梅·博施相当开心。

* * *

“你好吗,美丽的小姐?”

这位小姐越发出落得动人,她对每一次问候都低垂视线报以微笑,她的双眸变成了最吸引人的奥秘之一,让费利克斯·阿德沃尔迫不及待想要探索。简直像无主的歌德手稿般让人激情澎湃。

“我今天带来了更多的手稿,报酬也比较多。”他才踏进博施教授的书房便单刀直入。阿德里亚外公已经准备好开始鉴定、验证真伪、收钱、什么都不多过问。但是,费利克斯,你究竟是从哪弄来这么多的手稿?你是怎么搞定的?呃?

他们一个忙着拿出文稿,另一个则利用这点时间擦拭夹鼻眼镜。文稿安放在桌上后,工作便正式展开。

“哥特斜体字的外交法律古文书。”博施教授戴着眼镜,贪婪地注视桌上的手稿,他拿起文件看了又看,不遗漏任何角落。

“不完整。”打破良久的静默。

“是14世纪的吗?”

“对,你也慢慢学会了,是吧?”

这个时候,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已经在欧洲许多地方布下搜寻文件的网络,在档案室、图书馆、文化机构、市政府或教堂书架上寻找各种零散、满布灰尘的莎草纸、羊皮纸、卷宗等等。年轻的贝伦格尔先生是搜寻者的杰出典范,他一一造访每个地方,初步评估,然后用当时还弱不禁风的电话线告知有哪些新货,并根据决策行动,只有在无法偷到的情况下,他才会付给物主极低的报酬换取宝物,然后交给阿德沃尔,最后由博施博士协助鉴定。所有人都从中得到好处,甚至连这些物品的记忆也是。即便如此,最好还是不要让人知道这些事情。十年下来,他找到许多东西,其中有不少破铜烂铁,偶尔也能找到真正的珍宝,像是配有马内插画的1876年版《牧神的午后》(L’Après-midi d’un faune),他在书页间发现了一些马拉美的手稿,正是诗人最后的字迹。这个宝贝肯定在瓦尔万市立图书馆的阁楼上沉睡了好一阵子;要么就是奇迹般地从哥德堡的一场遗产拍卖会上拯救出三份保存良好的胡安二世时期外交文书。每年总能找到三四件珍宝,一旦找到它们,阿德沃尔便日夜神魂颠倒。渐渐地,在巴塞罗那扩展区租来的宽敞公寓中,在无边的孤独中,开间古董店、贩售这些珍宝之外其他古董的想法慢慢形成。这个决定促使他做了另一个决定:除了接收手写稿,也收集花瓶、邦戈鼓、齐本德尔式家具、伞桶、武器等成批的遗产物品,或任何很久以前制作且实际上毫无用处的东西。就这样,第一件乐器进了他的家门。

过了几年,我的父亲阿德沃尔先生去拜访博施教授,我很小的时候见过的外公。那时母亲已满二十二岁了。那一天,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对他的工作伙伴说,想谈谈他女儿的事。

“她怎么了?”博施博士有点吃惊,取下夹鼻眼镜,看着他的朋友问道。

“您不反对的话,我想和她结婚。”

博施博士有些迷惘,他站起身,走到幽暗的玄关擦拭眼镜。几步之外的阿德沃尔定定地看着,度过起跑线上紧张的几分钟时间。外公转过身看着阿德沃尔,却没看到他深栗色的眼睛。

“你几岁了?”

“四十四岁。”

“我算算,卡梅大概十八或十九岁吧。”

“二十二岁半,您的女儿已满二十二岁了。”

“你确定?”

博施博士沉默不语,再次戴上眼镜,一副要鉴定自己女儿年纪的模样。他张开口看着阿德沃尔,眼神迷蒙,仿佛在欣赏马其顿托勒密王朝的莎草纸般自言自语地赞叹,卡梅已经二十二岁了……

“满二十二岁已经好几个月了。”

这时,大门打开了,卡梅和小洛拉进门,小妇人看见两位男士站在玄关不发一语,小洛拉带着篮子消失了,卡梅脱下外套时转身看向他们。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5

尽管父亲个性孤僻,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极度崇拜他、渴望讨好他,尤其希望他赞赏我。他粗鲁、脾气不好,而且一点也不爱我,但我就是崇拜他。对我而言,描述他这个人非常困难,既要不流于辩护,又要避免批判。

只有少数几次,或者说只有一次,他赞同我、对我说“很好,我认为你说得对”,我把那份记忆像宝物般存放在小盒子里。因为,犯错的总是别人,而我们就是这些“别人”。我现在理解母亲为何只能在阳台上看着日子流逝了,不过我还小的时候,总希望自己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所以当父亲为我设定那些不可能达到的目标时,我一开始还觉得很好。虽然那些主要的目标没有达成,我没有学法律,只有一个学位,但是,我一辈子都在念书;我没能学会十种、十二种语言以打败宗座额我略大学的莱温斯基神父,但也顺利且毫无困难地学了几种自己想学的语言。虽然觉得亏欠父亲,但我不求不知身在何处的他——早已不在人世的他——为我感到骄傲。同时,我继承了他的无信仰,也不相信生命的永恒。总是退居二线的母亲为我制定的计划也没有达成。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母亲背着父亲为我做了一些打算。

也就是说,我是独子,我的父母渴望炫耀他们有个聪明的儿子,他们的视线从未从我身上移开过。我们可以为我的童年下一个定论:高材生。各方各面的高材生。包括吃饭时不张开嘴,不把手肘撑在桌上,不打断大人的谈话等等。当然,我的脾气爆发时是个例外,这种时候可是连卡尔森警长与黑鹰都安抚不了的。所以,每次小洛拉去哥特区办事时,我都趁机陪她去,在她办事时,我就能待在古董店里。

我年纪越大,便越喜欢古董店里令人忐忑的宁静氛围,家里简单地称其为“店里”,因为这不仅是一家古董店,更是一个以四面墙隔离外面世界的地方,它独立为一个完整的宇宙。大门开在帕利亚路上,对面是一堵破落败坏的教堂墙面,主教不理睬,市政府也不管。打开古董店的门时,系在门上的铃铛叮铃作响,告知塞西莉亚与贝伦格尔先生有人来了。那铃铛声仿佛至今都还回荡耳际。进门后就是视觉与嗅觉的飨宴,但是不能拥有触觉的享受,在那里什么都不能摸。你!眼睛看到哪儿手就摸到哪儿,要是摸了什么东西,你就要倒大霉了!阿德里亚,什么都别摸,好吗?小家伙,知道吗?因为什么都不能摸,所以双手插在口袋,在狭窄的走道里漫无目的地乱晃。看着一个色彩缤纷却已斑驳的天使,以及法国皇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镀金脸盆,还有阿德里亚在老死前一定要摸到的:一个价值连城的明朝的锣。

“这是做什么用的?”

贝伦格尔先生看了那把日本短剑,对着我笑道:“这是日本武士的怀剑。”

阿德里亚听得嘴都合不上。贝伦格尔看了正在擦拭铜杯的塞西莉亚一会儿,弯腰到孩子的耳边,口气不太友善地低声道:“这是日本女武士用来自杀的短剑。”贝伦格尔盯着孩子看他的反应,这孩子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于是他又说:“17世纪,是江户时代的。”

阿德里亚虽然非常惊讶,但约莫八岁的他已懂得掩饰情绪了,就像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里用放大镜看手稿时,母亲所做的一样。因为父亲关在书房时,家里不能有任何声音,大家也不知道他究竟几点才会出来吃饭。

“在他有动静前,别下菜。”

小洛拉咕哝着走回厨房,我会好好地教教他,全家人都仰赖那支放大镜。要是我能够站在这位仁兄身旁,会听见他念:

A un vassalh aragones.

Be sabetz lo vassalh qui es,

El a nom.N’Amfos de Barbastre.

Ar aujatz,senher,cal desastre

Li avenc per sa gilozia.

“这是什么?”

“《嫉妒者的责难》(La reprensio dels gelosos),一部小说。”“这是古加泰罗尼亚语吗?”

“不,是奥克语[12]。”

“它们很像。”

“是,非常像。”

“嫉妒是什么意思?”

“作者是13世纪的拉蒙·比达尔·德贝萨卢。”

“这么古老!嫉妒是什么意思?”

“卡尔斯鲁厄诗歌集的第132页。在巴黎国家图书馆有另一本,这本是我的,也就是你的。”

阿德里亚以为这是许可,便伸长手,父亲连“眼睛看到哪儿手就摸到哪儿”也没说,硬生生地打了我一下,好痛。他一边拿着放大镜继续一行一行地读着,一边说近来生活特别愉快,是什么原因呢?

阿德里亚推测,一定是拜女人用来自杀的日本短刀所赐。他继续漫游到瓷器区,把版画与手稿留到最后,这些物件让他心存敬畏。

“你什么时候来帮我们,这里有许多事得做。”

阿德里亚看着空荡荡的古董店,有礼貌地向塞西莉亚报以微笑。

“父亲准我来的时候就来。”他说。

她原本打算回应,却张着嘴好一会儿都不说话,最后打消了念头,用明亮的双眼对着我说,过来,亲我一下。

在那儿不方便上演别扭的戏码,只能顺从。记得去年,我还为她神魂颠倒。现在,她依旧年轻,我却像那些已经十二三岁、刚进入对亲吻礼极度反感的大孩子一样,觉得这样很烦人。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我总是跑在最前头,反亲吻礼的高烧从八九岁开始一直持续到……反正你知道的。可能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对了!你对卖百科全书的那个业务员说“我已经有新生活了”是什么意思?

阿德里亚和塞西莉亚看了一会儿店外头来来往往且未留意店面橱窗的行人。

“总是有事情得做,”塞西莉亚好像读到他的心思似的说,“明天我们得清空一个有书柜的楼层,清扫房子要做的准备可多了!”

然后,她继续擦拭铜器,内托尔牌清洁剂的味道渗入阿德里亚的脑袋,他因而飘到天外,想着为什么日本女人要自杀?

现在我好像很少在店里乱翻了。乱翻不过就是个说法,我觉得最可惜的就是不能碰那些乐器。稍微大一点的时候,我有一次试了一把小提琴,但余光看见后方的贝伦格尔先生沉默的目光,我发誓,那时我打心里害怕起来,从此再也没试过任何乐器,除了几把柔音号、低音号及小喇叭,还有至少十二把小提琴、六把大提琴、两把中提琴与三座古老的钢琴,以及那面明朝的锣、埃塞俄比亚鼓,还有一把像极了大蟒蛇,无法搬动也吹不出声音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蛇号。我确定乐器一定在被买进卖出,因为陈设品一直在变换。但是我记得数量大致就保持那样。有一段时间,几名在巴塞罗那利塞乌剧院演奏的小提琴家来到店里,试图议价买走一些乐器,不过他们都空手而归。父亲不喜欢音乐家顾客,因为他们并不阔绰。父亲有兴趣的是收藏家,他们迫切地希望拥有这些古董,如果买不到的话,甚至不惜偷窃。这些才是我的客人。

“为什么?”

“因为我们开价他们就付钱,然后满意地离开,过几天又回来想买更多。”

父亲无所不知。

“音乐家买古董乐器是要弹奏的,他们如果拥有了就会使用。收藏家不需要,他们可以同时拥有十把乐器,但也只是摸一摸、看一看就满足了。他们不弹奏乐器,摸摸而已。”

父亲很聪明。

“一位收藏家兼音乐家?那样就太好了,不过,我一个也不认识。”

这时候,趁着两人稍稍建立起来的热络,阿德里亚告诉父亲,罗梅乌先生比星期天的下午还要无聊。父亲用几乎是钻孔机般的眼神瞪了我一眼。到现在,我已经七十岁了,想到那一眼仍觉得不自在。

“你说什么?”

“我说罗梅乌先生……”

“不,他比什么更无聊?”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你刚刚才说出口。”

“比星期天下午还要无聊。”

“好。”

父亲总是对的。他安静得像在把我说的话塞进口袋里当作自己的收藏品般,安放好后才继续对话。

“为什么无聊?”

“他上课总是让我背动词变位或词尾变化,这些我早就背熟了。他整天一直叫我重复说‘这个牛奶起司很好,你在哪里买的?’不然就是‘我住在汉诺威,我叫库特,你呢?你住在哪里?你喜欢柏林吗?’”

“不然你想学什么?”

“不知道。我想读有趣一点的,我想读德语版的卡尔·迈[13]。”

“好,我认为你说得对。”

我再说一遍,他说了:“好,我认为你说得对。”更重要的是,在我这辈子中,那是他唯一一次认同我说的话。如果我有恋物癖,肯定会爱上这个句子,会把这件事发生的日期与时间做成黑白照片留存。

那天之后的星期二不用上德语课,因为罗梅乌先生被辞退了。阿德里亚因此自以为是个重要人物,仿佛命运都掌控在自己手中。多么光明灿烂的星期二啊!像这种时候,我就对父亲总是让每个人各居其位、各司其职感到开心。那时我大概九岁、十岁了吧,自尊心却特别强烈,或者应该说是特别荒谬吧。尤其现在回头看,阿德里亚·阿德沃尔明白了,自己从没真正地当过孩子,各方面都染上早熟病,就像别的孩子被传染各种咳嗽或感冒一样。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怜。那时候,有许多事情的细节我没注意到,如今才逐一拼凑起来。比如说,古董店刚开张时,店里的条件并不算好。塞西莉亚正学着如何把头发梳得更好看。店里来了一位客人,说要和父亲谈事情,父亲领着这个人到办公室,这个陌生人告诉阿德沃尔先生,我不是来买东西的。父亲注视着这个人的双眼,起了戒心。

“那么,请讲,你的目的是什么?”

“来告诉您,您有危险了。”

“哦,是吗?”父亲露出不耐烦的微笑。

“没错。”

“为什么?可以知道原因吗?”

“比方说,蒙特利斯教授已经出狱了,您知道吧?”

“我不知道您说的是谁。”

“他对我们说了一些事情。”

“我们指的是什么人?”

“因为您举报他是加泰罗尼亚主义者与共产主义者,让我们对您很不高兴。”

“我举报他?”

“是的。”

“我可不是告密者。您还需要什么吗?”父亲一边说,一边站起身。

陌生人依然坐在椅子上,而且坐得更沉了。他以熟练的手法卷一根烟,点了起来。

“这里不能抽烟。”

“我可以,”他拿着烟比划道,“我们也知道,您还检举了另外三个人。大家都从牢里、家里向您问候。从现在起,您要小心路上的转角了,会很危险的。”

他在桌上压熄香烟,好像桌子是个大烟灰缸,接着站起身把烟吐在阿德沃尔先生的脸上,走出办公室。费利克斯·阿德沃尔看见桌上一块焦黑,仿佛赎罪似的,没做出任何举动来避免这件事。

晚上回到了家里,可能为了补偿这件事所造成的不愉快吧,他把我叫进书房,作为奖励,尤其作为先发制人的奖励。我儿子就该这么做。父亲给我看一张两面都写着字、对折起来的羊皮纸。是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的创办文件。他说,儿子,你看(由于我们建立起了牢固的伙伴关系,我真希望他在“儿子”后面可以接着说,我所有的希望都投注在你身上了),这份文件是一千多年前写的,现在,就在我们的手中……别动,别动,冷静,我拿着就好。很漂亮,对吧?是这家修道院成立时写的。

“在哪里?”

“在帕利亚斯(Pallars),你记得餐厅里乌尔杰利[14]那张画吗?”

“我记得,画的是杰里的圣母修道院。”

“对!对!布尔加尔修道院还要更高一些,大概再往上走二十公里,在更冷的地方。”接着,他解释这张羊皮纸的来历,说这是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的创办文件。德利加特神父请求托洛萨伯爵拉蒙赋予这所小小的修道院豁免权。这修道院小归小,也存活了几百年。手里握着如此久远的历史,让我非常激动。

我同时想象着父亲对我说的话,不难想见在他眼里,这个圣诞节的天气也太春光明媚了。主教乔塞普·德圣巴托梅乌刚被埋葬在窄小又简陋的圣佩雷修道院里,生命原如土地上覆盖着柔软湿润的嫩草、到处是多彩美丽花苞的春天,如今却深藏于冰层底下长眠。主教乔塞普·德圣巴托梅乌刚下葬,所有使修道院大门持续开启的各种机会也随之入土。在较早的年代,冬天还会下大雪之时,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就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修道院;从德利加特神父的遥远年代开始,它历经了各种不同的变化。巅峰时期有三十位修士在那里日日欣赏诺格拉河与背后波塞斯森林的壮丽景致。修士们赞颂天主,感谢祂的杰作,诅咒恶魔带来的坏天气,这天气不仅造成身体的苦难,也让整座修道院的教众灵魂萎缩了。同样地,在低靡时期,只有六七个年老又病弱的修士,磨坊里连一颗能磨的麦子都没有。

修士们步入修道院后,直到被送入墓园才得以离开。如同这位院长。问题是,这么多的回忆,留下的只是一个棺位。

简短的悼亡经,匆忙且令人沮丧的祈福,接下来葬礼主持人朱利亚·德萨乌修士向五位埃斯卡洛(Escaló)村民示意下葬,他们前来协助操办这悲伤的葬礼。这时候,杰里的圣母修道院中的修士们还不见踪影。他们本该到场确认修道院正式关闭的。在最需要他们的时候,这些人总是迟到,要么就是来得不情不愿,或者干脆缺席。

朱利亚·德萨乌修士走进这所小小的圣佩雷修道院,双眼充满泪水,握着榔头和凿子将主讲台上的祭坛凿了个洞,拿出一个放着圣徒遗骨的木制容器。一阵突如其来的沮丧涌上心头。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孤身一人。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修士同伴的脚步声回荡在狭窄的走廊,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食堂,一张长凳磨着墙壁,把脏污的涂料弄得剥落了。他没将凳子摆好,而是落下一滴泪水。他走向自己房间,从那里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心爱景色与每一棵树。简陋的床上放着保存修道院创立文件的圣盒,现在也必须收进这些他不认识的圣徒的遗骨盒。这些圣徒数世纪以来陪伴人们经历无数弥撒、唱诵每日圣诗。教会的圣杯、圣餐盘,还有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仅有的两把钥匙。这么多年为天主唱诵诗歌,如今只剩下一个桧木盒,从这天起,它就要成为这个即将关闭的修道院所有历史的唯一见证。草垫的另一边,挂着随身行李大布巾及两件衣服,像是两条粗糙的围巾,还有记事本、装着冷杉与枫树果实的袋子,让他忆起过去那段丝毫不值得眷念的生活。那时,他叫作米克尔修士,在多明我会担任圣职。萨尔特斜眼人的妻子在主教宅邸的厨房附近叫住他,米克尔修士,拿去,这是松树和冷杉的种子,还有枫树的树果。

“我拿这个做什么?”

“这是我唯一能给您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拿你的东西?”米克尔修士不耐烦地问。

女人低下头,以几乎听不到的微弱声音说,主教侮辱我,我要自杀。这样我的丈夫永远都不会知道。如果他知道了,会杀了我的。

米克尔修士惊讶万分,不得不在走廊的黄杨木椅上坐下。

“你说什么?”他向站在眼前的女人问道。

女人不再开口,该说的都说了。

“我不相信,信口开河的骗子,你要的是……”

“我在斑驳的横梁上吊时,您就会相信吧?”她用令人害怕的双眼看着修士。

“可是,孩子……”

“我希望您聆听我的忏悔,因为我想结束生命。”

“但我并非神父。”

“如果愿意的话,您可以的……我只剩死这条路了,但不是我的错,我想上帝会原谅我的。对不对,米克尔修士?”

“自杀是罪,你走吧,离开这里。”

“您要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上哪去?”

这时候,米克尔修士希望自己身处非常遥远的地方,身处世界的尽头,尽管在宇宙那野蛮的边界,危险依旧虎视眈眈。

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朱利亚修士在房间里看着掌心的种子。给他种子的女人彻底绝望,让他不知该如何安慰。第二天,人们在主厅斑驳的横梁上发现一具上吊的遗体。她用主教那串通常挂在教袍上、但两天前宣布丢失的十五神迹念珠吊死了自己。主教命令不准依圣礼埋葬死者,并且以放任妻子做出扰乱圣殿恶行的理由,将萨尔特斜眼人驱逐出修道院。萨尔特斜眼人在清晨发现妻子的尸体,他硬生生扯断念珠串,期望太太还有一丝气息。当米克尔修士听闻噩耗时,痛彻心扉地哭泣,违背上头的命令,为受苦的死者祈祷,希望救赎她的灵魂,并对上帝发誓将会保存这些种子和树果,永远提醒自己,他当时的沉默是何其懦弱。二十年后的今日,在生离死别带来的决裂面前,在他即将到杰里的圣母修道院当修士时,他再一次看着手心里的种子。他把种子放进多明我会教袍的口袋,看向窗外,他们也许在不远处吧,但他的视力已看不到远处的动静了。他把随身行李用大布巾绑成包袱。今晚,不会有任何修士在布尔加尔的修道院里过夜。

他紧抱着圣盒,走过所有房间:马塞尔修士、马尔蒂修士、阿德里亚修士、拉蒙神父、巴西利神父、乔塞普·德圣巴托梅乌神父,以及狭窄走道尽头他自己的简朴房间。那里离小小的回廊与修道院大门最近,因此自从进入修道院后,他理所当然成为看门人。然后他走到洗衣间、小小的教堂、厨房,接着又回到食堂,那里的长凳仍在啃噬墙壁。走到回廊时,所有的忧伤爆发为深切的哭号。这一切竟是天主的旨意,他不知道如何接受。为了平复情绪,为了正式告别数十年的本笃会生活,他抱着圣盒到礼拜堂,在台前跪下,最后一次欣赏拱顶绘画里的先知、大天使、圣彼得、圣保罗、圣约翰与其他圣徒,欣赏圣母爱怜的姿态,欣赏周围的大天使们与庄严全能的天主。一时间他心中充满罪恶感,因布尔加尔这座小小的修道院关闭而感到罪恶。他用空着的手捶打胸口,大喊,Confiteor,Domine.Confiteor,mea culpa.[15]他把圣盒放到地上,俯身亲吻一代代称颂全能上帝的修士们都曾踏过的地面。全能的天主无动于衷地俯瞰着他。

他再度抱起圣盒并站起身,最后一次看着这些圣哲们的画作,并慢慢倒退着走向门口,走出小教堂,乍然关上两扇门,最后一次使用钥匙锁上,将钥匙收入圣盒,再也没有任何凡人的视线能落在教堂里那些受人钟爱的圣徒画像上。直到三百年后,帕尔达克的亚基亚姆才再度用手掌推开那两扇腐朽的门。

朱利亚·德萨乌修士想起当时渴望又疲惫的双足,将他带到圣佩雷修道院的门前,紧握的拳头敲响大门。那时,修道院里住着十五位修士。神啊,荣耀的天主,多么令人怀念,尽管他也许不该缅怀一个自己未曾经历过的时代,那时候,每位修士各司其事。那天,敲门要求进入修道院时,他已远离安宁,在恐惧的国度浮沉数载,尤其在怀疑自己可能做错时,恐惧更是紧贴着这名逃亡者。因为耶稣告诉我们要爱、要行善,但是我没有彻底实践祂的教导。但是,他曾经做到了,是的,因为尼古劳·埃梅里克[16]神父,宗教裁判所审判官,他的上司,所有的一切都以天主之名、为教会利益、因真实的信仰而发生。然而,是我做不到,因为耶稣离我过于遥远。米克尔修士,您又是谁呢?不过是个糊涂虫,一名杂役修士,凭什么问耶稣何在?我们的天主居于全然盲目、无条件的尊崇之中。米克尔修士,天主与我同在,所以不与我为伍便是反对我,我说话的时候看着我!不与我为伍便是反对我。然而,米克尔修士情愿逃离、情愿颠簸不安、情愿选择地狱也不愿获得良心不安的救赎,他脱下多明我会教袍逃走了,走入恐惧的国度,流浪到圣地,为自己的各种罪恶寻求宽恕,仿佛宽恕在现世或是死后有可能实现,如果那称得上是罪恶的话。他披着朝圣者的外衣目睹许多不幸,悔恨推着他蹒跚前进、做出各种难以履行的承诺,却始终难觅平静。耳不闻救赎之音,灵魂岂能安宁?

“可以拜托你的手不要乱动吗?”

“可是,爸爸,我只是想摸摸羊皮纸,你刚刚说了,这也是我的。”

“用这个指头,小心。”

阿德里亚腼腆地伸出一个指头碰触羊皮纸,他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那座修道院。

“好,够了!你可能会弄脏它。”

“再摸一下嘛,爸爸。”

“你听不懂‘够了’,是吗?”父亲大吼。

于是,仿佛羊皮纸会电人般,我缩回手。当修士终于结束周游,带着老去的灵魂从圣地归来时,他躯体干瘪,容颜黝黑,目光如钻石般坚硬,心里的地狱火焰却尚未止息。他不敢靠近父母的家——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他在满是朝圣者的路上徘徊,乞讨人们的施舍,然后把钱花在旅店里最烈的酒上,仿佛急于消失、急于遗忘所有的记忆,也鬼迷心窍地沉沦在肉体的罪恶中,寻找连忏悔也成全不了的救赎,他成了十足的孤魂野鬼。他到拉格拉斯的一所本笃会修道院请求留宿一晚,度过寒冷的冬夜。突然间,守门修士朱利亚·德卡尔卡索纳的微笑出乎意料地照亮了他的道路。一晚的歇息变成十天的停留,他在修道院里离厅堂椅子最远的墙边跪地祈祷。在拉格拉斯的修道院,他第一次听闻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人们说那里远得连雨水抵达时都累了,连沾湿人们皮肤的力气都不剩。他将朱利亚修士的微笑当作深埋的秘密宝藏收藏起来,那微笑恍若来自幸福之源,然后踏上旅途。依拉格拉斯修道院修士们的建议,他先来到杰里的圣母修道院,在包裹中装满慈爱的食物与秘密的幸福微笑。他走向常年积雪的山岭、永恒的寂静世界。在那里,如果幸运的话,也许能寻得救赎。穿过山谷、山岭,破烂的便鞋踩过刚从冰雪中融出的冰冷河水,在杰里的圣母修道院时,修士们告诉他,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多么遥远、多么与世隔绝,他们不确定信息是否能完整地传递过来,但无论如何,那里的院长对你所做的决定,这里的神父一定会认同。

如此,他步行了几个星期,不到四十岁却显垂垂老矣,热切地敲响圣佩雷修道院的大门。那是寒冷且昏暗的薄暮时分,修士们完成了午后的工作,正要准备晚餐,如果一碗热水称得上是晚餐的话。他们给了他住宿的房间,问他要做什么。他提出进入修道院与大家同修的要求,而未提及心里的煎熬,只说要献身圣母殿堂,做谦卑无名的劳役服务,做杂役修士,院里最低阶的修士,希望获得天主垂怜。那时,已居院内最高位阶的乔塞普·德圣巴托梅乌神父看着他的双眼,发现了他灵魂的秘密。他在修道院一个简陋的茅屋里住了三十天,但是,他要的是教袍的保护,是遵从本笃会教条生活的庇护,它能转化人心,赐予奉行教条的人们内在的平静。他请求了二十九次成为修道院的一员,最高位阶的神父看着他的双眼,拒绝了二十九次。直到一个下着雨的星期五,他提出第三十次请求。

“妈的,别碰!看到想要的东西就动手!”

与父亲的战友关系就算还未破裂,恐怕也摇摇欲坠了。

“可是,我只是……”

“别在那儿可是可不是的,不想挨揍的话,就小心点!懂了吗?”

那个星期五过后,他以见习神职人员的身份进入修道院。三个寒冬后,他借用朱利亚修士的名字正式成为杂役修士,以此纪念那个让他转变的笑容。他学会与自己的心灵和平共处,澄净性灵,爱护生命。尽管乌格·罗杰公爵和卡尔多纳伯爵的手下经常入侵山谷,破坏不属于他们的领地,但是置身于这崇高的修道院,他离天主及天主所赐的平静更近了。他意志坚定地踏上通往智慧的道路,虽然举目所及不见幸福的踪影,却也能达到全然平静。一步一步地通往心智的平衡,再次学会了以往曾有的微笑,甚至有不少修士都认为朱利亚修士已步入圣途。

高挂的日头徒劳无功地试图温热空气,从杰里的圣母修道院而来的修士们还没抵达,他们可能在索雷尔(Soler)过夜吧。未见太阳探头,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集全世界的寒冷于一处,埃斯卡洛村的村民们离去已有好几个钟头,这些人双眼哀伤,不求回馈。他以看门修士的身份用大钥匙关上修道院的大门,这副钥匙已带在身上好几年了,而现在得把它交给杰里的圣母修道院。Non sum dignus.[17]他一边念叨,一边按着钥匙,这上面凝结了布尔加尔修道院延绵几世纪的历史。他将自己锁在门外,独自坐在核桃树下,抱着圣盒等待杰里修道院的修士们。我没有资格。要是他们想在修道院过夜呢?按照本笃会的规定,僧人不准独自住在修道院,因此,院长神父生病后,便通知杰里的圣母修道院,让他们采取必要的决策。在那之前,院长和朱利亚修士在布尔加尔修道院做伴已有十八个月之久,院长讲弥撒,他专注谛听,两人一起进行教时祷告,却不再唱圣歌了,因为麻雀的啾鸣都比两个僧人磨损不全的嗓音响亮。前日的下午,敬爱的院长神父在高烧两天以后过世,他再次孤单一人。我没有资格。

有人从埃斯卡洛陡峭的小路走来,因为冬天要从埃斯塔隆(Estaron)村过来是不可能的。终于,他站起身,拍拍教袍,抱起圣盒,从斜坡上走下几步后停下脚步。该打开大门表示欢迎吗?他只记得院长神父过世前,在床上嘱咐他得将历史久远的修道院大门关好。杰里修道院的修士们拖着疲惫的步伐,慢慢地走上来。一共三人。他满眼泪水,半转过身,向修道院告别,开始往下走,免得三人再爬最后这段陡坡。布尔加尔修道院遥远的二十一年回忆就在这个动作里宣告终结了。再见了,圣佩雷。再见了,回荡着冰冷雪水声响的悬崖峭壁。再见了,回廊里的修士们与几个世纪的圣诗唱诵与祈祷。

“兄弟们,在主圣诞的日子里,愿和平与您们同在。”

“也愿和平与您同在。”

其中一位修士脱下连身帽,露出贵族般的额头。可能是位皈依神父、代理神父,也可能是见习修士,向他展露惬意的一笑,就像当年的朱利亚修士,他的外衣下不是教袍,而是骑士的铠甲。与他同行的是杰里的马特乌修士及毛尔修士。

“过世的修士是哪位?”骑士问。

“是院长神父,过世的是院长,不是通知过您们……”

“他叫什么名字?他生前叫什么名字?”

“乔塞普·德圣巴托梅乌。”

“称颂天主,那您就是米克尔·德苏斯克达修士了。”

“我是朱利亚修士,我叫朱利亚。”

“米克尔修士,你这多明我会的叛徒。”

“晚餐好了。”

小洛拉把头探进书房,父亲以冷淡无声的姿态回应,而阿德里亚继续念着乍看之下不知所云的创院文件。为了回应小洛拉,父亲说:“你接着念。”

“这个字很怪……”

“念就是了。”父亲不耐烦地说,并对儿子的平庸感到绝望。虽然不完全懂,也无法放下刚刚胡思乱想的故事,阿德里亚还是高声念出德利加特神父流利的中世纪拉丁文。

“好吧……米克尔修士是上辈子的名字,多明我会在我的记忆中非常遥远。我是另一个人了,不同的人。”他像院长神父般,看着骑士的眼睛问:“您要什么呢,这位修士?”

长着贵族般前额的修士跪倒在地,用简短而低沉的祷词感谢上帝,虔诚地画十字,同行的修士也恭敬地画起十字,骑士站起身说:“我花了许多年的时间才找到您,一位神圣的教廷法官命令我以异教徒的罪名处决您。”

“您搞错了。”

“先生们,兄弟们,”其中一位同行的修士,也许是马特乌修士,非常震惊地说,“我们是来拿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的钥匙与圣盒的,然后陪同朱利亚修士去杰里修道院。”

朱利亚修士突然记起,赶紧将手里的圣盒交给他。

“不用陪他去了。”长着贵族般前额的修士说。然后他对朱利亚修士说:“不,我没有搞错,您必须要知道是谁判您死罪。”

“您都看见了,我是朱利亚·德萨乌修士,我是本笃会的修士。”

“是尼古劳·埃梅里克神父给您定罪的,他命令我把他的名字告诉您。”

“您弄错了。”

“虽然尼古劳·埃梅里克神父很久以前就过世了,但我仍活着。以上帝之名,终于可以让我不安的灵魂归于平静了。”

在杰里修道院两位修士激动的目光下,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最后一位修士,一个早已不同的、崭新的、经多年苦修终获庄严平静的修士,在冬季微弱且越来越不明朗的日光下,看见骑士的短剑出鞘,刺入自己胸膛。他别无选择地吞下旧仇的袭击。骑士执行圣令后,用同一把短剑割下死者的舌头,放进一个染成红色的象牙盒里,用干核桃树叶清洁刀刃,同时以权威有力的语气说:“他无权埋葬在圣土中。”

接着他冷冷地环顾四周,指着修道院的空地说:“就是那里!不准放十字架,这是上帝的旨意。”

修士们恐惧到呆若木鸡,对长着贵族般前额的修士所说的话没有反应,他站在他们面前,几乎是踏着朱利亚修士的遗体,口气轻贱地喊道:“埋了这堆腐肉!”

读完文件上德利加特神父的签名后,父亲小心翼翼地折起文件说,摸到这张羊皮纸时,会开始想象那个时代,是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用五根热切的手指头碰了它,父亲立即赏我一记又痛又羞辱的耳光,我忍着不落下一滴眼泪。父亲冷淡地收起放大镜,将羊皮纸收到保险箱里。

“走!去吃晚饭了!”他说,没有想要跟会读中世纪拉丁文的儿子达成和平协议。在到饭厅前,我只得擦去偷偷落下的两滴眼泪。

6

是的,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不可原谅的错误。虽然这个时候,还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

“我还挺喜欢罗梅乌先生的。”

他们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便放开音量说话。

“你说的是什么傻话!”

“当然了,我最没用,在这个家里只能当一头做苦力的驴子!”

“我才是为了阿德里亚做出牺牲的人!”

“我呢?”母亲的声音里带着讽刺和心痛,她低声说,“别这么大声说话。”

“你说话才大声!”

“难道我没为孩子牺牲吗?”

沉默凝结得几乎可以触碰,父亲脑中思绪的运作也清晰可闻。

“当然,你也有。”

“哦,谢谢你承认这一点。”

“但不代表你是对的。”

我有预感将需要一些心理上的支援,于是抓起卡尔森警长,为了安全起见也叫上黑鹰,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开启一道小小的门缝,倒也不是非得冒着天大的风险到厨房拿杯子,好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更清楚,虽然黑鹰觉得这个主意很好,但卡尔森警长不作声,继续嚼着口香糖。我想它是在嚼口香糖吧,虽说实际上它嘴里叼的是烟。

“好、好、好,就让他学小提琴。”

“听起来好像是你饶我一命的样子。”

“啊,你怎么这么说呢?”

“好、好、好,就让他学小提琴。”我承认母亲学父亲说话的时候太过浮夸,可是我喜欢。

“你要是这样的话,就别学小提琴了,让他学别的正经东西。”

“你敢不让他学小提琴!”

“不要威胁我。”

“你也不要威胁我。”

一阵沉默。卡尔森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以无声的姿态咒骂了一下。

“这孩子得学些实际的东西。”

“什么是实际的东西?”

“一开始先学拉丁语、希腊语、历史、德语与法语。”

“费利克斯,他只有十一岁。”

十一岁,我刚才好像说八九岁,在这些纸张里,时间都溜走了。还好,母亲记得很清楚。我啊,还是像年轻的时候一样,不管写什么都是快速地写完,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修正。母亲又说了一遍:“他只有十一岁,而且,他已经在学校学法语了。”

“J’ai perdu la plume dans le jardín de ma tante.[18]这可不算法语。”

“那算什么?希伯来语?”

“在他会读让·拉辛的作品以前,都不算……”

“我的上帝啊!”

“上帝不存在。而且,他的拉丁文本来可以更好。他在那个教会学校都学了些什么啊,见鬼!”

这对我的影响就比较直接了,黑鹰和卡尔森都保持缄默,他们都没去过卡斯普路上的教会学校。我不知道它好不好,可父亲的意思好像是嫌学校里拉丁文教得不好。他是对的,我们那时正在学第二变位,无聊透顶,同学们连所有格和与格的概念都搞不清楚。

“你又想让他转学?”

“你觉得法语学校怎么样?”

“别这样,卡斯普路的这所学校就可以了。费利克斯,他就是个孩子,不能像对你哥养的牛羊一样,一会儿赶到这里,一会儿赶到那里。”

“好,当我什么都没说,反正向来都是听你的。”父亲口是心非地说。

“运动呢?”

“这最不重要了,学校里有很多庭院,不是吗?”

“还有音乐。”

“好了,好了!该优先的事情就要优先,阿德里亚首先要成为一个大学问家。就这样定了,我要找人来接替卡萨尔斯。”

他是那个替代罗梅乌先生的人。在上了五节不怎么样的德语课后,他自己也因为解释不出德语复杂的文法而卡住了。

“不用了,你让孩子喘口气吧。”

两天以后,母亲坐在书房沙发上,后面就是我的秘密情报基地,父亲把我唤到身边。我就在那里,双脚站稳,听着关于自己未来的大小计划。注意,因为我只说一次。我是个聪明的孩子,必须善用我的才智,如果学校的理科老师不清楚我的资质,那他就亲自去跟他们说明白。

“我倒觉得奇怪,你这人并不是太讨厌。”有一天你这么对我说。

为什么呢?因为大家认为我很聪明吗?我很清楚这一点,好像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高矮胖瘦,或是头发的颜色。不过这对我而言无关痛痒,就像那些需要用天大的耐心来忍受的弥撒或传教布道一样。但是这对贝尔纳特的影响可就大了。我好像还没跟你提过关于贝尔纳特的事情。那时,父亲秀出手里的王牌:“现在我们可要好好地上德语家教课了,跟一个真正的老师学习,不是什么罗梅乌、卡萨尔斯,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的……”

“可是,我……”

“然后加强法语。”

“父亲,可是我想要……”

“你没有什么想要的,”他像手里拿着枪似的指着我,“我告诉你,最后要学的是阿拉姆语。”

我看向母亲寻求支援,她却低着头,仿佛对地砖很感兴趣似的。我只好独自面对并大喊:“我不学阿拉姆语!”这是骗人的,但是我已经看到大量的作业雪崩般压过来。

“我敢说你会学。”他的声音低沉、冰冷且无情。

“不学。”

“别跟我唱反调。”

“我不学阿拉姆语。我什么都不想学!”

父亲把手放在前额,头疼欲裂的样子。他一边看着桌子,一边用非常低沉的声音说:“你看看,为了让你成为巴塞罗那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学生,我为你做了多少牺牲,现在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他大吼:“你不想学阿拉姆语?”他的嗓子都嘶哑了,“嗯?”

“我想学的是……”

一阵安静。连母亲也抬起头,充满期待。口袋里的卡尔森也充满好奇地骚动起来。我不知道想学什么,我只知道不想这么早就背上重担,那几秒钟的思索极为痛苦,最后,只好不按牌理出牌:“……我想当医生。”

又是一阵沉默,父母都露出迷惘的样子。

“医生?”

父亲想象了一会儿我成为医生的景象,我猜母亲也是。而我,光想到那些血,就头昏了。我想我搞砸了!又一会儿,父亲走近桌边的椅子,准备继续阅读。

“门都没有,不当医生也不当修士,你就当一位杰出的人文学家,就这样。”

“爸爸。”

“好了,儿子,我还要工作,去练小提琴吧。”

母亲又像刚才一样,兴趣浓厚地盯着地板上的地砖。叛徒。

* * *

律师、医生、建筑师、化学家、道路工程师、牙医、律师、工业工程师、光学工程师、药师、律师、生产商、纺织工程师、银行家,这些都是父母想让孩子们从事的职业。

“你重复说了好几次律师。”

“是啊,这是文学系唯一相关的职业,但是一般孩子们想要当的都是烧炭工人、画家、木匠、路灯管理员、水泥匠、飞行员、牧人、足球运动员、巡夜人、登山者、园艺师、火车驾驶员、伞兵、轻轨电车驾驶员、消防员或是罗马教宗。”

“从来没有一个父亲会说,孩子,你长大后要当人文学家。”

“从来没听过。我们家的人都很怪,你们家也是,也有点怪。”

“啧……”你的回应像是在承认什么不可原谅的缺点,又不想进入细节。

* * *

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什么都没说,好像是在匍匐着,等待机会的到来。也就是说,我又重新开始上德语课了,跟第三个德语老师奥利韦雷斯先生上课,他是一名很年轻的男士,在我上学的教会学校工作,通常教大一些的孩子,但是我一下就认出他了。可能是为了赚点外快吧,他总是在星期四下午看管迟到被留校处罚的学生,他利用这时间看书。他教语言的方法很有效。

“Eins.”

“Ains.”

“Zwei.”

“Sbai.”“Drei.”

“Drai.”“Vier.”

“Fia.”“Fünf.”

“Funf.”[19]

“不对,是‘fünf’。”

“Finf.”

“不对,是‘füüüünf’。”

“füüüünf.”

“非常好!”

我试着忘掉跟罗梅乌先生与卡萨尔斯先生浪费的时间,很快地重拾德语的精华。我非常喜欢德语,有两个原因:首先,德语不是拉丁语族的语言,它对我来说是全新的,却像拉丁文一样需要做词尾变化;还有就是奥利韦雷斯先生惊奇的表情,他那副对亲眼所见难以置信的样子。没多久,我就开始向他要文法作业,他觉得不可思议。说穿了,只要会做几个手势就可以问时间了,但是我向来都喜欢直接进入语言的困难核心。没错,我喜欢学习语言。

“德语课上得怎么样?”上完奥利韦雷斯先生的第一堂课后,父亲就迫不及待地问。

“Aaaalso,eigentlich gut.”[20]我事不关己地回答。虽然没正眼瞧见,但是眼睛的余光瞄到父亲笑了。我得意得几乎都要掀起天花板了。虽然从未承认过,但那时的我渴望让父亲惊讶。

“但是你以前从来都没做到过。”

“我以前没时间嘛。”

原来,奥利韦雷斯先生是个有文化素养的人,他腼腆、说话音量很小,从来都没有好好地修剪胡子,还偷偷写诗、抽又臭又辣的烟,却懂得从骨子里解释一种语言。他在第二堂课上就给我讲解助动词。第五堂课时,仿佛在传递色情图片般,小心翼翼地给我一首荷尔德林[21]的诗。父亲请奥利韦雷斯先生测试我的法语,看需不需要加强,他说不需要,我的水平比当时学校教的高出许多,所以,还有半个钟头的时间……

“奥利韦雷斯先生,您的英语怎么样?”

* * *

对,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个错误。原因很多,让我感到苦痛的是,父亲只知道我是他儿子,却一直没发现我是个孩子;而母亲,只会看着地砖,丝毫没注意到我们父子之间的战争。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还好有卡尔森与黑鹰,他们一直都支持我的想法。

7

那是个午后。特鲁略斯老师正在给一群学生上课,迟迟没结束,我等待着。一个比我高的男生坐到我身边,脸上已有胡子的影子,腿上也有四五根毛。他比我高很多,抓着小提琴的样子就像是抱着它。为了避免四目交接,他看着我的额头。阿德里亚向他打招呼。

“你好。”贝尔纳特回答的时候没看着他。

“你上特鲁略斯的课吗?”

“嗯。”

“第一级吗?”

“第三级。”

“我也是,那我们会一起上课。给我看看你的小提琴,好吗?”

那时候,因为父亲的关系,我对琴本身比对它能演奏的音乐更感兴趣。贝尔纳特狐疑地看着我,有好一会儿,我以为他拿着一把瓜尔内里[22]小提琴,所以才不给我看。我打开小提琴盒,给他看了我的深红色练习琴,声音非常一般。他也打开他的琴盒,我模仿贝伦格尔先生的语气说:“法国小提琴,本世纪初制成的。”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说:“是进献给安古莱姆公爵夫人的小提琴。”

“你怎么知道?”贝尔纳特相当震惊困惑,张口结舌。

从那天开始,他就很崇拜我,却是出于所有理由中最愚蠢的一个——你怎么知道?当你有一个为这些事物疯狂的父亲时,知道如何给藏品归类、命名便相当容易。

“它的亮光漆、形状与整体的样子……”

“所有的小提琴长得都一样。”

“才不是,每一把都不同。而且,每把小提琴还要算上做出它的工匠和用它演奏过的提琴手,它不属于你。”

“它当然是我的!”

“不,应该倒过来。你看。”

我爸有一次带着惋惜把斯托里奥尼小提琴拿给我,话说得不太清楚,就是要我小心谨慎。他说那是世界上唯一一把。我接过来时,觉得那把琴是有生命的,我感觉到柔软而私密的脉动,爸爸的双眼闪闪发亮,他想让我知道这把琴有过我们所不知道的经历,它在我们没有机会拜访的厅堂、房子里演奏过,见证了所有弹奏过它的小提琴手的生命悲喜,它听过的对话、演奏过的音乐……他用一种犬儒主义的腔调总结,我确信它能向我们诉说很多温馨的故事。而我当时还不太能察觉他的态度。

“爸爸,让我摸摸它。”

“不行,等你练完第八级,到时候这把琴就是你的了。听到了吗?就是你的了。”

我发誓,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那把斯托里奥尼琴的脉动更强烈了,但我不知道它是高兴还是悲伤。

“你看,这琴……怎么说呢?看,它是有生命的,还有自己的名字,就像你我一样。”

阿德里亚有些疏远地看着父亲,盘算着他是不是在拿自己开玩笑。

“自己的名字?”

“对。”

“那它叫什么名字?”

“维亚尔。”

“维亚尔是什么意思?”

“阿德里亚是什么意思?”

“就……阿德里亚努斯是一个来自亚德里亚海岸哈德里亚的罗马家族。”

“我不是这个意思,真是的。”

“你问我是什么意思的。”

“对、对、对……反正这把小提琴叫作维亚尔,就这样。”

“可是,为什么叫维亚尔?”

“儿子,你知道我学到什么了吗?”

阿德里亚失望地看着他,因为父亲在逃避问题,他不知道答案却不肯承认,还试图掩饰自己只是个凡人。

“你学到什么了?”

“这把小提琴不属于我,反而是我属于它。我是曾经拥有过它的许多人之一,它一生中曾被许多音乐家服侍。今天它是我的,但我只能欣赏它,所以我才希望你会拉小提琴,这样才可以延续它的生命轨迹。这就是你必须学小提琴的原因,阿德里亚,这是唯一的理由,你不需要喜欢音乐。”

父亲曲解事情的方式多么优雅,好像我学小提琴是出于他的愿望而不是母亲的意思。他摆布别人命运的方式多么优雅。然而那时,我却激动得颤抖,虽然很清楚父亲那句刺耳的结语——“你不需要喜欢音乐”的意思。

“这是哪一年制作的?”我问。

父亲告诉我从缝隙里看。Laurentius Storioni Cremonensis me fecit 1764.[23]

“让我拉一拉。”

“不行,你只能想想这把小提琴所负载的历史,但不能摸它。”

亚基亚姆·穆雷达让两辆前往拉格拉斯的马车先行通过,那是布隆·德卡齐亚克带领的。他自己则躲到角落大解,享受片刻平静。他望向修道院和被雷击中后坍塌的墙面,以及远处载着木头的马车缓缓驶离。他为了逃避莫埃纳村那些人的仇恨,躲到卡尔卡索纳(Carcassona)已三个夏天了,命运正要逆转。他习惯了奥克语柔软的声调,习惯了每天没有吐司。最困难的是在山林之外生活,虽然这里也有山,却遥远得不像真的山。大解到一半,他突然领悟到自己思念的不是帕尔达克的景色,而是他的父亲,帕尔达克的穆雷达,他想念的是整个穆雷达家族:阿尼奥、延、马克斯、埃梅斯、约瑟夫、特奥多尔、米库拉、伊尔瑟、埃丽卡、卡塔琳娜、玛蒂尔德、格蕾琴,还有小贝蒂娜,是她送给我帕尔达克守护女神——丘芙圣母的项链。想念他们让我觉得不是孤单一人。在大解、想念家人之际,他哭了,并解下项链,神圣的玛利亚面朝他站着,抱着小小的婴儿,身后是一株茂盛的冷杉,让他想起帕尔达克的特拉维尼奥洛(Travignolo)河边的景色。

修筑城墙是项困难的工作,因为要先清除不稳固的部分。他在两天的时间里,搭起壮观的鹰架,赢得了修道院木匠加夫列尔修士的称赞。加夫列尔修士专门刨木头和钉木头,双手粗糙得像脚一样,但在需要测量木头时,又变得像双唇般柔软。他们俩立即惺惺相惜。投身木工活计的修士非常健谈,当他问亚基亚姆为何如此了解木头时,亚基亚姆终于挣脱被报复的恐惧,在逃亡后第一次向他人坦白:我不是木匠,加夫列尔修士。我砍木柴、听树木,我的职业是寻木人,依用途挑出最合适的树木,拣选树干的各个部分,然后交给制琴师傅打造最顶级的乐器,可能是中提琴或是小提琴。

“哦,天主的子民,那你为什么跟着工程师傅做事呢?”

“很复杂,但世间事就是如此。”

“你在逃避。”

“我不知道。”

“我没有资格管别人的事情,不过你要当心,别逃避自己。”

“没有,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逃避自己的人,敌人的影子总是如影随形。这样的人只能不停地跑,直到累死为止。”

“所以,你爸爸是小提琴家?”贝尔纳特问。

“不是。”

“哦,那……反正,这小提琴是我的。”他归结。

“我没有说不是你的,我的意思是你属于这把琴。”

“你说的话好奇怪。”

两人沉默下来,同时听见特鲁略斯抬高音量,让一个拉琴走音的学生停下。

“好恐怖。”贝尔纳特说。

“对啊。”又一阵沉默。“你叫什么名字?”

“贝尔纳特·普伦萨,你呢?”

“阿德里亚·阿德沃尔。”

“你支持巴塞罗那队还是西班牙人队?”

“巴塞罗那,你呢?”

“我也是。”

“你收集图卡吗?”

“收集汽车卡。”

“哇!你有法拉利三连卡吗?”“没有,没人有。”

“你觉得根本没有?”

“我爸是这样说的。”

“天啊!天啊!天啊!”他悲痛地喊道,“你确定吗?”

两人安静下来,想着范吉奥[24]的法拉利赛车,还有可能不存在的三连卡组合,这让他们的心里感到空虚。两个男人安静地看着教堂的围墙因亚基亚姆建造的坚固鹰架再次笔直地竖立起来,过了好一会,修士问:“你用什么木材做乐器?”

“我不做乐器,从来没做过。我只提供木材,上好的木材。克雷莫纳[25]的制琴师到我家取材,他们很信赖父亲和我挑选的木材。如果他们需要没有树脂的木材,我们就在一月里挂着新月的夜间取木;如果需要强健有力的音色,我们就提供盛夏的木材。父亲教我如何从千百棵树木里挑选音色最好的木材。对,是我父亲教我的,他的父亲也曾教过他。我的祖父当年曾为阿马蒂家族工作。”

“我不知道那个家族。”

于是,帕尔达克的亚基亚姆给他讲自己的父母与兄弟姐妹,给他讲在阿尔卑斯山提洛尔地区的林地风景,还有帕尔达克,南边的人称那里为普雷达佐(Predazzo)。讲完这些他平静了许多,仿佛对这位杂役修士做了告解一般,仿佛他已经说出了逃亡的秘密和身处的危险。然而他毫不后悔犯下杀人之罪,因为莫埃纳的布恰尼耶是个低劣的杀人犯,只因嫉妒就把大家的未来付之一炬。如果可以,再划破他的肚皮千百次也不为过,亚基亚姆依旧执着于此。

“亚基亚姆,你在想什么?你的脸上浮现出仇恨。”

“没什么,我很难过。回忆。想到我的兄弟姐妹。”

“你说有好多个兄弟姐妹。”

“对,我们家有八个男孩,因为他们想要女儿,所以后来有了六个妹妹。”

“几个活下来了?”

“全都活下来了。”

“真是奇迹。”

“也还好,特奥多尔不能走路;埃梅斯傻傻的,但心地善良;贝蒂娜,我亲爱的小妹,我们家最小的孩子,她看不见。”

“可怜的母亲。”

“她过世了,难产过世的,肚里的孩子也死了。”

加夫列尔修士沉默下来,也许是在悼念难产而亡的妇人,为了让对话轻松点,他说:“你还没告诉我,做乐器的木材要从什么树上取?”

“克雷莫纳的制琴师会用好几种不同的木材制作乐器。”

“你不想告诉我。”

“是的。”

“没关系,我自己会查出来的。”

“什么?”

加夫列尔修士对他眨眨眼便回修道院。泥水匠与工人们趁完成了一整天搬运石块、用滑轮运送石块的工作后,到鹰架下方休息,等待天黑,等着吃不算多的大锅饭,等着一场无梦的酣眠,如果这有可能的话。

“有一天我要带斯托里奥尼小提琴去上课。”

“可怜的家伙,你要是敢,就会尝到后脑勺被打的滋味。”

“不然我们要这把小提琴做什么?”

父亲把小提琴放到桌上,两手叉腰看着我。

“我们要这把小提琴做什么?要它做什么?”他模仿并戏谑我。

“对啊,”我生气道,“如果一直把它收在琴盒里、锁在保险箱里,看都看不到的话,要它做什么?”

“因为我就是要它,懂吗?”

“不懂。”

* * *

“有乌檀,有这里不生长的一种冷杉,还有枫木。”

“谁告诉你的?”帕尔达克的亚基亚姆非常惊讶。

加夫列尔修士带亚基亚姆到修道院的圣器室,角落里有个套子,包裹着一把浅色的中提琴。

“这里怎么有这种东西?”

“它在休养。”

“在修道院里休养?”

加夫列尔修士用一个不甚明确的姿势表明自己不想透露太多细节。

“但是,你怎么猜到的?”

“我从来都没有对制作乐器的木材种类感到好奇。”他回答,并对自己的懒散感到不可思议。

“那,是怎么猜到的?”

“闻出来的。”

“不可能,这木材很干,而且亮光漆会遮掩它的味道。”

那一天,在圣器室里,加夫列尔修士教亚基亚姆·穆雷达分辨各种木材的气味。他想多可惜啊,不能告诉家人,尤其不能跟父亲说这些。要是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事情,他一定会伤心死的。阿尼奥、延、好几年没在家里住的马克斯、理解力不好的埃梅斯、约瑟夫、不能走路的特奥多尔、已婚的米库拉、伊尔瑟、嫁了人的埃丽卡、卡塔琳娜、玛蒂尔德、格蕾琴,还有我的小盲女,把母亲的项链送给我的小贝蒂娜,她一定也会很难过,这项链就像一小片故乡,陪我四处流浪。

* * *

六个星期后,当大家开始拆鹰架时,加夫列尔修士才告诉他,有件事情,我觉得你一定会想知道。

“什么事?”

两人离开正在拆除鹰架的人群,修士几乎是贴在耳朵边告诉他,他知道有一个很古老的、已经废弃的修道院,那里离上帝掌控的土地非常遥远,废墟的边上长着一片冷杉林,是你喜欢的那种红色冷杉。

“有一片林子?”

“是,一片冷杉林,大概有二十棵冷杉和一棵很大的枫树,这些树林不属于任何人,已经五年了,依旧无人过问。”

“怎么会是无主的?”

“那是一个废弃的修道院的树林,”修士低声道,“无论是拉格拉斯修道院还是杰里的圣母修道院都不会在意少了几棵树的。”

“你为什么告诉我?”

“你不想回去做老本行吗?”

“当然啊,我想回我父亲家,希望他还健在。我想再见到阿尼奥、延、好几年没在家里住的马克斯、理解力不好的埃梅斯、马克斯……”

“对、对、对,我知道,还有约瑟夫和其他人,对。一批木材应该会对你们的生活有所帮助。”

* * *

亚基亚姆没有回卡尔卡索纳,他在布隆·德卡齐亚克和几个男人的陪同下,带着五头拉着车的母骡,以及他从逃亡开始就带在身上的路费,从阿列日(Arieja)与萨劳(Salau)关口附近展开了旅程,一段梦的旅程。

* * *

在夏季将要结束之时,他们花了七八天的时间才从埃斯卡洛的小路到达布尔加尔的圣佩雷修道院。花费的时间和他们的先祖在严寒中上山帮忙送葬时一样多。山上,修道院的墙壁如废墟般倾颓,在巡视建筑物一周后,亚基亚姆非常惊讶,自己像是站在火灾前帕内韦焦最好的树林里。眼前是一片惊人的冷杉林,有十一二棵高大的冷杉,还有一棵枫树如女王般伫立中央。一行人试图从旅途的疲劳中恢复时,亚基亚姆赞美着拉格拉斯修道院加夫列尔修士的名字,他巡视、拍击这些树木,用父亲教他的方式弄响树木,用加夫列尔修士教他的方式嗅闻木材。真是幸福的时刻。后来,同伴们休息午睡时,他查看了废弃的修道院,用手掌推开两片上了锁但已腐朽的大门。里头很暗,他随便看了两眼就回去和同伴们一起午睡。

他们在孤立的修道院墙边,长满苔藓且几乎倾颓的屋顶下扎营,向埃斯卡洛与埃斯塔隆的村民买了些食物与日用品。没有人知道他们去布尔加尔修道院的废墟做什么。他们花了一夜的时间在河边较平的地方建造结实的车子,准备运送木材到山下,砍掉比较低的树枝后,亚基亚姆抱过每一根生气盎然的树干,在同伴们的怀疑中和惊讶的沉默中,拍击树干并倾听它们的声音。伙伴们做好拉车的同时,亚基亚姆也决定了除枫树以外,还有哪几棵树要砍。他确定这些树是在气候条件异常稳定的状况下成长的,虽然他有好几年没干这活儿了,但仍然熟知上好木材唱出的声音。他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欣赏教堂后殿的圣徒画像,这里有许多他所不知的过往。看着先知、大天使、圣彼得、当地的守护神、圣保罗、圣约翰以及其他圣徒,看着圣母怜悯的姿态,看着身边围绕着祂的大天使及庄严神圣的天主,他未觉良心不安。

男人锯下选好的冷杉。没错,的确是在稳定的条件下长成,是在寒冷的气候中、在连年持续的酷寒中长成的树材。虽然是百年老树,成长的年轮竟呈现同样的密度。天啊!多好的木材!砍下树木后,同样在帮手伙伴们怀疑的眼神中,他拍打、嗅闻、敲击树干以决定最好的部位,并用粉笔做记号,一段十二尺长,另一段十尺,这两处是最响亮的地方。他们把树锯下,知道这不是一月份的新月之夜,许多人说,那是为上等小提琴取材的最好时机。因为穆雷达家的人发现,虽然可能会有蛀虫,但倘若树干能保留一些树脂,可以让需要长途运送的木材保持新鲜。

“我觉得你在耍我。”贝尔纳特说。

“随便你怎么想。”

两人同时沉默,那个拉琴走音的学生依旧在走音。他们一安静下来反而听得更清楚。过了一会儿,阿德里亚说:“随便你怎么说,不过,这样想有趣多了,主角是小提琴,因为它有生命。”

* * *

他们休息几天后,开始锯枫树。枫树很大很老,或许有两百岁了吧。叶子已经因为新雪而发黄,这雪今年不会覆盖大树了。他知道靠近树根的地方是最好的部位,所以他们得紧挨着地面锯。男人们已经非常疲倦了,觉得锯这么低相当费事,而且也没有用处。他只得承诺在开始运木材前,让大家多休息两天。他们继续沿着地面锯。贴近地面的距离让布隆·德卡齐亚克看见树根所在的地方有个地洞,他激动地大叫:“你快来看!”亚基亚姆每天欣赏后殿中神奇画作的行程就此被打断。

工程队几乎把树的根冠完全拔起,树根之间惊现人骨与头发,还有已经被湿气泡烂的黑糊糊布块。

“怎么会有人想到把尸体埋在树底下。”几个男人议论纷纷。

“这已经很久了。”

“不是把尸体埋在树下。”布隆·德卡齐亚克说。

“不是吗?”亚基亚姆看着他,不明就里。

“你没看见吗?树是从这个人的身上长出来的。如果这是个人的话。树吸收了这人的血肉。”

是啊,看起来像是树从这副骨骸的腹部长了出来。阿德里亚靠近父亲的脸,让他看见,让他回话。

“父亲,我只想拉一下,听听音色,四个小节就好,一点点就好,好吗?爸爸……”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够了,”阿德沃尔拒绝并逃避儿子的目光,“你知道吗?这个书房是我的世界,就像小提琴一样,它的生命中也曾有很多人——我父亲、我、你,因为你也在这幅画像里。谁知道还会有谁,未来的事无人知晓。所以,阿德里亚,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你不知道不行就是可以的意思吗?”几年以后,贝尔纳特很生气地对我说。

“你看?”父亲换了音调,我请他把小提琴转过来,想看看乐器的背后。他没碰到小提琴,而是悬空指着一处:“这个细细的刮痕……是谁弄的呢?发生过什么事?是敲的?还是故意这样做的?什么时候弄的?在哪里弄的?”

父亲谨慎地拿起乐器,梦呓般自言自语,这样我就感到幸福满足了,所以我才希望……他的头微倾,意指整间书房与这里收藏的所有奇迹,然后又把维亚尔收到琴盒里,放回那名为保险箱的地牢。

这时,特鲁略斯教室的门开了,贝尔纳特不让老师听见,低声道:“天大的傻话。我才不是小提琴的,这小提琴是我的,是我爸爸在帕拉蒙乐器行花了一百七十五比塞塔[26]买给我的。”

然后关上盒子。真不友善,还这么年轻就不喜欢神秘的事情,不可能跟这种人做朋友。删掉,决裂!后来我才发现,他也上卡斯普路的教会学校,比我高一年级,名叫贝尔纳特·普伦萨·蓬索达。我刚刚可能已经说过,他长得很高,像是在发胶大锅汤里煮过,没冲洗干净的样子。十六分钟后,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名叫贝尔纳特·普伦萨·蓬索达的男孩,尽管拒绝神秘主义、不友善、永远都不会是我的朋友,但不知道为什么,可以把他爸爸在帕拉蒙乐器行花了三十五杜罗[27]买给他的小提琴拉得这么细腻动人。那是我始终办不到的。特鲁略斯满意地看着他,我则想着,我的琴简直是垃圾。就是那时候,我发誓要让他、他那把安古莱姆女爵小提琴,还有他用来泡澡的发胶永远闭上嘴。如果当时这个想法没有冒出来,对大家都会比较好。现在,姑且让故事慢慢地发展。这感觉很不可思议,有些天真无知的事情竟会酿成最不可预料的悲剧。

贝尔纳特在楼梯上,摸着口袋掏出手机。特克拉。他迟疑了几秒钟,犹疑不定地闪开让一个匆匆下楼的女邻居过去。他像傻瓜般看着发亮的手机屏幕,像是看到特克拉气急败坏的模样,有种不可告人的快感。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几秒钟后发现已经停下来了,特克拉肯定在跟语音信息操作员纠缠各种小细节。她可能说到良萨(Llan?à)的房子,每个人住半年。操作员回答,您以为您是谁?您连一只脚都没踏进过那间房子,就算踏进去了,也是一脸不爽的样子。您就是爱摆张臭脸,让可怜的贝尔纳特日子难过。他在楼梯间停了几秒钟,喘息着,然后按下门铃。

“铃铃铃……”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房子里有动静,让他又有时间想到特克拉、想到良萨、想到昨天晚上不愉快的对话。窸窣的脚步声轻轻地拖动,门锁嘎地响起,门打开了。阿德里亚半开着门,越过窄窄的阅读眼镜盯着他,他打开玄关的灯,光映射在秃了的头顶上。

“楼梯间的灯又烧坏了。”贝尔纳特打招呼说。

贝尔纳特拥抱阿德里亚,但他没有回应,只是摘下眼镜,一边说谢谢你跑一趟,一边邀请他进门。

“你还好吗?”

“不好,你呢?”

“不好。”

“想喝点什么吗?”

“不用。对啊,我已经不喝了。”

“我们已经不喝了、不做爱了、不吃得像猪一样了、不看电影了、什么书都不喜欢了、觉得所有女人都太年轻了、翘不起来了,也不相信那些说要拯救这个国家的人了。”

“这听着真不错!”

“特克拉好吗?”

贝尔纳特被带进书房,一如往常地四处张望,毫不掩饰崇拜的目光。他视线在墙上的自画像上停留了一会儿,但没做任何评论。

“你说什么?”

“特克拉好吗?”

“很好,好极了!”

“真替你高兴。”

“阿德里亚!”

“干什么?”

“别开玩笑了!得了吧,你!”

“怎么这么说?”

“我两天前才告诉你,我们要分手了,吵得不可开交……”“天啊!”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我很专注,所以……”

“你是个忽略生活琐事的智者。”

阿德里亚没有回应,为了打破沉默,贝尔纳特说,我们要分手了,都这个年纪了才要分手。

“真遗憾,可是,你们做得对!”

“如果要说实话的话,我是完全无所谓,真是受够这一切了。”

贝尔纳特坐下来敲打着膝盖,虚假地振作精神说,你有什么事需要我这么快赶到,这么急?

阿德里亚盯着他足足有一分钟之久。贝尔纳特迎着他的目光,最后意识到,虽然阿德里亚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实际上,他却在相当遥远之处。

贝尔纳特的思绪停了下来,另一个人却还在九重天之外。“你怎么了?阿德里亚!”他吓得失魂落魄,问道,“你到底怎么啦?”

阿德里亚咽了一下口水,焦虑地看着他的朋友,眼神转往别处,然后说:“我病了。”

“怎么会?”

沉默。贝尔纳特心想,当珍爱之人对你说,他病了,你的眼前会突然闪过这一生中两人共处的时光。而阿德里亚,仿佛已不在场。贝尔纳特努力忘记特克拉这个巫婆几秒钟,她折腾我一整天、一整个星期、一整个月了,真是个坏女人。他问,你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了?

“有效期限到了。”

沉默,又一次长长几秒钟的沉默。

“但是你到底怎么了?妈的,你要死了吗?有多严重?我能做些什么?我不知道,告诉我啊!说啊!”

事实上,要不是因为与特克拉离婚的这件烦人事,贝尔纳特可能永远都不会有这种反应。他很抱歉自己如此咄咄逼人,不过这对阿德里亚好像没有多大的影响,因为他微笑道:“有,有一件事你可以做,帮我一个忙。”

“当然!这还用说!可是,你到底怎么了啊?你生什么病?”

“这不太容易说清楚,我得住进一家医疗中心或什么的。”

“可是你好好的啊!比春天的花园更生气盎然。”

“你得帮我个忙。”

他站起身来消失在房子的五脏六腑内。贝尔纳特心想,要有多大的耐心啊!一边是特克拉,一边是这个总有一大堆秘密与疑病症的阿德里亚。

话说回来,他的疑病症比以往更加严重了。阿德里亚拿着好几堆神秘的文稿再度现身,他把纸堆放在贝尔纳特前方的茶几上。

“就是这个,别弄丢了。”

“我看看,我看看,等等……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

“我早跟你说过了,很久以前。”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你和特克拉分手了,虽然我早就建议过好几次了。我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你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可以继续说吗?”

当两个人成为灵魂之交,便懂得怎么生气、怎么和解,也懂得某些事情不要明说,况且随时都可能需要另一个人的帮忙。这些事在三十五年前,阿德里亚就说过了,贝尔纳特记得非常清楚,他顺势咒骂命运造成多少死亡。

“不好意思,我有点……当然可以,你继续说,继续。”

“几个月以前,他们发现我的头脑在退化。现在看来,退化好像加速了。”

“怎么会?”

“没错。”

“你可以早一点告诉我啊!”

“难道你能治好我?”

“我是你的朋友啊。”

“所以我才打给你。”

“你能自己过日子吗?”

“小洛拉每天都过来帮我。”

“是卡特丽娜。”

“对,对。她待到很晚,做好晚餐才走。”

阿德里亚指着那堆文稿说,你除了是我的朋友,也是位作家。

“一个失败的作家。”贝尔纳特干巴巴地补充。

“只有你自己这么说。”

“我当然要这么说,你也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我这一点。”

“我老是批评你,没错。不过你知道,我可从没说过你失败。”

“你想过。”

“你哪知道我脑袋里发生什么事?”阿德里亚说着,突然生气地用两只手拍打额头。

“我好几年没出书了。”

“你一直都在写呀,不是吗?”

沉默。阿德里亚接着说:“四天以前,你才跟大家说你在写一部小说,不是吗?”

“又是一部失败作品,我没有继续写,”他深深叹了口气,继续道,“好了,你让我怎么帮你?”

阿德里亚拿起那堆文稿,看了一会儿,好像第一次看见它们似的。他看向贝尔纳特,并把袋子交给他。这时贝尔那特才看清楚,袋子里是一堆双面写满字的文稿。

“只有这一面才是。”

“绿色墨水的那面吗?”

“嗯!”

“另一面呢?”他看着第一页,写着:“罪恶的问题。”

“不,是乱写的,没有用。”阿德里亚困扰地说。

贝尔纳特看着绿色墨水的那面,有些疑惑并试着习惯朋友复杂的字迹。“这是什么?”最后,他抬起头问。

“不知道。我的生平。我这辈子发生的事和一些虚构的故事。”

“你什么时候开始……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一面。”

“是啊,没有人知道。”

“是让我给你意见吗?”

“不,呃,贝尔纳特,你能给我意见就太好了。但是,我要请你帮忙的是,请你帮我打到电脑里。”

“你还没开始用我送你的电脑啊。”

阿德里亚没有明确地回复:“不过略伦斯倒是帮我上了几堂课。”

“这些课没派上用场,”他看着袋子里的文稿,“绿色的这面没有标题。”

“我不知道要起什么标题,也许你能帮我。”

“你让我起标题?”贝尔纳特抬起头问。

“嗯……问题不是我要不要,还是说我不想要。这是我第一次写……”

“你真是太让我惊讶了。”

“我也很惊讶,但我得写。”

阿德里亚靠在安乐椅上,贝尔纳特继续看着这些手稿,然后把它们放到茶几上。

“告诉我,你觉得怎么样。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没有了,谢谢。”

“可是,告诉我你觉得怎么样了?”

“现在挺好的。可是,加速了,可能……”

阿德里亚犹豫着是否说出口。他看着前方,两个好友背着背包的照片挂在墙上,那时候,他们还有头发,没长出大肚腩,在贝本豪森(Bebenhausen),也还会对着相机微笑。再往上,墙上的荣耀位置如圣坛般挂着一幅自画像。他低声道:“可能几个月后,我就不认得你是谁了。”

“不会吧!”

“就是这样。”

“太糟了。”

“是啊。”

“那你要怎么安排?”

“我再跟你说吧,别担心。”

“好,”贝尔纳特用手指敲了几下纸袋,“我不确定能不能看懂你的字,不过别担心。你想过要拿它们做什么吗?”

阿德里亚又神游了一下子,几乎没看他。贝尔纳特看着他,感觉在像看一个正在告解的忏悔者。话一说完,两人陷入良久的沉默,夜幕在此时也缓缓落下,或许各自在想着不是那么平静的一生吧,想着他们曾经对彼此说过的重话,或其他时候的争吵与辱骂,还有那些不相往来的岁月,想着为什么生命总是用人们不喜欢的方式结束?贝尔纳特心想,为了你,我什么都会做。阿德里亚则不知道在想什么。贝尔纳特的手机此时在口袋里响起,让他觉得很不礼貌。

“那是什么?”

“没什么,是手机。我们人类是会用好朋友送的电脑,也会用手机的。”

“那就接啊。真是,电话就是要接啊。”

“不要,一定是特克拉打的,让她着急去吧。”

两人又回到沉默之中,等着顽固的震动声停止。这简直是在侵扰他们的沉默对话。贝尔纳特心想,一定又是特克拉在烦人。震动终于停止,慢慢地,思绪才又安插进两个男人的沉默之中。

8

“可是我们家连一张手写稿都没有!”贝尔纳特抗议道。我们在音乐学院的门口,布鲁克路与巴伦西亚路的交叉口,走向两人的住家,准备在路上决定去谁家玩。

“照我跟你说的做就对了。”

“可是,跟你家比我家很小。”

“没错,可是你家有个很棒的露台,这又怎么说?”

“我想要个弟弟。”

“我也是。”

两个人又开始安静地走路,在转向阿德里亚家前,又一次朝着贝尔纳特家的方向走。这是他们第二次用这个方法延长分别的时刻,两人沉默地思念着他们没有的弟弟,想着罗齐、鲁利、索莱尔和帕米埃斯家里有三个、四个、五个或六个兄弟的神奇事迹,他们却一个也没有。

“对,但是鲁利家里总是乱糟糟的,四个人睡一个房间,用上下铺,所有人说话都靠吼。”

“好吧、好吧,我同意,不过,那样比较有趣。”

“不一定吧,老是有个弟弟在闹。”

“对啊。”

“或是哥哥。”

“也有可能……”

阿德里亚想说的是,当他们到贝尔纳特家时,他的父母……不知道,不会整天在那儿烦你。

“噗,会的!要么是‘贝尔纳特!你今天没有练小提琴!’要么就是‘你还没做功课啊,怎么可能没有功课?孩子!你怎么把鞋子磨成这样?像匹脱缰的小马……’每天都一样。”

“我家更糟。”

“怎么说?”

在两家之间绕了第三圈后,他俩的结论是,没法决定谁家更让人不开心。但我知道,到贝尔纳特家的时候,他母亲会来开门,会对我微笑,对我说“阿德里亚,你好”,会用手拨弄我的头发。我的母亲几乎连“阿德里亚,你好不好”都不说,因为来开门的总是小洛拉,她只会捏捏我的脸颊,家里永远寂静无声。

“你看到没?你妈妈补袜子时会唱歌。”

“所以呢?”

“我妈不会,我家不准唱歌。”

“不会吧!”

“就是啊,我很不幸!”

“我也是。可是你每个科目都得十分,或者拿最高荣誉。”

“这又没有用,读书很容易。”

“才不是。”

“好吧,小提琴除外。”

“我不是说小提琴,我是说学校,语文、地理、理化、数学、自然科学,还有烦人的拉丁文,这一类功课。小提琴倒很容易。”

时间我有点搞不清楚了,不过,这样你就知道,我说我们很不幸是什么意思。现在告诉你之后,我才觉得自己比起不幸的孩子更是个不幸的青少年。我们在我家与他家之间的路上,扩展区的中心,远离川流不息的交通——巴伦西亚路、柳里亚路、布鲁克路、赫罗纳路、马略卡路——散步时聊过这个话题,除了旅游的时候,这个地方至今仍是我生活的宇宙中心。我还知道,贝尔纳特有电动火车,我没有;而且,他学小提琴是因为他想要学;尤其是当他的父母问“长大后想要做什么”时,他竟然可以回答“我还不知道”。

“那要开始想想了。”一副好人模样的普伦萨先生说。

“好的,爸爸。”

然后,他们就放他一马,不再继续追问他了。你能想象吗?他的父母问他长大要做什么。而我,却是由父亲告诉我,你注意听,因为我只说一次,我告诉你,你长大要做什么。然后把我所有的路,包括最后一个转弯的细节都规划妥当。这还没有算上母亲的干涉,若加入母亲干涉,不知道是否会更糟。不过,我并非埋怨,只是写出来,让你知道。只是,弦绷得太紧了,紧到我连想要告诉贝尔纳特都提不起劲。真的,我最近已经有好几堂德语课没有完成作业,特鲁略斯让我练至少一个半钟头,才能克服双弦最初的几个障碍,我好讨厌双弦。每当你只想让一条弦响的时候,三条都会响;要双弦齐响时,就只响一弦。指法越来越复杂,复杂到让人想把小提琴砸到墙上。亚莎·海菲兹[28]在黑胶唱片里出神入化的技巧令人心往神驰。我想成为亚莎·海菲兹有三个原因:首先,他的特鲁略斯老师肯定不会对他说“不是!不是这样的,亚莎!第三指要跟着手一起滑,不能把它留在中间,天啊!亚莎·阿德沃尔!”第二,因为他总是拉得好极了!第三,因为他的父亲不像我的父亲。第四,因为他相信身为天赋异禀的儿童等于身患重大疾病,他却因为种种理由而挺过来了,我也一样,只是父亲再怎么不满意,我也不是真的天才儿童。

“哟!”

“黑鹰,怎么了?”

“你刚刚说三个的。”

“三个什么?”

“你想成为亚莎·海菲兹的三个原因。”

偶尔我会有些涣散。就像现在,写作的当下,好像越来越容易涣散,不知道能否写到最后。

* * *

我那黑暗的童年记忆里,最清晰的就是父亲强大的教学能力。有一天,小洛拉试着帮我解围。父亲说,你在说什么!德语、小提琴,因为这些就不能学英语了?呃?难道我儿子是牛油做的?而且,谁准你插手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讨论这事!

小洛拉愤愤地走出书房。这都是因为父亲说我得把星期一的下午空出来跟一个很棒的年轻人,一位普拉茨先生上英语课的缘故。听完之后,我嘴巴开开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知道自己很想学英语,可是我不希望父亲……我一边看着母亲,一边安静地吃完烫青菜,小洛拉把空碗带回厨房,母亲仍旧没有开口,只留我一个人孤军奋战。我接着说,我需要时间练小提琴,因为双弦……

“借口!双弦……你随便看一般的小提琴手是怎么拉的就好了。别告诉我你做不到。”

“我时间不够。”

“胡说,你还很年轻。如果不行的话,就别学小提琴了。听清楚了吗?”

隔天,小洛拉和母亲吵架了。但我没听清楚她们在吵什么,因为我没有在衣物间安置监听设备。那之后的几天,小洛拉和父亲正面对峙。就是她气恼地走出书房的那天。但是,她是家里唯一一个敢和父亲对峙且不害怕报复的人。结果是圣诞节假期前的星期一我无法到街上跟贝尔纳特碰面,因为……

“One.”

“Uan.”

“Two.”

“Tu.”

“Three.”“Zrii.”

“Four.”“Foa.”

“Four.”

“Fuoa.”

“Fffooouur.”

“Fffoooa.”

“It's all right!”

我很喜欢英语的发音,和拼写比较的话,英语发音总是出乎意料地让人惊奇。我对它简单的形态变化感到非常惊讶,还有英语与德语之间微妙的词汇关联。普拉茨先生非常腼腆,害羞到连要求我高声朗读时也不看向我的眼睛。碍于品味,我就不告诉你当时念什么文章了。不过,我会粗略地让你知道这篇文章的内容,大概就像是在找铅笔盒,不知道它在桌上还是桌下,最后剧情急转直下,发现它原来就在我的口袋里。

“英语课上得如何?”上完第一堂课的十分钟后,父亲急切地在晚餐时间问我。

“还可以。”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生气的是,虽然心里不喜欢父亲这个样子,却仍旧渴望知道阿拉姆语的一、二、三、四怎么说。

“可以给我两个吗?”贝尔纳特总是多要一些食物。

“当然可以。”

小洛拉给他两盎司的巧克力,迟疑了半秒钟之后,也给我第二盎司巧克力。这是我这条贱命第一次不用偷就能得到它。

“不要让碎屑掉在地上哦!”

两个孩子走回房里的路上,贝尔纳特说,告诉我吧,是什么?

“这是个天大的秘密。”

到了房间里,我把赛车的卡片册从中间那几页打开。我没有看图册,而是盯着他的脸。很幸运地,他一双眼睛瞪得斗大。

“不会吧!”

“没错!”

“所以,是有的!”

“没错!”

那是范吉奥驾驶法拉利的三连卡。是的,亲爱的,就是你听到的,范吉奥的三连卡。

“让我摸摸!”

“要小心哦!”

跟贝尔纳特是无法商量的:他喜欢的东西,就非摸到不可。他一直都这样,到现在也是,就像我一样。阿德里亚满意地看着他的朋友用指尖触摸范吉奥三连卡时的羡慕模样。顺便一提,如果不把未来列入考量的话,那算是有史以来最快的红色法拉利赛车了。

“不是说过没有的,你怎么弄到的?”

“人脉。”

我小时候就是这么牛。可能是想模仿父亲或贝伦格尔先生吧,当然,实际上,我口中的人脉,其实指的是星期天花一整个上午,在圣安东尼旧货市集的所有摊子仔细搜寻。那里什么都有,甚至可以找到命运里一个不留意的瞬间。从约瑟芬·贝克的内衣到乔塞普·马里亚·洛佩斯·比科[29]献给杰罗尼·桑内[30]的诗集都有。根据当时的传言,在巴塞罗那没有任何孩子拥有范吉奥的三连卡。父亲带我去那里的时候,总是设法让我有东西可以玩,他才可以和几个叼着烟嘴、眼神鬼祟的男人交换秘密,然后把这些秘密写在小笔记本里,放到神秘的口袋里。

他们叹息地合上图卡集册,在房里耐心潜伏、等待。他们总得聊些什么,而贝尔纳特想问一件事,虽然明白人们说有些事情最好别翻箱倒柜地问,但这件事他已经放在心上很久了,所以仍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望弥撒?”

“我有许可。”

“谁的许可?上帝?”

“不,是安格拉达神父的许可。”

“哇!你从来都没听过弥撒吗?”

“我不是基督徒。”

“这样啊……”一阵迷惑的沉默,“可以不当基督徒吗?”“我想可以吧,我就不是。”

“那,你是什么?佛教徒?日本人?共产主义者?啊?”

“我什么都不是。”

“可以什么都不是吗?”

我还小的时候,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这实在是个让人打冷战的话题,可以什么都不是吗?我就什么都不是。我希望像零一样,不是自然数,不是整数,不是有理数,不是真数,也不是复合数,而是两个数加总后的结果,但恐怕连这都不是。如果不是,那我的存在也没有必要了。如果曾有过必要的话。

“哟!我听不懂。”

“好了,别捣乱!”

“才没有,要是我的话……”

“那就闭嘴,黑鹰。”

“我相信马尼图[31]的伟大神灵,祂让草原充满野牛,让雨水和雪飘降到村落里;祂驱动太阳温暖我们,在该睡觉的时候就让它消失;祂让风吹拂大地、引导河床上的流水、指示老鹰的眼睛看见猎物、让战士充满勇气,为族人而死。”

“喂!你在哪里?阿德里亚!”

阿德里亚眨眨眼睛说,在这里啊,在和你聊上帝呢。

“有时候你好像整个人都出神了。”

“我?”

“我家人说这是因为你很聪明的关系。”“我要是聪明才见鬼。我想要……”

“喂!快别说了。”

“他们爱你。”

“他们不爱你吗?”

“不爱。他们一直在打量我,估算我的智商,说要把我送到瑞士一所特殊学校,帮我注册三个科系。”

“哇,不错啊!”他说。我瞪了他一眼。“难道不好吗?”

“才不好,他们会因为我吵架,可是一点都不爱我。”

“啊。我家人对我就是亲来亲去的,恶心……”

* * *

当母亲让小洛拉去罗西塔店里买几件围裙时,我就知道是时候了,可以秘密进入不可侵犯的圣地了,我们像两个小偷一样,最终天主一定会来找我们算账的!我们安静地溜进父亲的书房,留意屋子后方的母亲与安杰莱塔太太修改衣服的声音,经过好几分钟,我们才适应了书房的漆黑以及屋里永远存在的凝重空气。

“闻起来好奇怪。”贝尔纳特说。

“嘘!”我戏剧性地低语,尤其现在,我们成了朋友,我想要给贝尔纳特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告诉他,这不是味道,而是收藏品身上背负的悠久历史。他听不懂,我自己肯定也没有全然理解,原来自己当时说的都是真的。

我们的眼睛习惯黑暗以后,阿德里亚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满意地欣赏贝尔纳特惊讶的表情,他闻到的已经不是奇怪气味了,而是这些已经能够慢慢看见轮廓的收藏品在历史中的分量。书房里有两张桌子,其中一张摆满古老的手稿,还有一盏非常特别的桌灯,同时也是……这是什么?啊,一个放大镜,哇!一堆很旧的书,最后面有一个书架上摆满更古老的书,左边的两面墙壁则挂满了画作。

“这些画很值钱吗?”

“唔!”

“唔什么?”

“这是巴伊雷达[32]的速写。”阿德里亚骄傲地指着一幅未完成的画作。

“啊。”

“你知道巴伊雷达是谁吗?”

“不知道,很值钱吗?”

“值很多钱。这是伦勃朗的版画,不过这不是唯一的,而是……”“嗯哼。”

“你知道伦勃朗吗?”

“不知道。”

“这个这么小的……”

“好美哦!”

“对啊,这是最值钱的。”

贝尔纳特靠近亚伯拉罕·米尼翁[33]画的浅黄色栀子花,仿佛要闻嗅似的,嗯,闻它的价格吧。

“多少钱?”

“好几千比塞塔。”

“哇,天啊!”他算了一下,“几千?”

“不知道,好几千。”

我宁可让留他在不确定之中。好了,开场够了,现在只需要好好收尾。于是,我带他去看玻璃橱柜,他立刻说,哇,这是什么?

“一把女武士的怀剑。”阿德里亚骄傲地说。

贝尔纳特把玻璃橱柜的门打开,我不安地看着书房的门,他拿起和店里一样的女武士怀剑,好奇地看着,他靠近阳台想看得更清楚,并褪下刀鞘。

“小心!”我用神秘的语气说,但好像没让他太惊讶。

“女巫师的坏剑是什么意思?”

“就是日本女战士用来自杀的短剑,”我低声道,“自杀的工具。”

“她们为什么要自杀?”这个笨蛋既不讶异也不激动。

“因为……”我挤压想象力,脱口而出,“如果生活中有什么事情不顺利,比方说战败的话……”然后为了把结尾推向高潮,我说:“这是江户时代的东西,17世纪的。”

“太不可思议了!”

他直直盯着,脑海中肯定在想象一个女武士自杀的情景。阿德里亚拿回短剑,套回刀鞘,用非常夸张、小心的动作无声无息地重新放回珍稀物品的橱柜里。在此之前他都还心存迟疑,但现在他决定要撂倒奋力抵抗的朋友,也因而迷失了战战兢兢的意识。我把手放在嘴唇上,要求绝对的安静,然后打开角落的黄灯,拼出保险箱的密码:六、一、五、四、二、八。父亲从不用钥匙上锁,只用密码。我打开了图坦卡门的宝库。里头有几个文件堆、两个紧闭的盒子、好几个信封与文件、边上有三叠纸钞,在最下方,一个小提琴盒,盒子上有不太清楚的污渍。我谨慎地拿出盒子并开启,光芒万丈的斯托里奥尼小提琴出现了,这是空前绝后的耀眼光芒。我拿到有光线的地方,把F孔放到他眼前,我命令道:“你看。”

“Laurentius Storioni Cremonensis me fecit.”他抬起头来,诧异地问:“什么意思?”

“全部看完。”我耐心地照亮孔内的文字。

贝尔纳特看着小提琴的回音孔,再一次瞧向里头。他把盒子放好才看到一、七、六、四。

“1764年,”阿德里亚说,“我的妈啊!让我拉一下,听听它的声音。”

“好,然后我爸就会罚我们俩一辈子做苦役。你只可以用一根指头摸。”

“为什么?”

“这是家里最贵重的物品,知道吗?”

“比谁画的那张不知道多少钱的黄花的画还值钱吗?”

“值钱太多了!”

聊胜于无,贝尔纳特用一根指头摸了摸。但我一个不小心,让他按到了Re音,听起来很柔和,像绒布般柔软。

“有点太低了。”

“难道你有绝对音准?”

“什么?”

“你怎么知道音太低?”

“因为Re音要再高一点。没什么,就高一点点而已。”

“真的好羡慕你。”虽然我企图要让贝尔纳特张口结舌,却由衷地对他发出赞叹。

“为什么?”

“因为你有绝对音准。”

“这是什么意思?”

“算了,”我想回到刚才的话题,“1764年,你知道吗?”

“1764年啊……”他真心崇敬地说,这让我很开心。他再度温柔地抚摸琴,就像小提琴完成时,制琴师所做的一样。制琴师说,我完成了,玛丽亚,亲爱的。她低语,我为你感到骄傲。洛伦佐抚摸乐器的皮肤,感觉到它的悸动,玛丽亚则感到一丝丝的嫉妒。制琴师在抚摸乐器的同时也赞赏它的曲线。他把琴放在工作室的桌上,自己站到远处,站到闻不到冷杉、闻不到枫树那奇迹般的浓郁香味的地方,骄傲地欣赏自己的作品。佐西莫师傅教导他,一把好琴,除了音质好外,外形上也必须给人以愉快的视觉享受,应当符合比例,这样才有更高的价值。他为此感到非常满意。其中还有个小小的疑虑,他不知道要为木材付多高的价码。不过他很满意,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把从头至尾亲力亲为制作的琴,而且他知道这是一把很好的琴。

洛伦佐轻松地微笑,完成上亮光漆的程序后,音色会获得应有的色彩。他犹豫是先拿给佐西莫师傅,还是直接拿到拉吉特先生那里,听说他已经受够克雷莫纳的人,很快就要回巴黎了。对师傅的忠诚驱使他拿着乐器去佐西莫·贝尔贡齐[34]的工作室,这把琴像是躺在临时棺木里的苍白尸体。他一进门,三个沉溺在各自工作中的头抬起来。师傅懂得他这位学生的微笑意味着什么,于是将手中正在抛光的大提琴背板搁在一旁,把洛伦佐带到沿街的窗边,那里有充足的光线,可以仔细地观看乐器。洛伦佐安静地把小提琴从松木制的盒子拿出来给师傅看,佐西莫·贝尔贡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抚摸琴的背脊与面板。几个月前,他偷偷把几片罕见的上好木材送给徒弟洛伦佐,让徒弟试试是否学会了他的手艺,现在,他确定一切都如当时的预期。

“您真的要送给我吗?”

“差不多吧。”

“但这木材是……”

“是啊,是帕尔达克的亚基亚姆的,现在这时间点最好。”

“师傅,我想要知道它的价格。”

“我跟你说了,别在意价格。等第一把琴做好了,我再告诉你。”

木材向来都不是免费的。公元1705年,那是好久以前了,在年轻的斯托里奥尼出生前的许多年,那时地球越来越圆,来自帕尔达克的固执的亚基亚姆在布隆·德卡齐亚克等人的陪同下,拉着车来到克雷莫纳,里边装满看起来毫无价值的木材。这替他们的遥远路途省下不少无谓的惊扰,那时亚基亚姆已经三十多岁,身强力壮,瞳孔因对生命的坚定和执着显得黝黑深沉。他让布隆·德卡齐亚克在离市中心一段距离的地方看守木材,自己则快速地到制琴师家里拜访,途中经过一片圣栎木林时,他往里头走了几公尺,发现一个可以好好解放的地方,就在他蹲着的时候往前看,发现几块废弃褴褛的破布,这些不知名的破布让他想到莫埃纳该死的布恰尼耶的披肩与帕尔达克的穆雷达家所遭遇的一切。或许现在,他可以重拾当初家人们希望追寻的财富。他一边大解,一边哭泣,无法压抑激动的情绪。当他平复下来,肚子排泄干净,也重新穿好脏兮兮的衣服后,便步入市中心,像还是小伙子时那样直接到斯特拉迪瓦里[35]的工作室,他直接找安东尼奥师傅,告诉他,因为帕内韦焦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木材短缺的问题很快就会出现了。

“我从别的地方买木材。”

“我知道,是从斯洛文尼亚的森林里取的,做成乐器的时候你就会发现,那里的木材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没别的选择了。”

“有,我可以提供别的选择。”

斯特拉迪瓦里的处境必然不妙,因为他跟着这名陌生人来到克雷莫纳郊外的隐匿之处,陪同前往的还有他的儿子当中最安静的一个,奥莫博诺,以及工作室里一个叫作贝尔贡齐的学徒,他们三人察看木材,切下一小块咀嚼几口,鬼祟地交换几个眼神,穆雷达的儿子亚基亚姆对自己的工作非常有自信,满足地看着他们反复察看他的木材,安东尼奥师傅询问亚基亚姆的时候天已黑了。

“这些是从那里来的?”

“很远的地方,来自西边一个很冷的地方。”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偷来的?”

“您只能相信我了。我这辈子就靠木材维生,我会唱木,会嗅,会选好木材。”

“这木材很好,也备得很好。你是从哪里学来这手艺的?”

“我是帕尔达克穆雷达家的儿子,你可以派人去问我父亲。”

“帕尔达克?”

“就是那里,平地之处就是你们称为普雷达佐的地方。”

“普雷达佐的穆雷达早已逝世了。”

这个震撼的消息扯出亚基亚姆出乎意料的两行泪水。心痛。我的父亲已经死了!他看不到我带着十袋黄金回家、让他再也不用工作的光景了。不只他看不到,我的兄弟姐妹们也都看不到了:阿尼奥、延、马克斯、脑筋不灵光的埃梅斯、约瑟夫、不能走路的特奥多尔、米库拉、伊尔塞、埃丽卡、卡塔琳娜、玛蒂尔德、格蕾琴还有小贝蒂娜,我的小盲女,送我丘芙圣母项链的妹妹,那是妈妈死前留给她的。

“我父亲死了?”

“都是因为那场烧光森林的大火以及他儿子的死亡,忧愤所致。”

“哪个儿子死了?”

“亚基亚姆,穆雷达家最优秀的那一个。”

“我就是亚基亚姆啊!”

“火灾后,亚基亚姆溺死在福尔特布索(Forte Buso)的水井里了,”他用讽刺的眼神看着亚基亚姆,“如果你是穆雷达的儿子的话,一定记得。”

“我才是亚基亚姆,帕尔达克的穆雷达的儿子。”亚基亚姆坚称。当时,布朗——也就是布隆·德卡齐亚克津津有味地听着,不过有些时候还是漏掉一些字,对他来说,他们说话的速度太快了。

“我知道你在骗我。”

“没有,师傅,你看。”他取下脖子上的项链给斯特拉迪瓦里师傅看。

“这是什么?”

“帕尔达克的丘芙圣母像,所有以木材维生者的守护女神,也是穆雷达的守护神,这是我母亲的。”

斯特拉迪瓦里拿起项链细看,一尊庄严神圣的圣母玛利亚与一棵树。

“师傅,这是一棵冷杉。”

“后面是一棵冷杉,”师傅将项链还给他,“能证明什么吗?”

“能够作为证据的是我带来的木材,安东尼奥师傅,如果你们不要的话,我就卖给瓜尔内里或别的制琴师了。我很疲倦,想回家看看弟弟妹妹们是否都还健在。我想看看阿尼奥、延、马克斯、脑筋不灵光的埃梅斯、约瑟夫、不能走路的特奥多尔、米库拉、伊尔塞、埃丽卡、卡塔琳娜、玛蒂尔德、格蕾琴还有送我丘芙圣母项链的妹妹小贝蒂娜是不是都还活着。”

瓜尔内里可能将受惠于这批木材的暗示刺激了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他慷慨地支付了优渥的酬金,买下一整车木材,这些木材在仓库里度过一段安静岁月后,替他省下了不少汗水,未来也有了保障。拜此所赐,二十年后他所制作的提琴是世上最好的琴,虽然现在他还无从知晓,但是,在这位师傅过世后,奥莫博诺与弗朗切斯科就知道了。那时,他们还保有一部分来自西边的木材,特别节省地小心使用。当他们都逝世后,这间工作室与收藏着秘密的角落都传到卡洛·贝尔贡齐[36]手中,贝尔贡齐再把这个秘密递交给他的儿女。佐西莫师傅就是贝尔贡齐最小的儿子,在工作室靠近库恰塔路的窗户边,他仔细看着年轻的洛伦佐制作的第一把琴,提琴标签注明:“Laurentius Storioni Cremonensis me fecit 1764.”

“为什么在Cremonensis下面划底线?”

“我为身为克雷莫纳人而感到骄傲。”

“这是制琴师的签名,以后你做的琴都要用一样的签名。”

“佐西莫师傅,我一辈子都会因身为克雷莫纳人而感到骄傲的。”

师傅非常满意,将尸体还给创造者,他将它放回棺木中。

“永远都别向任何人提起这木材的来源。还有,如果你希望未来有保障的话,几年后,无论身在何处,都要不计代价买回它。”

“好的,师傅。”

“上亮光漆的时候小心些。”

“我会的,师傅。”

“我知道,我是提醒你别搞砸了。”

“那么,师傅,这木材我需要付您多少钱?”“你只要帮我个忙就好了。”

“请尽管开口。”

“离我女儿远一点,她还很年轻。”

“什么?”

“你听见我的话了,别逼我再说一次,”师傅的手伸向琴盒,“如果做不到的话,就把琴与剩下的木材都还给我。”

“可是……”洛伦佐的脸色与自己的第一把琴一般苍白,他不敢回应师傅的目光,安静地离开佐西莫·贝尔贡齐的工作室。

洛伦佐·斯托里奥尼把自己关起来几个星期,沉浸在上亮光漆的程序之中。全新的小提琴诞生后,他斟酌佐西莫师傅要求的代价。那时候,还在克雷莫纳游走的拉吉特先生得到梦寐以求的琴音,兴致盎然地看着这把亮光漆偏暗的琴,这点使它成为一把与众不同的斯托里奥尼。他把琴拿给一旁寡言孱弱的年轻人,这人拿起琴弓弹奏起来,令洛伦佐·斯托里奥尼落下两行泪水:比他自己拉的好听许多。这泪水也是为了玛丽亚而落下。玛丽亚,我爱你。这么多的泪水、这么多的佛罗林[37]是始料未及的。

“一千佛罗林,拉吉特先生。”

拉吉特看着他长达十秒钟之久,让他极度不舒服,然后又看向孱弱寡言的年轻人,年轻人垂下眼睑示意认可。斯托里奥尼心想,若多要一些,他们一定也会答应的。他在这方面要学习的还多着呢。

“我们不能再见面了,亲爱的玛丽亚。”

“这是非常大的一笔钱。”拉吉特的脸上写着反对。

“您知道这把琴值这个价,”洛伦佐把琴拿回来,姿态高傲且勇敢,“如果您不想要,我下个星期还有其他买家。”

“洛伦佐,亲爱的!为什么?”

“我的客户想要斯特拉迪瓦里或瓜尔内里的琴……您还默默无闻呢。斯托里奥尼?Connais pas.[38]”

“十年内,全世界都会希望自己家里有一把斯托里奥尼的。”他把琴放进琴盒。

“你的父亲不准我们再见面,所以才送给我那些木材。”

“八百。”法国人说。

“不!我爱你!我们彼此相爱啊!”

“九百五。”

“是的,我们相爱,可是你父亲不希望……我不可以……”

“九百,要不是我急着离开了。”

“我们逃走吧,洛伦佐。”

“好吧,九百。”

“逃走?我怎么能逃离克雷莫纳?我还要在这里开小提琴工作坊呢!”

他是真的急了。拉吉特先生想带着买到的小提琴离开克雷莫纳了,这里除了黑发热情的卡丽娜,没有值得留恋的。况且,他认为这把琴很适合勒克莱尔先生。

“可以去别的城市开工作坊啊!”

“克雷莫纳以外的地方?不可能!”

“洛伦佐,你这个叛徒!洛伦佐,你是个懦夫!你不爱我了!”

“如果明年我回来多跟你订两把琴的话,价格得再商议一下,给我好一点的优惠。”

“玛丽亚,我爱你。我用生命爱着你。但你不了解我……”

“好啊,拉吉特先生。”

“你有别的女人了,是不是?叛徒!”

“没有!没有!你了解你的父亲,他绑住了我的手脚。”

“懦夫!”

拉吉特不再议价,付了钱,他确定在巴黎的勒克莱尔先生会不痛不痒地多付五倍以上的价钱,还会恭喜他找到这么好的琴。唯一的坏处就是,这是和卡丽娜一起过夜的最后一周了。

斯托里奥尼恭喜自己杰出的表现,同时也感到悲伤。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卖琴意味着永远见不到自己的作品了,制造这把琴连带让他也失去了爱情。再见了玛丽亚。懦夫!再见了,我的爱。你不守信用!再见了,我会永远记得你!你拿我换上等木材!洛伦佐,如果这是真的,你将不得好死!再见了,玛丽亚,你不知道我有多遗憾。若真如此,我咒你的琴烂掉或被火烧掉!然而,依转卖这把琴的人所言,发生在巴黎的那个叫作让-马里·勒克莱尔[39],老勒克莱尔或勒克莱尔舅舅身上的事情比所有的诅咒都更恐怖。他支付了一笔夸张的天价,却从来都没有——让我们这么说好了——从来都没有机会听见贝尔纳特不经意间在这把琴上拨弄出的甜美、丝绒般的Re音。

这是我一生中少数几次因疯狂的驱使而任由事情发展。我利用贝尔纳特在音乐方面的天资来获利,但要达到此目的,必须做出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在纵容我新结交的朋友用指头抚摸斯托里奥尼的面板时,我竟突发奇想,要是他教会我拉颤音,就让他把琴带回家一天。

“真的吗!”

贝尔纳特笑了,几秒钟之后却严肃起来,看起来有些沉痛。

“不可能。颤音是没法教的,要自己找到方法才行。”

“可以教。”

“要自己找到方法。”

“那我不借你斯托里奥尼了。”

“我教你颤音。”

“现在就教。”

“那就现在,可是等一下我就要把它带回家。”

“今天不行!我得准备一下才行。改天。”

沉默。我们的目光没有交流,小脑袋瓜都在运转。贝尔纳特想象魔幻般的琴音时,也在质疑我所说的话。

“说改天等于没说一样,到底是什么时候?”

“下个星期,我发誓。”

* * *

在我的房里,谱架上放着谢夫奇克[40]的音阶及琶音教学乐谱,打开的那一页是该死的三十九号练习。根据特鲁略斯的说法,这里是极为精细的练习,涵盖所有技巧,也是这辈子在练习双弦之前或之后一定要学会的技巧。贝尔纳特拉长一个甜美且稳定的颤音,阿德里亚观察发现贝尔纳特专注地闭起眼睛,心想要让琴音颤动必须闭上眼睛,尝试闭上眼……拉出的声音却单薄、可笑,如破锣般。他闭上眼睛,用力闭紧眼皮,琴音总是打滑溜走。

“你知道吗?你太紧张了。”

“你才是。”

“我?你在说什么?”

“本来就是,如果你没教会我,做梦都别想把斯托里奥尼带回去,也别妄想下星期,永远都不用想了。”

这是精神勒索,但贝尔纳特不知道,贝尔纳特该怎么回应?他再也不提颤音没法教、要自己找到方法。他说,注意力得集中在手的位置、手的动作的连续性上。

“不是这样,不是用弦来磨咖啡的意思,好吗?你放轻松点!”

阿德里亚不太清楚放轻松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放松了,闭上双眼,在第二弦一个长长的Do音尾声中找到了颤音。我这辈子都会记得的。那感觉像是学会如何让琴声微笑或悲泣,若不是因为贝尔纳特还在我面前,家里也不允许,我真想开心地大叫。

虽然对当时的神迹仍难以忘怀,虽然对这刚刚结交的新朋友充满无限的感激,但我还是没有勇气把阿拉珀霍族的伟大酋长以及咀嚼香烟的卡尔森警长介绍给他。因为这对一个已经十一二岁,还被公认为天赋异禀的大孩子而言,实在太不合适了。想起那个时刻,小提琴拉出的声音至今仍让我张口结舌,那时候用的是第二弦第一指位,拉响的声音是Do。阿德里亚用第二指使琴音颤动,那是1957年的秋天或冬天,不记得哪一天的晚上七点,在巴塞罗那的巴伦西亚路上,扩展区的心脏,世界的中心。我以为触摸到天堂,却浑然不知,地狱正步步逼近。

9

那个星期天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父亲带着好心情起床,父母邀请了普鲁内斯博士到家里喝咖啡。根据父亲所言,他是世界上仍活着的最好的古文书专家,而他的妻子,是世界上还活着的最好的古文书专家的妻子。父亲对我眨了一只眼睛,虽然我清楚眨眼指涉某种关键含意,但由于缺少来龙去脉,我不明白父亲的暗示。刚才已经告诉你了,我是个文绉绉的孩子,思考事情的方式与现在和你说的话差不多。

他们聊咖啡、瓷器,精致的容器让咖啡品尝起来更加美味。也聊一些古手稿,偶尔也用尴尬的沉默来调和谈话的节奏,父亲负责将茶几上的谈话推向高潮,为了让在房间里的我也能听到,他大声命令:“孩子,过来。听见了吗?”

阿德里亚怎么会没听见呢?但是他惧怕这样的大灾难。

“孩子!”

“干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

“来这里!”

阿德里亚不得不过去,父亲的眼睛闪耀着白兰地的光芒,普鲁内斯夫妇和蔼地看着孩子,母亲为大家倒咖啡,完全不理解我正要面临天大的灾难。

“你们好,早安。”

两位访客低语回应早安,几许期盼地看着阿德沃尔先生,父亲指着我的胸膛命令道:“来!用德语数数。”

“爸爸……”

“听话。”他的眼睛燃烧着白兰地的火焰。母亲倒咖啡,注视着薄到让咖啡更好喝的瓷杯。

“Eins,zwei,drei.”

“慢一点,好好地说,”父亲打断我,“重新开始。”

“Eins,zwei,drei,vier,fünf,sechs,sieben,acht,neun,zehn.”我停了下来。

“还有呢?”父亲严肃地问。

“Elf,zw?lf,dreizehn,vierzehn.”

“等等等等……”父亲像丹杰洛神父般说,接着又换上命令的口吻,“现在用英语说一遍。”

“够了,费利克斯。”母亲终于开口了。

“我说,用英语说一遍,”父亲对母亲说,非常严肃,“不行吗?”

我等了几秒钟,但母亲没有回应父亲。

“One,two,three,four,five,six,seven,eight,nine,ten.”

“很好!孩子。”世界上仍活着的最出色的古文书专家充满热忱地回应。他的妻子无声地拍手,直到父亲打断我们说,等等等等。然后又指着我。

“现在,用拉丁文。”

“不会吧……”世界上仍活着的最好的古文书专家钦佩地看着我。

我看着父亲,看着跟我一样不舒服但只会盯着咖啡的母亲,然后说:“Unus una unum,duo duae duo,tres tria,quattuor,quinque,sex,septem,octo,novem,decem,”接着祈求般地说,“爸爸……”

“安静。”父亲冷冷的一句打断我,并看向真心佩服,不停说着了不起、了不起的普鲁内斯博士。

“真迷人。”普鲁内斯博士的妻子说。

“费利克斯……”母亲说。

“爸爸……”我说。

“安静!”父亲说,然后向访客说,你们还没真正见识到呢!接着他弹着指头,干巴巴地指着我:“现在,希腊语。”

“Heis mia hen,duo,treis tria,tettares tessares,pente,hex,hepta,octo,ennea,deka.”

“太——惊——人——了!”普鲁内斯夫妇融入我的演出,热烈地鼓掌。

“哟!”

“现在不行,黑鹰。”

父亲用手上下比着我,仿佛在炫耀刚刚钓到的欧洲鲈,骄傲地说:“十二岁。”然后看都不看我一眼:“好了,可以离开了。”

我关回房间里,责怪母亲连根指头都没有动,完全没有尝试把我救出那个荒谬的困境。于是我沉进卡尔·迈的小说世界以遗忘悲惨遭遇,任由那个星期天的下午与夜晚无声流逝,黑鹰及勇敢的卡尔森警长都不敢打扰我的苦恼。

后来有一天,我才认识到塞西莉亚的真面目。我花费许多时间试图理解。古董店门口的铃铛响起,是阿德里亚。母亲以为阿德里亚跟着学校的手球二队练球去了,事实上,他在店内的手稿角落。贝伦格尔先生以为他在写作业,事实上,他在偷偷检视一份13世纪用拉丁文书写的羊皮纸手稿,上头写的东西几乎完全看不懂,我却非常心动。门铃叮当作响,我以为是父亲出乎意料地从德国回来,现在可有好戏瞧了。可惜我费心布置的三方谎言,当我看向门口,却是贝伦格尔先生正在穿外套,并且相当急促地与刚出现的塞西莉亚说话,然后拿起帽子,一脸愤怒,匆匆忙忙地不说再见就走了。塞西莉亚在门口呆站了一会儿,外套还未脱下,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打招呼还是等她看见我再说,不,还是先打招呼吧。不过,她会觉得奇怪,刚刚怎么没见到我。还有这手稿呢。算了。不!还是躲起来好了……或许,等一下看情况吧……我不得不开始用法语思考。

塞西莉亚叹了一口气,于是他决定自己应该躲起来。她褪去外套走入办公室,不知为何,那天的气氛很凝重,塞西莉亚一直不出来。突然,我听见哭声,塞西莉亚在办公室里哭泣。我真想消失不见,现在既无法溜走,也不能被发现,因为我听见她偷偷地哭了。大人们偶尔会哭。如果我去安慰她呢?她好可怜,家人很敬爱塞西莉亚,连妈妈总是批评的女人们,就是父亲经常去拜访的那些人,也都只说她的好话。而且,看见大人流泪对孩子来说是非常震撼的事情。总之,阿德里亚希望地上有个洞好让他钻进去。哭泣的女人愤怒地拨了一个电话。我想她一定很生气,愤怒却并未注意到我。但是,现在处境危险的人是我,因为要是他们毫无预警地关门,我就会被锁在里头,活生生地被囚禁起来。

“你是个懦夫,不!不!让我说,你这个懦夫,五年了,你的说词都一样,都是同一套:塞西莉亚,下个月我就跟她摊牌,我发誓。懦夫,你哄我五年了,五年!我不是个孩子!”

这点我也赞同。但我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这时候,黑鹰正在家里的床头柜上安稳的睡午觉呢!

“不!不!不!现在换我说,我们永远都不会住在一起,因为你不爱我,不!闭嘴!现在换我说了!我叫你闭嘴!把你所有的甜言蜜语都吞回去!结束了!听见了吗?什么?”

在手写稿的桌上,阿德里亚不知道是什么结束了,是否跟他有关,不知道为什么大人总是因为你不爱我而生气。但渐渐地,他发现爱、亲吻,还有其他的东西都很烦人。

“不!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什么?因为我高兴的时候就挂电话!不!先生,应该是我爽的时候就挂电话。”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我爽”,爽,拉丁文是“Ructare”,反复动词是“rugere”,听到身边最有教养的人说这话感觉很奇怪。随着时间推移,就会变成“ruptare”——破裂,然后继续发展。塞西莉亚非常用力地挂掉电话,我想她一定把座机砸了,接着她非常严肃地戴起眼镜,开始在新的古董上贴标签,并记录在两本新进货品册子上,刚才的灾变不留丝毫踪迹。我从小门溜出去,再从正门进来向她打招呼,你好,顺便确认她的脸上是否还留着泪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怎么来了,小帅哥?”她对我微笑。

而我张口结舌,因为,这简直是另一个人。

“你跟三王[41]要了什么礼物啊?”她好奇问道。

我耸耸肩。我们家不庆祝三王节。实际上三王就是父母,而且沉迷于未开化的迷信是不好的。因此,从我第一次知道三王节开始,就没再期待三王那些让人惊喜的礼物,而只是收下父亲为我好意挑选的东西。而且,这些都和学校里的优异表现无关,因为那是理所当然的;跟我的乖巧懂事也无关,因为那是应该的。总而言之,相较于家里的严肃氛围,我也收到过几个天真烂漫的礼物。

“我要了一个……”我想起父亲说过要送给我一辆卡车,装有会响的警笛。但是,假如我在家里弄出什么噪音的话……“一辆有警笛的卡车。”

“来!亲我一下。”塞西莉亚笃定地说,伸手将我拉近她。

* * *

一个星期后,父亲从不莱梅带着一个迈锡尼的花瓶回来,这花瓶在店里待了好几年;他也带了一些有用的文件,两本自传的初版或手稿,还有14世纪的手稿。父亲说,这可位列他特别偏爱的珍宝之中。家里、店里都接到了几个要找他的神秘电话,父亲却对几天后将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浑然不知,对我说,你看、你看、你看,这多漂亮。他拿了几本笔记簿给我看,是普鲁斯特写的《追忆似水年华》最后一部的手稿。一团难以辨识的文字、页缘上一段段的标注、笔记、箭头、用订书机装订的小纸片……你看,念这句。

“我看不懂他的字。”

“你试试看!这是最后,最后一页,最后一句。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追忆似水年华》的结尾。”我没有答话。父亲发现自己可能太过分了,于是用他特有的优雅,给自己台阶下:“别告诉我你还不懂法语!”

“我当然会,可是我看不懂他的字!”

我肯定答错了,父亲不再说话并合上笔记簿,收进保险箱,一边喃喃自语说我得做个决定,家里的宝贝太多了。我误听为家里死去的人太多了。

10

“你的父亲……嗯……孩子……你爸爸他……”

“怎么了?爸爸怎么了?”

“父亲上天堂了。”

“天堂不存在!”

“你父亲过世了!”

母亲极度苍白的脸比这个消息更令我关注,仿佛死去的人是她。她像年轻的洛伦佐那把还未上亮光漆的小提琴一样苍白,眼里满是痛楚。我从没听过母亲的声音如此破碎,她没看我,而是望着床边墙壁上的那片污渍说,他离开的时候,我没有亲吻他,也许我的吻可以救他。或许我听错了,但好像听见她小声地说,他活该。

我不太明白母亲的意思,我把自己关在乱七八糟的房间里,抓着三王带给我的红十字卡车坐在床上,按照家里贯有的行事风格,默默地哭泣。父亲不是在研究手写稿就是在看书,不然就是正在死去。

我什么也没问母亲,也不能去看过世的父亲。他们告诉我,父亲出了意外,在阿拉瓦萨达公路被卡车撞了,不是在阿特内乌路。很遗憾,但是,你不能见他,无论如何都不行。我痛苦至极,天塌了下来,我被关进牢里前,得先见贝尔纳特一面。

“孩子,他为什么带着你的小提琴?”

“呃?什么?”

“为什么你的父亲会带着你的小提琴?”小洛拉重新问了一次。

现在一切都要真相大白了,我真的非常害怕,却还有胆子说谎:“他跟我要的,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没有说,”然后对着绝望的她说,“爸爸很怪。”

说谎的时候,我觉得大家都发现我在说谎,因为血都冲到脸上,应该是脸红了,而且一边捏造故事,一边左顾右盼地在虚构的故事里寻找不合逻辑之处……我的把柄就在别人的手中,却总是无人察觉,这让我感到非常意外。母亲没发现就算了,我确信小洛拉只是假装不知道。谎言真的很奇妙,现在年纪大了,说谎时我仍会脸红,然后就会听见安杰莱塔太太的声音。有一次她抓着我的手,让我摊开,让母亲和小洛拉看手掌里一片有损名誉的巧克力污渍,她像盖起一本书似的合上我的手掌,说,阿德里亚,小偷其实比瘸子更惹人注意,别忘了这句话。现在我都满六十岁了,仍记得一清二楚,安杰莱塔太太,我的记忆可是都刻在大理石上的。但现在不是偷拿一盎司的巧克力了,我毫不费力地装出难过的脸,因为我很难过也很害怕。我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开始哭泣,因为我父亲死了,而且……

小洛拉走出房间,我听见她在和别人说话。一个说着西班牙语,烟味很重,没有脱外套,手里还拿着帽子的陌生人,进房里来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阿德里亚。”

“你父亲为什么带着你的小提琴?”就这样,像是令人疲惫的审问。

“我不知道,我发誓。”

男人给我看练习小提琴的一小片碎片。

“你认得吗?”

“嗯,认得,这是我的小提琴……我的小提琴。”“他跟你要的?”

“对。”我说谎。

“没有多解释?”

“没有。”

“他拉小提琴?”

“谁?”

“你父亲。”

“不会,他才不会拉。”

我努力压抑,免得露出戏谑的微笑,想到父亲拉小提琴的样子就想笑。穿着外套,戴着帽子、烟味浓厚的男人看向静静点头的母亲及小洛拉,用帽子指着我手里的红十字卡车说,卡车很漂亮,然后走出房间,把我和我的谎言留在房里,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黑鹰从救护车里对我投以怜悯的目光,我知道他不屑说谎的骗子。

* * *

葬礼非常黑暗,许多严肃的男士拿着帽子,很多女士用薄纱遮住脸庞,爸爸住在托纳镇、安波斯达的博施家的堂兄弟们,还有一些表兄弟姐妹们都来了。这是第一次,我发现自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我穿着黑色衣服,头发梳得非常整齐,因为小洛拉替我用了两倍的发胶,还说这样很帅。她像母亲不曾做过的那样,亲吻我的额头。母亲现在都不看我了,更不用说亲我了。他们说父亲在黑木箱里,但我无法确认,小洛拉说父亲的样子不太好,最好别看。可怜的父亲,整天都低头看书或那些奇怪的东西,就这样离开了,尸首还被撞坏,生命是何其愚蠢。如果是店里的怀剑造成的伤痕呢?不,他们说是交通事故。

家里的窗帘垂落着,已有好几天都未拉起,身边的絮语围绕着我。小洛拉格外地注意我,母亲坐在以前他们喝咖啡的椅子上,对着父亲死前习惯的位子,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但是她没有喝咖啡,时间不对。这个情况对我来说有点复杂,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坐到另一张椅子上,母亲不看我,任凭我再怎么叫妈妈,她都只是牵着我的手,继续盯着墙上的壁纸,什么也不说。所以我想,算了,我不坐父亲的椅子了,并把所有的哀伤都归咎于那张椅子。虽然我也很难过,却仍旧东张西望。那几天痛苦极了,因为母亲的眼中没有我,后来我也习惯了。从那之后,母亲似乎再也没正眼看过我,她肯定查过,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才不再理会我。偶尔她看我只是为了给予一些指示,那时全由小洛拉照顾我。

有一天,母亲毫无预警地带了一把新的练习小提琴回家,比例和声音都很好。她将它拿给我,什么都没说,也没看我的眼睛,她看起来很涣散,似乎是依着惯性行动,好像在想着那之前或之后的事情,总之就是不在当下。我花了许多时间才理解。于是我又开始练习好几天以前被迫暂停的小提琴。

有一天,在房里练琴调音时,我转调音钮太用力,拽断了弦,便索性再弄断两根弦,然后走到客厅对母亲说,妈,你得到贝多芬店里帮我买琴弦,我没有Mi音了。她看向我,大概是往我的方向看,一言不发。我又说了一遍,我得买新弦。小洛拉随即从一块窗帘后走出来,对我说,你跟我去吧,你得告诉我是什么弦,在我看来都长得一样。

我们搭乘地铁去买琴弦,小洛拉说她是在小巴塞罗那出生的,和朋友们出门玩的时候,总是说我们到巴塞罗那玩吧!十分钟后,就到了兰布拉大道靠海港的那一侧,她们沿着兰布拉大道像傻子般上上下下地散步,笑的时候都用手捂住嘴,男孩子才不会看见她们在笑。听小洛拉说这些故事比看电影还要有趣。她无法想象这种又小又黑的店里竟然卖小提琴弦。我要了一条皮拉斯特罗牌的Sol弦,两条Mi弦,一条La弦。她说,这么容易?早知道叫你写在一张纸上,我自己来买就好了。我说,不行,母亲向来都是让我陪她来买的,以防万一。小洛拉付了钱,我们走出贝多芬的店,她弯下腰亲吻我的脸颊,充满思念地看着兰布拉大道,但没有遮住嘴,因为她并没有笑得像个傻瓜。那时,我突然察觉到,也许,我连母亲也失去了。

葬礼后的两个星期,又来了一个说着西班牙语的先生。母亲的脸色变得如死人般苍白。母亲与小洛拉之间的低语再次展开。我觉得她们刻意疏远我,于是鼓起勇气问母亲发生什么事了。这是这么多日子以来,母亲第一次正眼看我,她说:“太严重了,孩子,事情太严重了,最好还是别……”然后小洛拉进来把我带去学校。学校里一些孩子看我的方式很奇怪,比平时更奇怪。列拉在休息时,靠近我问:“他们把那个也埋了吗?”我则反问:“哪个?”他又说了一遍:“那个啊,是不是把那个也埋了?”我说:“埋了哪个?”列拉回以一个够了的笑容说:“很难受,是吧?看到一颗头在那里。”然后又说:“应该也埋了吧?呃?”我完全听不懂。为了以防万一,我走到有阳光的角落看着在那里交换图卡的学生。从那时候起,我就避着列拉了。

我一直无法把自己弄得像别的孩子一样,因为,我不是孩子。照普约尔的说法,我最严重、最无法解决的问题就是喜欢读书。我喜欢学历史、拉丁文和法语,还喜欢去音乐学院,享受特鲁略斯的技巧练习。在练习大调指法时,我想象自己站在满席的包厢中,如此,技巧练习听起来就好一些。好听的秘密就在琴音中,手不是重点,因为练习几个小时以后,手就会自己动了,有时候还会即兴演出,这些我都很喜欢。我喜欢拿着《埃斯帕萨百科全书》(Enciclopèdia Espasa)一条一条浏览,因此,在学校里,当巴迪亚老师提出任何问题时,普约尔就会指着我说,负责回答问题的人是他。这时我就会不好意思回答了,感觉像被当猴耍,感觉他们像我的父亲。埃斯特万坐在我后面,每当我正确回答问题,他总是说“好女孩”。直到某天我对巴迪亚老师说我不记得一百四十四的平方根,然后跑去厕所呕吐。埃斯特万走进来说,看吧,你就是个女孩。然而,父亲过世后,我发现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同了,不知道是什么,但就是不一样了,好像我升了一级似的。尽管如此,我还是羡慕所有的孩子,羡慕他们不爱念书,羡慕他们偶尔有几科会考不及格。在音乐学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进去就得抓起小提琴开始准备拉出好听的Sol,不、不是,不是这样,这听起来像沙哑的鸭子,听!要这样。然后,特鲁略斯拿着我的琴,拉出完美的Sol,虽然她年纪太大也太瘦了,我却差点就爱上她。那琴声如丝绒般,闻起来像某种不知名的花一样芬芳,直到现在我还记得。

“虽然我已经会拉颤音,却怎样都拉不出这种声音。”

“一步一步慢慢来。”

“对,可是我永远都不可能拉出来的。”

“没有不可能的事,阿德沃尔。”

无论是从音乐还是从理性的角度来看,这肯定是最糟的建议了,但这却是我在巴塞罗那与德国听到的建议中,影响最深的一个。一个月后,我的琴音有显著的改善,虽然还不至于散发出芳香,但听起来已经有点像丝绒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并没有立刻回到学校或去音乐学院上课,而是先去托纳镇跟堂兄弟们待了几天,回来的时候,则试着了解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 * *

1月7日,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博士不在家,因为他跟一个刚好到巴塞罗那的葡萄牙友人约碰面。

“哪里?”

阿德沃尔博士跟阿德里亚说,他回来的时候,要看到房间是整整齐齐的,因为隔天假期就结束了,然后看着妻子。

“你说什么?”他戴上帽子的同时,以教授般的严肃口吻问。而她像学生般吞咽口水,又问了一遍:“你跟皮涅罗的约见定在哪儿?”

小洛拉在这时走进餐厅,察觉气氛不对,一个转身就进厨房了。费利克斯·阿德沃尔等了四五秒都没答话,这对她来说几乎是种羞辱,也给了阿德里亚时间盯着父母,发觉有些不对劲。

“你为何要知道?”

“我……我……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

母亲并未给父亲一个预留的亲吻,而是往里面走,走到头,走到安杰莱塔太太的势力范围时,终于听见了——我们约在阿塔内乌。然后他讽刺地说,你应该没意见吧。接着又以惩罚的姿态回复这少有的干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父亲进了书房一会儿,然后立即出来,我们都听见了楼梯间大门打开后从外面关上的声音,也许比平常更大声一点吧,然后便一片沉寂。阿德里亚非常惊慌,呀!我的天啊,父亲带着小提琴盒出门了,里面装着的是我的练习琴!他凭着直觉跳起来备战,阿德里亚逮到合适的时机,小偷般地潜入书房,像天神一样进入你家,虽然上帝不存在,我依旧向上帝祈祷,希望母亲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来书房,嘴里喃喃念着六一五四二八,然后打开保险箱,我的小提琴不在,好想死!我小心地将一切恢复原状,然后把自己关进房间,等着愤怒的父亲回来骂我怎敢造次,是谁打探到保险箱密码的,啊?小洛拉吗?

“我又不……”

“卡梅!”

“我的天啊,怎么会!费利克斯。”

然后他就会看着我这边说,阿德里亚!我会像平时一样,用拙劣的技巧撒谎,父亲会看穿一切,虽然我俩只有两步之隔,他会像站在布鲁克街上一样大吼,让我过来,我肯定会吓得动弹不得,他一定会更加狂怒地大吼,我叫你过来!可怜的阿德里亚会低着头走过去,努力试着演出无辜的戏码,那将会是难以度过的生死劫数、惨绝人寰的浩劫。可是这浩劫没有降临,一个电话后,母亲进房里来说,你的父亲……嗯……孩子……你爸爸他……他问,怎么了?父亲怎么了?她说,你父亲上天堂了。这孩子竟然差点要回答,天堂又不存在!

“你父亲过世了!”

那时,我感觉自己先松了一口气。如果他死了,就不会来骂我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想法真是天大的罪过!还有,虽然天堂不存在,我还是能当个该死的罪人,因为我非常确定父亲是因为我的关系而死去的。

阿德沃尔夫人不得不正式、悲痛、哀伤地认领一具没有费利克斯头颅的遗体,在……有一个胎记,是的,就是这个胎记,对,有两颗痣。而已经冰冷,不能再责备任何人的尸首,没错,是的,是我丈夫,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先生,是的。

“谁说的?”

“皮涅罗,科英布拉(Coimbra)人,一位科英布拉的老师。是的,奥拉西奥·皮涅罗。”

“你认识他吗?夫人。”

“我见过他两次,他来巴塞罗那的时候,习惯下榻哥伦布旅馆。”

普拉森西亚警官对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比了个手势,男人便静静地离开了,然后看着寡妇,新寡妇还来不及戴孝,半个钟头前他们才来找她说最好去一趟警局。她问,怎么了?怎么回事?两位男士说,很抱歉,奉命不能多说什么。而她,急促却优雅地穿上外套,告诉小洛拉帮孩子准备下午的点心,我马上回来。现在,她穿着红色的外套,在警局里的桌子前坐着,对桌上的裂痕视而不见,心想,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然后大声地恳求,可以请你们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吗?

“警官,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小胡子警察说。

阿塔内乌没有,哥伦布旅馆也没有,都没有皮涅罗博士的踪迹。当他们打电话到科英布拉时,确实听见奥拉西奥·达·柯斯塔·皮涅罗博士惊讶地只说得出:阿德沃尔博士?怎……怎……怎……怎么会……会……他……他……哦!真是太可怕了!他……他……会不会弄错了?断头?你们怎么知道他……这会不会是……这、这不可能!

* * *

“你的父亲……孩子,你的父亲上天堂了。”

于是,我才了解父亲因为我的过错而死去。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母亲、安杰莱塔太太与小洛拉帮死者找衣服穿的时候,不停地哭泣。我觉得凄惨、懦弱,感觉自己是杀人凶手,是其他许多我已记不得的东西了。

葬礼隔天,母亲苦恼地搓揉双手,突然静止不动,然后对小洛拉说,给我普拉森西亚警官的名片。阿德里亚听见她对着电话说,我们家有一把非常值钱的小提琴。警官来到家里,母亲打电话给贝伦格尔先生,让他来帮忙。

“没有人知道保险箱密码吗?”

警官转过头看着母亲、贝伦格尔先生还有小洛拉。而我,在父亲书房外头盯着他。

贝伦格尔先生问了母亲及我的生日后,试了几组不同的密码组合。“都不行。”他担忧道。而我就在走廊上,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六一五四二八,但我不能说,否则我会变成杀人嫌疑犯的。我不是嫌疑犯,只是罪魁祸首,我什么都没有说,不露口风是非常困难的。警官打电话回警局,几分钟后,一个身形状壮硕的男人在家里设法打开了保险箱,他汗流浃背,看起来似乎因为蹲着工作的关系让他特别疲累,尽管如此,碰触任何东西时都是小心翼翼的。他用听诊器在非常安静的环境下找到复杂的密码组合,写在一张神秘的纸条上,仔细地用一个夸张的姿势满意地打开保险箱,接着百般困难地站起身,让其他人检视保险箱。保险箱里的斯托里奥尼光溜溜的没有用盒子装着,讽刺地望着我。然后轮到贝伦格尔先生了,他戴着手套谨慎地拿起小提琴,在桌灯的照明下细细检视,他抬起头扬起眉毛,对母亲、警官、擦着额头上的汗的胖先生、阿拉珀霍族的伟大首领黑鹰、卡尔森警长,还有站在门的另一边的我说:“毫无疑问,这把就是叫作维亚尔的小提琴,是洛伦佐·斯托里奥尼制作的。”

“没有琴盒?他通常没有用琴盒保存这琴吗?”满身烟味的警官问。

“好像有啊,”母亲说,“好像是保存在一个琴盒里,一起放在保险箱里的。”

“为什么他要那琴盒,把琴直接放在保险箱里关着,然后跟你儿子要练习琴,放在真琴的盒子里呢?啊?”

他四下环顾后看着站在门框下,强自掩饰恐惧而颤抖的我。恐惧的颤抖。几秒钟后,他的眼神显示已查出谜题的答案,而我,看到了自己这辈子都必须说法语的贱命。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去阿塔内乌却在阿拉瓦萨达公路被发现,只知道是我将他推向死亡的。今天,五十年后,仍然这么想。

11

有一天,母亲突然走出阴郁,双眼开始留意所有事情。当她跟我以及小洛拉共进晚餐时,她盯着我看了好几秒钟,仿佛要告诉我什么事情。我开始发抖,确信她要说,我都知道了。我知道都是因为你的错,你的父亲才会去世。现在我要到警察局去告发你,你这个凶手。而我说,可是母亲,可是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然后小洛拉试图平复我们激动的情绪,因为她负责平抚这个寡言家庭的情绪,她当和事佬的时候,话不多且姿态委婉。小洛拉,我应该把你留在身边一辈子的。

母亲继续看着不知所措的我。父亲过世前,她对我没有什么感情;父亲过世后,她好像开始恨我。很奇怪,家里的人为什么对彼此都这么冷漠?现在回想,应该是父亲带大家过日子的方式所致。总之,那天晚上,应该是四五月吧,晚餐的时候,母亲盯着我一声不响。哪一个比较糟糕呢?看都不看你一眼的母亲,还是要告发你的母亲?终于,她抛出控诉了:“小提琴课上得如何?”

老实说,一时间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记得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很好,跟之前一样。”

“很好,我很高兴,”现在,她开始用眼神穿凿我了,“你跟特鲁略斯女士学习还开心吗?”

“开心,很开心。”

“那把新的小提琴怎么样?”

“嗯哼……”

“嗯哼是什么意思?你喜欢吗?”

“可以。”

“可以还是喜欢?”

“喜欢。”

一阵安静,我低下视线,小洛拉利用这时间拿走原本装四季豆的空碗,好像厨房里还有很多事要忙似的。胆小鬼。

“阿德里亚。”

我像即将被屠宰的羔羊般望着母亲,她用许久以来不曾有过的方式看着我:“你还好吗?”

“还好。”

“你很难过。”

“有一点。”

现在她就要举起手指向我黑暗的灵魂了:“我最近不太关心你。”

“没关系。”

“有,有关系。”

小洛拉拿着一盘炸鲭鱼回来,这是日常生活中我最厌烦的一道菜了,母亲看到时,脸上浮出一丝生硬的微笑说,好棒啊,鲭鱼。

对话与控诉就此结束。那天晚上,我吃光盘里的鲭鱼,餐后甜点是一杯牛奶。上床睡觉时,我听到母亲在父亲书房里翻箱倒柜。父亲过世后母亲好像第一次这么做,我不由自主走过去一探究竟。对我而言,不管用什么借口,只要能到书房看看就好,不过我还是带上卡尔森警长以防万一。母亲蹲在保险箱前翻找,她已经知道保险箱的密码了,维亚尔斜靠在保险箱外面,她把文件逐次拿出来,无关紧要地大略地看过,然后整齐地放在地上。

“你在找什么?”

“文件,店里和托纳的文件。”

“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

“不用,因为我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我很高兴。母亲和我有了对话,虽然简短却完整。那时我脑海浮现不幸的想法:庆幸父亲逝世让我可以和母亲说话了。我不是故意这样想的,是这些想法无预期地浮现。不过,那天之后,母亲的眼睛真的开始闪闪发亮。

她拿出了三四个小盒子放在桌上,我靠近并打开其中一个:一支黄金笔尖的黄金钢笔。

“哇!”我惊奇地赞叹。

母亲关上盒子。

“是黄金的吗?”

“不知道,我想是吧。”

“我从没见过。”

“我也没有。”

话一说完,母亲便咬着嘴唇,把她不知道的黄金钢笔收起来,接着打开另一个比较小的绿色盒子,用颤抖的指头拨开粉红色棉花。

* * *

随着年纪增长,我了解到生活对母亲而言并非易事。无论父亲是如何摘下帽子,以一贯的优雅打招呼,对她说,你好吗,美丽的小姐?与父亲结婚应该都不是个正确的决定。和一个偶尔无理、会做错事、没有理由也能纵声大笑的男人在一起,肯定会更幸福的。在家里,父亲以尖酸刻薄装饰严肃,并支配我们的生活。我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孩子,但不得不承认,就算整天观察他,也只是略有所闻。听到雷声,却不知落在哪儿。所以,今晚这个耸动无比的篇章让我以为重新寻回了母亲。我说,我可以用维亚尔练习吗?母亲怔住不动,看了墙壁好一会儿。我想,又来了,她这辈子不会再看我一眼了。但是,她腼腆地微笑着说,让我考虑一下。那时,我发现事情似乎开始转变了。变了,虽然不如所愿,但确实在改变。当然,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也不会认识你。

你是否意识到生命是多么巧妙的因缘际会?千百万个精子,只有一个能让卵子受精,你的出生、我的出生,都是天大的巧合,我们可能是出生的千百万个人里头,既不是你也不是我的其他人。我们俩都喜欢勃拉姆斯也是非常凑巧的事。你家里有这么多人亡故,存活下来的人这么少,全是巧合。如果基因的路径,以及在生活中的千百万个十字路口,只要有一个方向改变,我就不可能在这里,写这些不知道谁会读到的事情。真是惊人。

* * *

那天晚上过后,事情开始转变,由于六一五四二八已成为公有资产,母亲就像父亲一样,天天关在书房里好几个小时,不过她没有用放大镜,只是在里头来来回回地研究保险箱内的文件。我一度看轻父亲的行事风格,他连换保险箱密码都未曾想过,虽不知就里,但对于这点我倒是很感激。慢慢地,她花更多时间检视这些文件,与一些不认识的男士谈话,他们一会儿戴上眼镜看文件,一会儿脱掉眼镜看着我母亲与她谈话。他们说话的音量都很小,而且都非常严肃。因此无论是卡尔森警长、我,还是安静的黑鹰,都无法听见任何重要的事情。几个星期的交口接耳、建议、诧异地扬起眉毛、简短而斩钉截铁的意见,母亲将所有文件悉数收进保险箱中,六一五四二八,然后把一些文件放进黑色文件夹里。就在这时,她更换了保险箱密码,然后在一身黑色套装上穿上黑外套,深吸了一口气,拿起黑色资料夹,出乎意料地在店里现身。塞西莉亚向她说,早安,阿德沃尔夫人。她没有询问就直接走进阿德沃尔先生的办公室,她的手轻轻地按下贝伦格尔先生正在讲电话的话筒,挂断电话,他惊呆了。

“你,妈的,这是……”

阿德沃尔夫人微笑地在贝伦格尔先生的对面坐下,而他则坐在费利克斯的灰色大椅上,脸色相当不友善。她把黑色资料夹放到桌上说:“早安,贝伦格尔先生。”

“我刚刚在和法兰克福通话,”他生气地拍了下桌子,“好不容易才联系到他们,真是!”

“这就是我想避免的,您和我,我们得谈谈。”

他们什么都谈了。原来母亲知道的事情比他预料的还多。店里的古董,差不多有一半是我的。

“您的?”

“我个人的,我父亲阿德里亚·博施博士的遗产。”

“这我可不清楚。”

“一直到几天前我也不清楚,我先生忽略了一些细节,我有文件可以证明。”

“那已经卖掉的东西呢?”

“收益自然是我的。”

“但是,这生意是……”

“我就是来跟您谈这个的。从现在开始,由我掌管这家店。”

贝伦格尔先生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她带着毫不开心的微笑说,我要看账本,现在。贝伦格尔先生迟疑了几秒钟才有所反应,他站起身到塞西莉亚的领地,跟她迅速地说了几句话,迅速地给了几个指示后,拿了一叠账册回到办公室时,阿德沃尔夫人已经坐在费利克斯的灰色大办公椅上,使了一个手势允许他进来。

* * *

她颤抖地回到家里,关上门、脱下外套后就没有任何力气把它挂起来了,便索性让外套留在玄关椅子上直接回房里。我听见她在哭,但觉得别插手理会不知道的事情。后来,她到厨房跟小洛拉聊了好一会儿,她牵着母亲的手,仿佛在帮她打气。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拼凑起这个影像,如今看起来仍像爱德华·霍普[42]的画作般。童年时期,家里的影像就像霍普的画,弥漫着同样神秘且具感染力的孤寂,一张一张地刻画在脑海,我看见自己身处其中,像是坐在杂乱床上的人物,一本书丢在旁边光溜溜的椅子上;或是正望着窗外;或是坐在一张干净的桌子旁,看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在家里,一切都用低语解决,所以除了小提琴的滑音以外,听得最清楚的就是母亲踩着高跟鞋准备出门的声音。如果霍普说他画画是因为无法用语言表达,那么我用文字书写则是因为即便脑海里的图像清晰可见,却无法描绘出来。我看见的影像和他一样,不是透过窗户,就是半开的门,最后,我总能知道他所不知的事情,不知道的就虚构,不过也是真的。我知道,你会了解,会原谅我的。

两天后,贝伦格尔先生将他的东西归还到办公室,放在日本武士刀旁,塞西莉亚竭尽全力掩饰称心如意,佯装不把这些东西当回事。后来与法兰克福通话的人是我母亲。我想象她调兵遣将,一步步重新调整古董的经销路线,促使贝伦格尔先生不得不采取最后的行动。我们可以视其为急暴、绝望的反击,她向帕利亚路的古董店的沉重包袱宣战了,无所不用其极。

母亲一直都在牺牲,她逆来顺受、低调,除了对我以外,对任何人都不曾提高音量说话。但是,父亲死去后,她变了个人,成了一个杰出的组织者,严厉、无情,让人始料未及。没多久,她就将店里的经营方针转到另一个方向,高级古董修复、古董买卖,以求有更丰厚的收入。贝伦格尔先生不得不感谢敌人在没有要求的情况下自动调升他的薪资,却伴随一句,我们很快会再次好好地、深入地谈话。母亲卷起衣袖,看看我,深吸了一口气,于是我清楚明白自己生命艰辛的时期就要开启了。

* * *

那时,我还不清楚母亲的秘密行动,直到很晚才知道。这是因为我们只有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才交谈,通过书写的方式交付彼此的信任,避免视线的赤身肉搏。许久之后,我才知道她像玛格达莱娜·吉拉尔特[43]般行动,不过她并非为了拿回丈夫的头颅,因为他们一发现遗骸首级就立刻交给她了,她追讨的是凶手的首级。每个星期三,无论店里或家里有什么事情,她都会穿着丧服到柳里亚路负责这案子的警察局,去见普拉森西亚局长。他请她进入烟味重到可以把人驱离的办公室,黑衣寡妇要为从未爱过她的丈夫讨回公道。打过招呼后,她总是问,阿德沃尔一案有没有新进展?局长总是刻板地回答,没有,夫人。也不请她坐下。记得我们说好了,如果有进展会主动与您联系的。

“不可能就这么砍了一个人的头,却没留下任何线索。”

“您的意思是警方调查不力吗?”

“我考虑找更高一级的单位。”

“这是威胁吗?”

“祝您安好,局长。”

“也祝您安好,夫人。记得,如果有消息我们会通知您的。”

黑衣寡妇走出办公室,局长愤愤地拉开桌子的第一个抽屉后甩上。督察员奥卡尼亚走进办公室说,讨厌的家伙又来了。虽然他们曾数次放肆嘲笑这名优雅女人怪腔怪调的西班牙语,这次局长却没有答腔。每个星期三一定会出现。每个星期三,当领导人在帕尔多宫(Palacio del Pardo)、庇护十二世在梵蒂冈接见访客的同一时间,普拉森西亚警官则在警局接见黑衣寡妇,听她说话,等她离开,愤怒使劲地打开、甩上桌子的第一格抽屉。

阿德沃尔夫人厌倦了,于是聘请世界上最好的侦探,那个小到让人出荨麻疹的会客室里的广告折页上是这么宣称的。世界上最好的侦探要求预付一个月,一个月的办案时间,以及一个月都不去找警长。阿德沃尔夫人付了钱,耐心等待也不去找警长。一个月后,在会客室里安静、耐心地漫长等待,依旧是世界上最好的侦探第二度接待她。

“阿德沃尔夫人,请坐。”

世界上最好的侦探没有站起身,而是等着客户安稳地坐在大椅子上,两人中间隔着办公桌。

“有什么进展?”她非常关心地问。

世界上最好的侦探,在桌上轮流敲着指头达一分钟之久,可能随着思绪的节奏吧,也或许不是,因为世界上最好的侦探的思绪是不可理解的。

“那么……有什么新进展吗?”母亲心神不定地再问了一遍。

然而,那人继续以威胁的指头在桌上敲了一分钟。她干咳了一下,清清喉咙,以干涩的口吻,像在和贝伦格尔先生说话般:拉米斯先生,您为什么打电话叫我来?

拉米斯,世界上最好的侦探叫作拉米斯,我一直想不起来他的名字,直到现在跟你说时才想到。拉米斯侦探看着他的客户说,这个案子我不接了。

“什么?”

“您听见了,我不接了。”

“但您四天前才接下的!”

“是一个月前,夫人。”

“我不接受,我付了钱,我有权……”

“如果您看过合约的话,”他硬生生打断她,“就知道附件第十二条指出,双方皆有权中止合约。”

“那是为什么呢?”

“我的案子太多了。”

办公室里一阵沉默,整间公司里鸦雀无声,没有任何打字机的声音。

“我不相信。”

“什么?”

“您说谎,为什么不接了?”

世界上最好的侦探站起身,从信件夹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到母亲面前。

“我把您支付的钱还您。”

阿德沃尔夫人突然站起身,不屑地盯着信封,连碰都不碰,精力过人地踏着高跟鞋走出办公室,离开时重重甩上门,听见随之而来的巨响,知道门上的玻璃脱落在地上,摔成碎片了,她很满意。

* * *

这一切,还有一些现在我不记得的细节都是后来才知道的。我记得,那时候我已经在阅读相当复杂的德语及英语文章。他们说我的语言能力非常惊人,对我而言,这一直都是世界上最正常的事。我的法语没有任何问题,意大利语虽会标错重音,但书写流利,精通拉丁文的《高卢战记》,还有加泰罗尼亚语及西班牙语。我还想学俄语或阿拉姆语。但是,母亲到我房里说,想都别想,我已经会很多语言,是时候该做些其他事了,不能只像鹦鹉一样学说话。

“妈妈,什么是像鹦鹉一样?”

“一种说法而已,你非常清楚我的意思。”

“不懂,我不懂。”

“那就试着搞懂!”

于是我照做了。不过我怕的是她要给我生命的新方向。显然地,她想要抹去父亲在我的教育中留下的痕迹,她所做的就是用了只有她知道的新密码——七二八零六五——保险箱里的斯托里奥尼小提琴放到我手里,告诉我,下个月开始不用再到音乐学院去上特鲁略斯小姐的课了,开始跟乔安·曼柳先生上课。

“什么?”

“就是你听到的。”

“乔安·曼柳是谁?”

“他是最好的老师,你得开始提高音乐修业生涯的造诣了。”

“我不要什么生……”

“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错了,我知道我要什么……虽然父亲的规划并非完全满意,我不想一辈子学世界上各种书写方式、贴近文化、思索文化,不,我不满意。但我喜欢阅读,喜欢学习新的语言,还有……总归一句,好吧,我不知道我要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不要什么。

“我不想要提高音乐修业生涯的造诣。”

“曼柳老师说你有天赋。”

“他怎么知道?他会魔法?”

“他听过两次你的练习。”

原来,母亲巨细靡遗地安排了每个步骤,让曼柳老师接受我这名学生。她在下午茶时间邀请他到家里几次,非常低调地,两人交谈得少听得多。曼柳老师很快就发现可以任意开价了,母亲一声未吭就聘请他,非常匆忙,完全没想到要问阿德里亚的意见。

“那我要怎么跟特鲁略斯说?”

“特鲁略斯小姐已经知道了。”

“啊,是吗?那她说什么?”

“她说,你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不,我不想拉琴,不想吃苦头,绝对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这是少数几次我对母亲大吼,“妈妈,你懂了吗?不行!”

到了下个月,我开始跟曼柳老师上课。

“你会是一个杰出的小提琴家,就这样。”她这么说,我说服母亲在我浪迹天涯时把斯托里奥尼琴留在家里以防万一。阿德里亚·阿德沃尔委屈地开始了另一个教育阶段,在某些时候也动过离家出走的念头。

12

由于种种原因我请假缺了很多课,主要是父亲过世,以及到托纳和我的堂兄弟们住了一段奇怪的时间。他们异常安静,在以为我没有看他们的时候,狐疑地盯着我。有一次,我撞见谢维和基科悄悄说断头之类的,说得非常起劲,任谁都能听见他们的对话。早餐时,罗萨会先给我最大片的面包,免得被她的哥哥们拿光。莱奥伯母不下数十次地拨弄我的头发。曾有一度我想,为什么我不能住在托纳,和莱奥伯母一起,好像人生就只是一个远离巴塞罗那的无止境夏天般。在这个奇妙的地方,我不会因弄脏膝盖而挨骂。辛托伯父回到家时,不是浑身都是打谷场的灰尘,就是泥巴或粪肥的污渍,他总是垂着双眼,因为男人不能哭泣,但弟弟的死亡,还有周边环绕的疑云谜雾都让他很难受。

回到家里时,就在乔安·曼柳老师被密谋策划将要进入我的生活的同时,我重返校园并正式上演无父的孤儿戏码。克利门特修士陪我到教室,用被鼻烟熏黄的手指捏疼我的肩膀,那是他表露情感、同理心及哀悼的方式。到了教室后,他以高尚宽容的姿态邀请我进去,对我说,现在正在上课,但没有关系,老师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走进去,四十三双眼睛好奇地盯着我,巴迪亚老师留着空气中的句子,让我知道他正在解释主词与直接宾语的差别,他中断讲解说,阿德沃尔,进来,请坐。黑板上写着:胡安写给佩德罗一封信。我得穿过全班学生才能抵达座位,让我非常害羞。真希望贝尔纳特在我的班上,但是不可能,他已经上二年级了,而我还在一年级跟那些愚蠢的直接宾语、间接宾语无聊地耗着。拉丁文课教的内容也一样,竟然还是有同学弄不懂。鲁利,你说哪个是直接宾语?

“胡安。”鲁利回答,但巴迪亚老师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鲁利不太确定,觉得好像有陷阱,沉入深深的思索,然后抬起头:“佩德罗?”

“不,糟透了,你完全没听懂。”

“啊,不是,是‘写’!”

“坐下,真是无药可救。”

“我知道了,嘿!老师!我知道了,是‘信’!对了吧!”

在透彻地讲解了直接宾语的概念后,课程进入间接宾语的迷雾。我注意到有四五个孩子从刚刚就一直盯着我。就座位看来,应该是马萨纳、埃斯特万、列拉、托雷斯、埃斯卡约拉、普约尔,还有,我后脑勺有点痒,所以应该还有坐在后面的博雷利吧。我猜他们都投来了……崇拜的眼神?或许应该说是一种奇异的混合吧。

“喂,孩子……”博雷利在操场上对我说,“跟我们一起玩。”为了避免招惹麻烦又加了一句:“但是你站在中间挡人就好,可以吗?”

“我不喜欢足球。”

“你看吧?”大使团之一的埃斯特万马上说,“阿德沃尔喜欢小提琴,跟你说他是娘炮玛莉卡了。”

他们很快地跑走,因为大家不等大使团就开始比赛了。屈从的博雷利拍拍我的背,安静地离开。我在一、二、三年级混杂的学生中寻找贝尔纳特。学生按地上的线踢着各自的球赛,有十二场球赛,通常没有人踢错球。娘炮玛莉卡,除了娘炮这个词以外,还有玛莉卡,俄罗斯人通常把名叫玛丽亚的女孩们称为玛莉卡,但我确定埃斯特万不会俄语。

“玛莉卡?”贝尔纳特看着远方,无视足球选手的咆哮嘶喊。

“不是,这是俄语的玛丽亚。”

“这我知道。”

“不然你查字典,是不是要让我跟你解释所有的……”

“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它的意思啊?”

天气很冷,大家的手和腿都冻得发红,除了贝尔纳特与我。因为特鲁略斯小姐命令我们得一直戴着手套,要是手上冷出冻疮的话,拉小提琴会变成难以忍受的刑罚。然而,冻红的大腿却不太有人在意。

* * *

在父亲过世后,回到学校的前几天很特别,尤其是在列拉公开说了死者首级的事情,我立刻得到无上的声誉,他们不再在意我的分数,我终于成为和别人一样的孩子了。普约尔不再说我是负责回答问题的人,所以当老师问问题时,变成大家一起装傻,于是瓦雷罗神父只好说,那,阿德沃尔,你说说看。最后还是由我回答,但是,这是不一样的。

尽管我不承认不知道“娘炮”的意思,自从父亲死后,我的参考对象就成了贝尔纳特。他陪我、帮我适应生活。事实上,他也有点奇怪,不像别的孩子会打架、考不及格。至少,有几个孩子在五年级留级,甚至也有四年级就留级的;或是抽烟,很多孩子会躲在学校里抽烟。我们的友谊相对而言是秘密、非正式的,因为我们不同年级,在学校里也不常见面。但是,那一天他坐在我床上,目瞪口呆,两眼充满泪水。因为我刚刚告诉他的事情非常震撼,他怀恨地看着我说,这是背叛。我说,不是,贝尔纳特,这是我母亲决定的。

“不能反对吗?你不能说你一定要去特鲁略斯那里,不然的话……”

他想说不然的话,我们就不能一起上课了。因为听起来太幼稚而说不出口。叛逆的泪水比所有解释都更善于表达。身为一个孩子,试图假装自己是大人,是很困难的事情。就像现在,要装出一副对大人而言分文不值的事对你也毫不重要的样子,却又发觉其实对你而言真的很重要,却必须掩饰,因为如果其他人发现你有那么一点、两点或三点在意的话,就会被笑,会被说你是个毛头小鬼。贝尔纳特、阿德里亚是小孩,或是小女孩;或者对埃斯特万来说,不只是小女孩。不只,现在他会说是娘炮,比娘炮还娘炮。我们生出最初的几根胡子了,还有一些证明生活确实艰辛的证据,不过也不算非常困难,因为那时我还不认识你。

我们安静地吃点心,小洛拉总是各给我们两盎司的巧克力,我们安静了好一会儿,坐在床上吃面包,看向复杂的未来。忽然间,我们开始拉小提琴。虽然乐谱上没有这么标注,但是贝尔纳特拉主奏我拉合奏,这是我们练习小提琴时比较有趣的方式,虽然心里很难过。

“你看!你看!你看!你看!”

贝尔纳特张着嘴巴,把琴弓放在谱架上,走向房间的窗户。世界变了,刚才的不愉快并没有那么严重,朋友爱怎么换小提琴老师就怎么换,血液又重新流回血管了。贝尔纳特看着对面的房间,天井另一头的房间灯泡亮着,一层薄薄的窗帘拉起,出现一个上半身裸体的女人身影。裸体?是谁?啊?

是小洛拉,那是小洛拉的房间,小洛拉裸体,天啊,上半身全裸,她在换衣服,一定是要出门,裸体?阿德里亚觉得……看不太清楚,但是拉起来的窗帘更让人觉得刺激。

“是邻居,不认识。”阿德里亚冷淡地回答,又开始练习第十八小节的弱音。于是贝尔纳特就得拉回音了:“喂,来啦!看现在能不能拉好。”

贝尔纳特一直等到小洛拉穿好衣服后,才回到谱架前。我们练习得很好,但是阿德里亚对朋友的热忱有些不悦,而且他不喜欢小洛拉被看到……女人的胸部真是……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果窗帘没有……

“你看过裸女吗?”练习结束后,贝尔纳特问我。

“你刚刚才看到的,不是吗?”

“嗯,那个和没看一样。我的意思是全身赤裸的。”

“你幻想特鲁略斯裸体的样子?”

我这样说希望能转移他对小洛拉的注意。

“别说傻话了!”

我幻想过几百次,不是因为她漂亮。她年纪很大,很瘦,指头长长的,但是声音甜美,说话的时候会看着你的眼睛。当她拉小提琴的时候,我幻想她是赤裸的,因为她的琴声是如此美妙、如此……我这辈子都把事情搅和在一起。我并不得意,而是存着一份压抑的委屈,无论他人如何建议,我就是不懂得把每件事情都放在专有的隔间。所有事情都搅和在一起,就像现在我写信告诉你的事情,泪水、墨水也搅在一块了。

“阿德里亚,别担心,”特鲁略斯说,“曼柳是位伟大的小提琴家。”她用手拨弄我的头发,然后,让我拉勃拉姆斯《第一奏鸣曲》的慢拍,最后在额头上给了我一吻。特鲁略斯就是这样,我没注意到她说曼柳是位伟大的小提琴家,事实上,她也没说阿德里亚,别担心,曼柳是位伟大的老师。贝尔纳特一脸生气的模样掩饰想哭的情绪,我倒是掉了三四滴眼泪。我的天啊,一定是心情不愉快,让阿德里亚在贝尔纳特家门口时说要把斯托里奥尼送给他,贝尔纳特说真的吗?阿德里亚说真的、真的,让你好好记得我。真的吗?他又难以置信地问了一次,阿德里亚回说真的,我是真心诚意的。那你母亲会怎么说?她根本不会知道,她整天都在店里。隔天,贝尔纳特回到家时,心脏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砰、砰砰、砰,像康塞普西奥(Concepció)教堂十二点的钟声,当他一看到母亲,立刻说,妈妈!妈妈!我有个惊喜!他打开琴盒,普伦萨太太闻见古董不可混淆的芳香,心悬着问儿子,这把小提琴从哪来的?他装出不甚关心的样子,模仿卡西迪·詹姆斯回答多萝西的问题,她问他这匹马是从哪儿来的,而他答道:“说来话长。”

确实,整个欧洲都充满火药与倾颓墙壁的味道,罗马更是如此。他闪开让一部在残垣断壁间高速行驶、沿路颠簸的美国吉普车通过,这辆车经过十字路口时没有停下来,继续疾驰到圣萨维纳(Santa Sabina)。在那里,莫尔林给他一个信息:司法与和平办公室,看门人法莱尼亚米。小心,这人可能很危险。

“怎么说?”

“因为他不是表面上的那样,现在正在热锅上。”

费利克斯·阿德沃尔一下子就找到了在梵蒂冈附近、罗马博尔戈区(Borgo)的办公室,一个很胖、很高、鼻子很大、视线忐忑不安的男人打开门,问他要找谁。

“我怕是要找你,法莱尼亚米先生。”

“你为什么说怕?你怕我吗?”

“只是个说法而已,”费利克斯·阿德沃尔试图微笑,“您似乎有些有趣的东西要给我看。”

“办公室下午六点关门,”他边说边用手指着透出悲伤光线的玻璃门,“您在外面等吧。”

六点钟,三个男人离开了,其中一个穿着教袍。费利克斯觉得像是要去赴情人的秘密约会般,就像几年前在罗马,他还怀抱希望梦想的时候,阿玛托先生水果店里的苹果暗示了世间的乐园。然后,视线不安的男人探出头,打了个手势,指示他进办公室。

“不去你家吗?”

“我住这里。”

他们摸黑走上几层楼,男人气喘如牛,脚步声回响在这奇特的办公室。到了三楼,有条长长的走道。突然,男人开了一扇门,打开微弱的灯光,一股密闭空间的气味冒出来迎接,令访客倒退三步。

“请进。”男人说。

一张窄窄的床,一个暗色的衣柜,一扇用布遮起来的窗户以及一间浴室。男人打开衣柜,从最底下拿出一个小提琴盒,把床当桌子,打开琴盒与护套。那是费利克斯·阿德沃尔第一次看到它。

“这是一把斯托里奥尼。”眼神不安的男人说。

斯托里奥尼?费利克斯像刚才一样毫无反应。他没听过斯托里奥尼,不知道刚完成这把琴的时候,洛伦佐抚摸它的皮肤,感觉琴身的悸动,于是决定把琴拿给伟大的师傅佐西莫看。

眼神不安的男人打开桌上的桌灯,请费利克斯靠近琴,他高声念出“Laurentius Storioni Cremonensis me fecit 1764”。

“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

“我要五万美元。”

“这不能证明什么。”

“这是它的价值。我有困难,还有……”

他认识很多有困难的人……但是1938到1939年间有困难的人和大战末期的那些不一样。他把斯托里奥尼还给男人,突然觉得心里一空,就像六七年前,那时他手里拿的是尼古拉·吉里亚诺的中提琴。渐渐地,越来越常发生这种情况:拿在手中的古董会将自己的价值告诉他,也是真伪的证明。但这牵涉到一笔巨款,阿德沃尔先生不愿只凭直觉与诗意的心跳判断。他努力冷静,估算了一下,微笑道:“明天给你答复。”

与其说是答复,不如说是下战书。他在布拉曼特的房间安排莫尔林神父与一名叫作贝伦格尔的高瘦、严肃、谨慎、有出息、精通许多事情的年轻人一起开会讨论。

“小心啊,阿德沃尔。”莫尔林神父坚持。

“亲爱的,我知道路该怎么走。”

“外表是一回事,事实又是另一回事。跟他协商吧,你是要讨生活,但别侮辱他,很危险的。”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确认过几次了,对吧?”

莫尔林神父不再坚持,在会议中再也没说过一句话。贝伦格尔这名有出息的年轻人认识三位罗马制琴师,却只信任其中一个叫作萨韦里奥·诺塞克的人,其他两个……

“明天带他过来。”

“请您对我用敬称,阿德沃尔先生。”

隔天贝伦格尔先生、费利克斯·阿德沃尔与萨韦里奥·诺塞克敲了眼神不安的先生的房门。他们带着一致的微笑走进房间,克制地忍耐房里的臭味。萨韦里奥·诺塞克先生嗅闻着琴、用放大镜细查,又用医生包里的工具做了一堆无可解释的事,长达半个多钟头。

“莫尔林神父说您们是可以信任的。”法莱尼亚米不耐烦地说。

“是啊,但不想被耍。”

“这价格不会过高,这把琴值这个价钱。”

“我会付给你这把琴所值的金钱,而非您出的价。”

法莱尼亚米拿出他的笔记簿写了些东西,合上后看着不耐烦的阿德沃尔。这里没有窗户,两人都盯着萨韦里奥·诺塞克博士。这时,他正戴着听诊器,轻轻敲着琴身及琴背的木头。

他们走出猪圈般的小房间已经天黑了。萨韦里奥·诺塞克走得很急,看着前方自言自语,费利克斯·阿德沃尔斜瞄假装对这笔生意毫无兴趣的贝伦格尔先生。到了克雷斯森鸠路的时候,贝伦格尔摇摇头,停下脚步,另外两个人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

“不行,很危险。”

“那是真正的斯托里奥尼,”萨韦里奥·诺塞克热切地说,“而且,我敢说……”

“贝伦格尔先生,您为什么说危险呢?”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开始喜欢这个外表骄傲的人。

“一只被关起来的野兽会想尽办法脱困,一旦脱困可是会咬人的。”

“萨韦里奥·诺塞克先生,您刚刚想要说什么?”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回过头冷冷地看着他。

“我接着说。”

“嗯,您说吧。”

“这把小提琴有个名字,叫作维亚尔。”“您说什么?”

“它是维亚尔。”

“现在我真的不懂了。”

“那是琴的名字,叫维亚尔,有些乐器会有自己的名字。”“这会让它更有价值吗?”

“这不是重点,阿德沃尔先生。”

“我想也是,那么,会因此更有价值吗?”

“那是他做的第一把琴,自然很有价值。”

“谁做的?”

“洛伦佐·斯托里奥尼。”

“那,名字呢?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贝伦格尔先生好奇地问。

“因为纪尧姆-弗朗索瓦·维亚尔是杀了让-马里·勒克莱尔的凶手。”

* * *

萨韦里奥·诺塞克做了一个非常个人化的姿势,让费利克斯想起圣多明我在布道坛上向大众解说圣善浩瀚的模样。纪尧姆-弗朗索瓦·维亚尔向前一步走出阴影,让车上的人看见他的脸孔。车夫把马停在他跟前,车门打开,维亚尔上了马车。

“晚安。”拉吉特说。

“可以给我了,拉吉特先生,我舅舅同意价格了。”

拉吉特内心笑着,对自己的预期感到骄傲。他为了确定说:“五千佛罗林。”

“是的,五千佛罗林。”维亚尔先生安抚道。

“明天您就会拿到这把有名的斯托里奥尼琴。”

“您不会骗我吧?斯托里奥尼的名声并不响亮。”

“在意大利、那不勒斯、佛罗伦萨……都只谈他。”

“克雷莫纳呢?”

“贝尔贡齐与同等级的工作室非常不喜欢这个新的工作坊,大家都说斯托里奥尼是新一代的斯特拉迪瓦里。”

接着两人冷漠地聊了其他话题,仿佛这样做也许会让乐器的价格再下降一些。太昂贵了。您说得对。接着,他们告别,维亚尔下了拉吉特的马车,相信这次一定能成。

“亲爱的舅舅!”隔天一大早,维亚尔闯入大厅喊道。让-马里·勒克莱尔连头也没有抬起,看着壁炉的火焰。“亲爱的舅舅!”纪尧姆-弗朗索瓦·维亚尔的语气冷淡了些。勒克莱尔回头,无视外甥的眼睛,问他琴带来了吗?维亚尔把琴放在桌上,勒克莱尔的手指立即向乐器发射,墙上的画里走出一名大鼻子佣人,拿着一把琴弓,勒克莱尔拉了三段《奏鸣曲》,寻找这把斯托里奥尼琴的各种声音潜力。

“非常好,”勒克莱尔问道,“你花了多少钱?”

“一万佛罗林。此外还要五百个金币,作为帮您找到这件珍宝的奖励。”

勒克莱尔以一个威严的手势要佣人出去,并把手放在外甥的肩上,微笑道:“你这混账,真不知道是像谁的?混账东西。是像你母亲,还是你那个败家子、小偷、骗子父亲?”

“怎么了?我又……”两人的视线如击剑交战,“好吧,我不要奖励。”

“这么多年来你不断欺骗我,觉得我还会信任你吗?”

“那,您为什么委托我……”

“试验啊,你这丧心病狂的蠢货,这一次你肯定要坐牢了。”几秒钟后,他总结道:“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期待这一刻的来临。”

“您一直都希望我被挫败,舅舅,您嫉妒我。”

勒克莱尔无法理解地看着他,好一会后才说:“你觉得我羡慕你什么?你这邋遢肮脏的烂货。”

维亚尔脸红得像红辣椒,迷惘困惑且无法反应。“我们最好还是别往细节里钻。”为了不沉默以对,他回道。

勒克莱尔鄙视地看着他:“我无妨,就说说细节吧。比外表?比体态?比交际?比友善?比才华?比道德?”

“我们的谈话结束了,舅舅。”

“我说结束才结束。比智能?比文化水准?财富?健康?”

勒克莱尔拿起小提琴即兴地弹奏,并尊敬地看向他。

“这把琴非常完美,但是我不在乎,懂吗?我要的是把你关进牢里。”

“舅舅,你太恶毒了。”

“你才是,我好不容易才揭穿你的真面目,知道吗?”他夸张地微笑,脸贴近外甥只剩半个手掌的距离,“小提琴我留下了。不过,我只付拉吉特告诉我的价钱。”他拉了铃铛的带子,大鼻子佣人从后方的门走进来。

“去报警,请他们尽快过来,”接着对他外甥说,“坐下,我们等贝亚先生来。”

当纪尧姆-弗朗索瓦·维亚尔准备坐下时,他走到壁炉旁,拿起火钳插进亲爱的舅舅头上,让-马里·勒克莱尔没张开嘴,一声不吭地倒下了。他的头颅插着火钳,一滴血喷溅到小提琴的木盒上,维亚尔急促地呼吸,虽然双手并未弄脏,仍不断地在外套上擦手。你无法想象他多么期待这一刻,舅舅。他看了四下,拿起小提琴放进喷溅到血渍的琴盒,走出露台,在光天化日下逃走了。他想,应该要出其不意地去拜访拉吉特才是。

“就我所知,”诺塞克先生在马路上继续说道,“从来没有任何小提琴家成系统地演奏过这把琴,就像斯特拉迪瓦里的弥赛亚,您知道我的意思吗?”

“不知道。”阿德沃尔有些着急地说。

“我想说的是,因为如此,这把琴更有价值了。在制作完的同一年就销声匿迹,从纪尧姆-弗朗索瓦·维亚尔的手里消失,即便没有证据,但很可能从那时开始就没有人拉过这把琴。它突然出现在这里。这把琴的价值是无法估算的。”

“这就是我想要知道的,亲爱的博士。”

“它真的是第一把吗?”贝伦格尔先生闪出一个好奇的问题。

“是。”

“我不会买,阿德沃尔先生,这太贵重了。”

“它值这钱吗?”费利克斯·阿德沃尔看着诺塞克。

“如果有钱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付这笔钱。琴音听起来非常美妙。”

“我可不在意它的琴音。”

“还有独一无二的象征意义。”

“这我觉得比较重要。”

“我们现在就把琴归还它的主人。”

“可是他送给我了啊!真的,我发誓!爸爸!”

普伦萨先生穿上外套,看到妻子迷惑地转着眼珠,拿起琴盒,用力地拽了头,示意贝尔纳特一同前往。

贝尔纳特黑暗的想法领着沉默的葬礼仪队,带着小小的灵柩前进,一次又一次诅咒为什么父亲在他向母亲炫耀小提琴的那一刻回家,母亲于是说,乔安,你看孩子拿了什么回来。普伦萨先生看了,很仔细地看,沉默了几秒钟后问,这把琴从哪里弄来的?

“很好听哦,爸爸。”

“对。但是我问你琴是哪里来的?”

“乔安,拜托!”

“说啊!贝尔纳特,这不是在开玩笑,”普伦萨先生不耐烦地问道,“你从哪弄来的?”

“不是从哪里弄来的,是人家给我的。它的主人送给我的。”

“谁是这个笨蛋主人?”

“阿德里亚·阿德沃尔。”

“这是阿德沃尔家的小提琴?”

一阵沉默,贝尔纳特的父母很快地交换眼神,父亲再次叹气,拿起小提琴放进琴盒说,走,现在马上把琴还给它的主人。

13

我打开门,是一个比母亲更年轻的女人,颀长,眼神柔和,涂着唇膏。她友善地看着我,我对她一见钟情。鬼迷心窍、天长地久地爱上她,非常非常想要看到她的裸体。

“你是阿德里亚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的口音好奇怪。

“是谁?”小洛拉从屋内最底端问道。

“不知道。”我说,对眼前显现的圣灵微笑。她眨一只眼对我微笑,问我妈妈在不在家?

小洛拉走到玄关,从圣灵的表情来看,她大概以为小洛拉就是我的母亲吧。

“这是小洛拉。”我告诉她。

“阿德沃尔夫人吗?”天使般的声音问道。

“你是意大利人!”我对她说。

“好棒!他们告诉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谁跟你说的?”

原来母亲从一大早就在店里掀起一场又一场的战事,重整店铺大小事的秩序。圣灵显现的天使对小洛拉说,没关系,该等多久就等多久。小洛拉请她坐在凳子后便消失了。她坐下,看看我,脖子戴着一条闪闪发亮的十字项链,对我说:“Come sta?”[44]我用和她一样迷人的微笑回答:“Bene.”[45]我拿着小提琴盒,正准备去上曼柳老师的课,老师最讨厌迟到了。

“再见!”我打开大门时害羞地道别,而我的天使坐在凳子上,从空中送来一个飞吻撼动我的心头。她的红唇无声地说再见,那是直到心底都能清楚听见的最好方法,我试着安静无声地关上门,以免奇迹消失。

* * *

“不要这样拖手指头!这样会拉出像黑人音乐、疯疯癫癫、像管乐器才会有的节奏。”

“什么?”

“你看,你看,你看!”

曼柳老师抢过小提琴,做了一个我没有做,而且非常夸张的指法,他拿着小提琴说,这是垃圾,就是这样,懂了吗?这是发癫、发神经,简直就是垃圾、杂碎!

曼柳老师的第三堂课才上了十分钟,我就开始思念特鲁略斯老师了,我一直很想念她。然后,肯定是为了要让学生拜倒在自己炫目的才华之下,曼柳老师说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是啊,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真是个天才儿童,不用人教就已经会拉马克斯·布鲁赫[46]的作品了。接着,又抢过小提琴,开始拉Soooooolsiresolsiiila#faasoool还有Siresolsiiii等等等等。真的很好听。

“这是音乐会,不是愚蠢的练习课。”

“我可以开始拉马克斯·布鲁赫的作品吗?”

“孩子,你连自己擤鼻涕都不会,怎么拉布鲁赫的作品?”曼柳老师把小提琴还给阿德里亚,并靠近到半个巴掌的距离,大声地说:“我是不能复制的。”接着干巴巴地说:“第二十二号练习曲。阿德沃尔,别多想了,布鲁赫不过是个在无意间满足大众喜好的平庸音乐家罢了。”然后又摇摇头,仿佛痛惜生命的无奈一般:“要是我能够多谱写曲子的话……”

指法练习第二十二号是为了学习指法的,还没听完第一节,曼柳老师又大惊小怪,再一次说自己早熟的天赋、他的巴托克演奏会,十五岁的时候他已经能够非常熟练地掌握,毫不犹豫。

“你要知道,一个好的演奏家除了要有一般人的记忆外,还得开发一个特别的记忆来记住所有独奏的乐谱及管弦乐团里所有人的乐谱。做不到的话,就什么都不必做了,直接去卖冰棒或点街灯吧,可别忘了天亮前熄灭街灯。”

于是,我选择不用指法练习谱练习指法,为了有个平静的假期。放假期间我在家里练习,布鲁赫是个中庸的音乐家。怕我还不够清楚,曼柳老师用上课的最后三分钟在他家玄关对站着、脖子上围着围巾的我咆哮,向那些在夜店、酒吧的吉普赛小提琴手炮火全开,说这些人对年轻人产生了多么不好的影响,让年轻人只顾着玩指法。一听就会立刻发现那不过是为了引起女人的注意,像这一类的指法是娘炮才耍的。下个星期五见了,孩子。

“老师晚安。”

“用烧红的铁把我现在跟你说的,还有以后告诉你的话,牢牢地烙在脑袋里。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能跟着我学琴的。”

至少,他刚刚证实了娘炮这概念和小提琴是密切关联的。就算查字典也没有用,因为没有这个字。我的疑问仍然未解。我想,布鲁赫应该是个平庸的娘炮吧。

在那个时期,阿德里亚·阿德沃尔是个耐心十足的圣徒,不像现在告诉你的时候,觉得曼柳老师非常糟糕。我依照他的指示,记下在他身边那些年被压迫的每一分一秒,尤其是,在上了两三堂课后,一个从来没有厘清的问题开始萦绕在我的脑海:世人对一名音乐演奏家所要求的只是完美的演奏,就算是个很糟糕的人,演奏时也一定要完美,就像曼柳老师。我想各种可能的缺点他应该都有,不过,他小提琴拉得真好。

话说回来,将他和贝尔纳特做了比较后,我好像发现了曼柳的完美以及贝尔纳特的真挚之间的差异。也因此,我对音乐比以前更感兴趣。我不懂为何贝尔纳特不满意自己拥有的音乐天分,偏要固执地把一本本书砸向再清楚不过的无力。对于找到生命中不满足的部分,我们还真是熟练。

“可是你看,你从不会犯错!”五十年前我向他透露这个疑惑时,贝尔纳特大惊小怪地对我说。

“可是我得知道自己是可以犯错的,”他迷惘地沉默,“你听不懂吗?”

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才放弃小提琴的,不过这是另一回事了。上学的路上,我详尽地将曼柳老师上课的细节告诉贝尔纳特,一段路走得没完没了,因为贝尔纳特在阿拉贡路上,在汽车与被熏黑的大楼中间,没有拿小提琴模仿曼柳老师的各项指导,路上的行人奇怪地看着我们。回到家后,贝尔纳特也试着照做。他简直成了伟大的曼柳老师每周三及周五小提琴课的第二位学生,只不过他不用缴学费。

“先生们,这是十五天以来第三次迟到了。星期四下午留校察看。”校门口留着金色胡子的校工因为逮到我们迟到而满意地微笑。

“可是……”

“什么理由都没有用的。”他摇着讨人厌的迟到记录簿,从围袍拿出铅笔。“来,几年级几班?什么名字?”

曼柳老师时代的星期四下午,我们不是在家里偷偷地躲起来看在天国长眠的父亲的文件,也不是在我家或贝尔纳特家练小提琴,而是必须要在学校二年B班的教室,与其他十二到十五名不幸的同学,在奥利韦雷斯老师或罗德里格老师一脸无聊的监督下安静看书,为迟到悔过。

回到家里,母亲审问曼柳老师,想知道小提琴课的情况,能不能尽早安排一场音乐独奏会,听见了吗,阿德里亚?演出曲目都得是评价最高的曲子。看起来,曼柳老师好像对母亲做出了承诺。

“哪些曲子?”

“《克罗采奏鸣曲》或是勃拉姆斯。”有一天,她说。

“妈,这是不可能的!”

“没有不可能。”她回答。就像某一次,特鲁略斯老师对我说,阿德沃尔,永远别说不可能。虽然基本上是同样的建议,对我却毫无作用。

“妈,我拉得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你拉得很完美。”

完美一词是模仿父亲说话的坏习惯,为了让别人无法唱反调。接着她走出我的房间。我还来不及对她说,对演奏家要求完美演奏其实是很无聊等等等等,她就走到安杰莱塔太太的领地了。这让我有些难过,因为,虽然母亲再次跟我说话了,但她不对着我的眼睛说话,她对我练小提琴的进展比对我无法克制想看女人裸体的欲望或床单上奇怪污渍更感兴趣。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会有兴趣跟母亲聊这些话题呢?现在,我在家里要怎么才能不练习指法呢?

到家了?到了楼下大门的时候,我再次想起我的天使,那名因曼柳老师关于黑人特有节奏的小提琴课而被我残忍道别的天使。我两级两级地跑上楼,想着:天使不会飞走了吧……我刚刚竟然还在路上逗留,要真是如此,我不会原谅自己的!我急忙地按门铃,小洛拉帮我开门,我推开她朝凳子看,红色的微笑再次以甜蜜极的“你好”迎接我,让我成了世界上最快乐的小提琴家。

奇迹圣灵显现的三个小时之后,母亲一脸烦躁地回到家,看到坐在那里的天使,又看了看帮她开门的小洛拉,然后做了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表情,省去深入的相互介绍直接带着她去父亲的书房。三分钟后,咆哮声便传到耳际。

* * *

对话听得不够清楚是一回事,要了解对话内容又是另外一回事。在我慢慢长高、体重增加后,窃听书房的对话内容的方法需要改良了,变得有些复杂,因为我已经无法躲进沙发后面的小角落了。听到最初几声咆哮后,我便知道必须想办法保护天使不受母亲愤怒的侵袭。衣柜间的门通往后院的室内阳台以及洗衣间,前方是一扇磨砂窗户,通往父亲书房但未曾敞开过。除了阳台,书房里稀少的光线就是从这里透进去的。躺在这扇窗户底下就像置身书房,一样可以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在家里,我几乎无所不在。刚读完信的母亲脸色苍白,呆望着墙壁。

“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

“因为我已经继承了托纳的坎卡西克大宅。”

“什么?”

我的天使给母亲看另一份文件:公证人加洛雷拉·德比克公证了房子、谷仓、水塘、打谷场、三块梯田的所有权以及所有法律权利,转移至生于1919年12月28日的达妮埃拉·阿玛托名下,其母为卡罗琳娜·阿玛托,其父不详。

“托纳的坎卡西克大宅,”母亲肯定地说,“不是费利克斯的。”

“是他的,现在则是我的。”

母亲拿着文件的手颤抖着,但她努力掩饰并以不屑的姿态将文件还给主人。

“我不懂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你想要什么?”

“古董店,我也有权利。”

听着她的声调,我可以想象我的天使是以甜美的微笑说出口的,让人恨不得吻遍她的脸庞。如果我是母亲的话,只要她永远保持笑容,我会立刻把古董店或任何她想要的东西都奉上。但是母亲什么都没有给她,反而好像发自内心地放声大笑,那是母亲才刚学会的假笑,因为还不习惯母亲冷酷无情、厌恶天使的这一面,我开始感到害怕,以前她总是在父亲面前低垂视线,就算是守寡的最初几天,重新规划我的未来时,也是一副出神、冷漠的模样。我从没看过她敲着指头,严厉地再次要求坎卡西克大宅的主人让她再看一次文件的样子,也没听过她在看完文件的一阵沉默后说话的样子:我才不管这文件上他妈的写些什么。

“这是法律文件,我有权拥有古董店的部分资产,所以我才来的。”

“我的律师会通知你,我拒任何要求。所有的要求。”

“我是您先生的女儿。”

“对我而言,这就像是拉克尔·梅勒[47]的女儿一样,都是自己说的。”

我的天使说,才不是,阿德沃尔夫人,我没有胡说。她四下看了一眼,再说一次,我没有胡说,我十五岁的时候来过这里,就是这间书房,你们也没请我坐下。

“卡罗琳娜,真是太意外了!”茫然的费利克斯·阿德沃尔说,张口结舌,声音都吓哑了。他请两位女士进入屋内,带她们到书房,忙着安置卡梅嫁妆的小洛拉还未注意到这两位不请自来的访客。

他们三人在书房里站着。房子里的其他角落都正忙着,几个小伙子拉着绳索把母亲的家具吊上来,奶奶的抽屉柜与玄关摆着费利克斯同意放在衣柜间的镜子,许多人进进出出的。小洛拉才刚来到这儿两个钟头,却已经对阿德沃尔先生的房子了如指掌。我的天啊,这孩子以后要住的房子多么气派!书房的门关着,她不太喜欢房内的访客,但是她不能插手过问费利克斯先生的事。

“你在忙吗?”年纪大的女人问。

“很忙,”费利克斯抬起手臂,“正忙得乱糟糟的。”然后他严肃地问:“有什么事吗?”

她开朗地笑着,他不知道该看哪里,为了消解这令人不舒服的情景,费利克斯用头指向年轻的女孩,虽然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仍问道,这个漂亮的小女孩是谁?

“费利克斯,这是你的女儿。”

“卡罗琳娜,我……”

当她要他用手拍拍自己的肚子,双眼如好人般澄净的修士却懦弱地耸起肩膀时,她就明白了。

“但是,我们不过就上了三四次床而已!”他不安、苍白、害怕、恐惧地流着汗。

“十二次,”她严肃地回答,“不过,其实一次也就够了。”

他们以沉默掩饰惊慌,看向未来,试着找寻一条可能的出路,他看着女孩,看她闪耀着双眼的喜悦,你也很开心吧,费利克斯?

“当然。”

“我们要有孩子了,费利克斯。”

“太好了!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第二天,他抛下未完成的学业逃离罗马,他最惋惜的是错失了福卢鲍神父的最后几堂课。

“费利克斯·阿德沃尔?”穆尼奥斯主教张口结舌地问,“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吉特雷斯?”他摇摇头又说:“不可能。”

他,坐在办公室的书桌前,阿亚茨神父站着,拿着一个文件夹,谦逊的态度更激怒了修道院长,嘎嘎作响的马车声传到大学宫殿的阳台,想必载满了货物,一个女人大声地骂着孩子。

“可能……”主教秘书不懂得如何掩饰声音中透露的满足感,“非常不幸地,他确实做了这种事,他让一个女人怀孕了,而且……”

“不用告诉我细节。”主教说。

在明白来龙去脉、所有大小细节后,穆尼奥斯主教退下祷告,他的心灵感到迷惘且惊愕,同时也庆幸托拉斯·巴格斯主教不必面对大家眼里的主教区奇葩曝出如此不名誉的丑闻。阿亚兹神父谦逊地低垂下视线,很早以前他就知道阿德沃尔不是什么奇葩,甚至差得远了。虽然他很聪明,很有哲理,很这个、很那个,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耻之徒。

“你怎么知道我明天要结婚了?”

卡罗琳娜没有回答,她的女儿目不转睛地观察这名母亲说是她父亲的男人,完全没有留意他们的对话内容。女人看着费利克斯说:“你胖了,不像当年那么迷人,也老了、黑了,眼睛有皱纹了。”她掩饰微笑,显然地,她不会泄漏消息的来源。

“你的女儿叫作达妮埃拉。”

达妮埃拉就像她母亲当年的模样,一模一样。

“那天也是在这个房间,”我的天使说,“您的丈夫签下了坎卡西克大宅赠予文件。当你们从马略卡岛(Mallorca)回来后,完成了赠予手续。”

当他们夫妻俩到马略卡岛旅游几天后,她的丈夫与她擦身而过时,已不脱帽致意了,因为他们一天到晚都在一块,所以,也不再对她说,你好吗,美丽的小姐?也许还是可以这么说,不过他没有。一开始,他很留意她做的每件事情,慢慢地,他更在意自己无声的思绪。孩子,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父亲整天到底在做什么,总是若有所思,不发一言,一辈子都在想事情,一辈子都不说他在想什么。偶尔,他会对身边最近的人大吼或赏脑袋一巴掌,也许是因为想起某个魂牵梦萦的意大利女人吧。所以,无论是坎卡西克大宅或任何东西,他都会送给她。

“你怎么知道我先生过世了?”

我的天使看着母亲的双眼,好像没听见般:“他承诺……他发过誓,我会分得他一部分的遗产。”

“到了这个节骨眼,你就知道不是这样的。”

“我没有想过他会这么早过世。”

“祝你安好,代我问候你的母亲。”

“她也过世了。”

母亲没说真遗憾或类似的话,而是直接打开书房的门。我的天使离开书房时,转向母亲坚称:“店里的资产有一部分是我的,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争……”

“祝你安好。”

楼梯间的大门重重关上,就像父亲出门被杀害的那一天。事实上,我除了不明白外,还有一丝丝不知道针对什么的怀疑之心。在那个时期,拉丁语的夺格对我毫无秘密可言,生活则不然。母亲回到书房,把自己紧紧地关在里头,在保险箱里搜了一顿,拿出绿色的小盒子,拨开粉红色棉花取出一条美丽的金色圆牌项链,又把项链放回盒子并丢到纸篓,坐到沙发上,将从结婚那天的所有压抑放声宣泄而出。那是一场酸甜的哭泣,因混杂了愤怒与痛楚而流下辛辣的泪水。

* * *

我很机敏,加上精明的黑鹰替我掩护(对,我已经很大了,但偶尔还是需要一些精神上的支援)。大家都入睡时,我静悄悄地溜到父亲的书房,摸黑在纸篓里找到小盒子,我拿起来,阿拉珀霍族的伟大酋长举起手,防止我犯下粗心的错误。我按照它的指示,打开放大镜的灯,打开盒子并拿出圆牌项链,最后盖上盒子,安静地放回纸篓深处。阿德里亚关上灯,带着战利品回到卧房,违反家里只能合上不能关上门的不成文规定,打开床头灯,对黑鹰比了一个感激的姿势,兴致勃勃地欣赏圆牌项链。他的心跳加速。那是一个线条简单的圣母像,想必是罗马时代雕刻的复制品,有点像黑脸圣母[48],抱着圣子耶稣,身后是一棵茂盛的大树,非常奇特。他翻到背面,期待能看到这条神秘项链的关键,却什么也没有,除了底下粗糙地刻着“帕尔达克”外,什么都没有。我甚至还闻一闻,寻找是否遗留天使的余味,我不知道任何原因,但确定这条项链一定和我伟大、唯一、永恒的意大利挚爱有所关联。

14

母亲早上通常都待在店里。一进店内就皱起眉头直到离开时才放松。一进店内,就把所有人当敌人,谁也不相信。这方法似乎奏效了。她首先攻击贝伦格尔先生并赢得竞赛。突如其来的意外出击,撂倒毫无防备的贝伦格尔。他在年迈时,亲口告诉我的,而且似乎对他亲密的敌人有几分赞许:我从没想过你母亲会知道什么是到期支付欠条,或乌檀与樱木的差别。但她就是知道,她还知道许多你父亲见不得人的操作。

“见不得人?”

“这么说吧,黑箱作业。”

也就是说,母亲开始掌管古董店,开始发落你做这个、您做那个。而且不需要看着他们的眼睛。

“阿德沃尔夫人。”一天,贝伦格尔先生发难了。他走进原本期望永远成为自己办公室的阿德沃尔先生的办公室,声音充满愤怒。阿德沃尔夫人抬起单边眉毛,静静地看着他。

“我想,我应该有某些权利。我才是店里的专家。是谁在外游走、比较、了解市场行情?是谁在需要的时候去议价、拐骗?是我。您的先生向来信任我!现在这样很不公平……我知道该怎么做自己的工作!”

“那就好好做。只是从现在起,由我来告诉您工作内容。比方说,都灵那三张小桌子,如果人家不送你第三张的话,买两张就好。”

“最好还是买三张,这样价格比较…”

“就两张。我已经跟奥塔维亚尼说你明天会过去了。”

“明天?”

这不是出差的问题。说实话,他很喜欢出差,只是到都灵两天,意味着把古董店交到这巫婆手里。

“后天,对!今天下午塞西莉亚就会帮您订机票,您后天回来。假使要变更我们的决定,请打电话问我。”

店里的事情变了。贝伦格尔先生已经好几个星期困惑地张口结舌,塞西莉亚在这段期间里,努力不露出她那像是从没打破盘子般的得意微笑,或者尽量不要太明显,却还是可以看得出来一些。因为,她希望贝伦格尔先生知道,命运第一次倒向正义的一方,复仇的滋味有多么甜蜜。

然而,贝伦格尔先生的观点就不同了。这一天,阿德沃尔夫人到店里把所有事情都搞得天翻地覆以前,他站在塞西莉亚面前,手撑在桌上,身体倾向她问:“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啊,我只是很开心终于有人把店里整顿一番,好好地管管你。”贝伦格尔先生犹豫是要给她一巴掌,还是勒死她。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觉得这样很可笑。

这是贝伦格尔少数几次的失控,他绕过桌子粗暴用力地抓起塞西莉亚的手臂,害她重心不稳且疼痛大叫。因此,当十点的钟声敲响,阿德沃尔夫人走进店里,里头的安静无声严密到只有刮胡刀片才割得开,似乎任谁一开口都会遭受巨大伤害。

“早安,阿德沃尔夫人。”

塞西莉亚没机会一直留意老板娘的状况,因为来了一位女客人急着要找两张椅子以搭配照片里的置物柜。您看到了吗?就是要这种椅脚,看到了吗?

“贝伦格尔先生,请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都灵出差的事五分钟就谈完了。接着,阿德沃尔夫人打开阿德沃尔先生的公文包,拿出一个文件夹放在桌上,不看受害者,只听见她的声音:现在请您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些东西不合?买家付二十元,收银机却只收到十五元。

阿德沃尔夫人用手指敲着桌子,刻意模仿世界上最好的侦探,然后看着贝伦格尔先生,递给他“这些东西”,那是店内上百件古董买卖的造假资料,贝伦格尔先生恶心地看着前面几笔资料就不再往下翻了。这个女人是怎么弄到……

“是塞西莉亚帮我的,”就像对我一样,母亲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我自己可做不到。”

这两个巫婆。都是因为和女人共事,他妈的。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罔顾古董店的利益,进行这种不法操作的?”

他的沉默问心无愧,就像面对彼拉多[49]的耶稣。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吗?”

更加问心无愧的沉默,简直超越耶稣。

“我不得不提告了。”

“这是阿德沃尔先生允许的。”

“还有呢?”

“您不相信我?”

“当然不信,我先生为什么要允许您欺骗我们?”

“这不是欺骗,是调整价格。”

“为什么我先生会允许您调整价格?”

“因为他知道就我为店里所做的事情而言,薪资过低了。”“为什么不加薪?”

“这您就要问他了,不过就是这样。”

“有什么文件可以证明吗?”

“没有,都是口头承诺。”

“那么除了告您以外,没有其他选择了。”“您知道塞西莉亚为什么给您这些收据吗?”

“不知道。”

“因为她想击倒我。”

“为什么呢?”母亲兴致浓厚地靠在大办公椅上探询。

“都是过去的事了。”

“您坐下吧,我们还有时间,是下午的班机。”

贝伦格尔先生坐了下来,阿德沃尔夫人手肘撑在桌子,手托着下巴,用眼睛邀请他继续说话。

“塞西莉亚,来!没时间了。”

塞西莉亚笑盈盈地,只有没人在的时候她才会这么笑,她让阿德沃尔牵着走进办公室。

“贝伦格尔先生在哪儿?”

“在萨里亚(Sarrià),清空佩里卡斯-萨拉的公寓。”

“不是派了科尔特斯去吗?”

“他不信任那些继承人,他们总是想把东西藏起来。”

“真是可悲。来,把衣服脱了。”

“门还开着呢!”

“这样更刺激,把衣服脱了!”

塞西莉亚就在办公室脱下衣服,低垂着视线,露出从来没打破过盘子的天真微笑着。然而,我没有去清空佩里卡斯-萨拉家的公寓,物件清单非常有限,就算少了一个图钉,我也会跟他们要到手的。那个狐狸精,就坐在办公桌上跟您先生乱搞。

“你越来越过分了!”

“搞不好有人会进来。”

“你专心做自己的事,要是有人进来,我来接待就好了。你能想象要是有人进来吗?”

两个人像疯子般大笑,弄得乱七八糟,也翻倒墨水瓶,到现在都还能看到桌上的污渍。您看见了吗?

“我爱你。”

“我也爱你,跟我一起去波尔多。”

“那谁看店呢?”

“贝伦格尔先生。”

“他连什么东西在哪都……”

“别停!跟我去波尔多,我们可以夜夜春宵。”

门铃响了,一个客人要来买日本的刀子,他上个星期就看过了,非常感兴趣。费利克斯接待他时,塞西莉亚正在办公室里整装。

“塞西莉亚,您可以接待这位先生吗?”

“稍等一下,阿德沃尔先生。”

她没穿内衣,试图擦去沾满脸的口红。塞西莉亚走出办公室时满脸通红,比了个手势,请客人随她而去,费利克斯则有趣地看着这情景。

“贝伦格尔先生,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让您知道这一切,他们已经偷情好多年了。”

“我一句话也不相信。”

“还不止这些,我们都受够了这老剧码。”

“您说,我刚说了,我们有时间。”

“你是个懦夫,不!不!让我说,你是个懦夫,五年了,你的说词都一样,就是:塞西莉亚,我下个月就跟她摊牌,我发誓。懦夫!你哄我五年了,五年!我不是小女孩!……不!不!不!现在换我说了,我们永远都不会住在一起,因为你不爱我!不!闭嘴!现在换我说了!我叫你闭嘴!把你所有的甜言蜜语都吞回去!结束了!听见了吗?什么?……不!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什么?因为我高兴的时候我就挂电话!不!先生,是我爽的时候我就挂电话。”

“我说了,我一句话都不相信。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随便您,我想我得另谋高就了。”

“不,您可以继续在这里工作,不过得按月偿还偷走的钱。”

“我宁可离开。”

“这样的话,贝伦格尔先生,我得告您。”

母亲从公文包拿出一张写满数字的纸。

“这是您今后的薪资,这部分是您需要偿还的。我希望您连最后一分钱都全数还清,如果去坐牢的话,就无法还钱了。是这样没错吧?贝伦格尔先生。”

贝伦格尔先生像鱼一般,张开嘴又闭上嘴,说不出一句话,还得忍住免得对阿德沃尔夫人发脾气。她站起来靠在桌子上,用柔软的声音说,要是我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希望您知道,我在巴塞罗那一个公证人的保险箱里准备好了警察需要的信息与指示,1958年3月20日,卡梅·博施·阿德沃尔签名。某某某,以公证人之名证明。在又一次的沉默中,又说了一遍:是这样没错吧?贝伦格尔先生。

因为无人阻止,她也不再害羞了,顺着这股冲动,一股劲儿地申请约见巴塞罗那民政长官——可恶的阿塞多·科伦加[50],卡梅·博施·阿德沃尔扮演马斯将军遗孀的角色,向民政长官秘书讨公道。

“夫人,您要讨什么公道?”

“我先生被杀害了。”

“我得仔细看这个案子,才知道您在说什么。”

“在我请愿见民政长官的申请书中,写了要求审讯的原因,写得非常详细,”她暂停了一下,“您看过了吗?”

民政长官秘书看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开始细读,穿黑衣的寡妇努力放缓呼吸,心想:我在这里做什么,为了一个从不在意我,一辈子没爱过我的男人送命吗?

“很好,”秘书说,“您想要怎么样呢?”

“我想和民政长官谈谈。”

“您已经在和我谈了,是一样的。”

“我想和民政长官亲自面谈。”

“不可能的,打消这念头吧。”

“可是……”

“不可能。”

是呀,确实不可能。从民事政府办公室离开时,她愤怒地颤抖,决定忘了这件事。她担心我的守护天使再次奇迹般地显现,可能比轻视民政长官来得更多。还有那些狡猾的人,把费利克斯说成通奸者,天知道会不会到最后根本不值得为这个一辈子对她都不公平的男人讨公道呢?会还是不会,不知道,因为在认识你以前,我生命中无法看清的大谜团除了父亲之外,就是母亲了。除此之外,两天以后,事情发生了小小的变化,让母亲改变原计划。这我不用虚构了,可以告诉你第一手事情。

“铃、铃、铃。”

我开了门,母亲才刚从店里发起大战回到家,那时好像在洗手间里,普拉森西亚警官的烟臭味先冲进家里。

“阿德沃尔夫人在吗?”他对我做了一个表情,大概是微笑吧,“你知道我是谁,对吧?”他说。

母亲请警官与他的气味到书房。心跳加速,砰、砰、砰、砰,我也一样,砰、砰、砰,于是我紧急召见了黑鹰与卡尔森,为了避免制造噪音,两人都未乘坐骑。小洛拉在书房窗户的室内阳台,所以我不得不做出疯狂的举动,像个小偷般,当母亲与警官坐下,椅子发出声响时,我悄悄地躲到沙发后面,那是我最后一次以沙发当情报基地了,因为我的腿变长许多。母亲又出去了一会儿,吩咐小洛拉就算店里失火也别让人打扰我们,听见了吗?小洛拉。然后,再次关上门,把我们五个关在里头。

“请说,警长。”

“看来您好像到民政长官那里去告我的状了。”

“我不是去告您的状,也不是去批评任何人,只是想得到应有的信息。”

“那么现在我就来告诉您,看您是不是能理解目前的情况。”

“请说。”她讽刺道,像世界上最好的古文书学家的妻子般无声地拍手。

“很遗憾,我们在您丈夫的生活里翻找,发现了许多让人不太愉快的事情。您想听吗?”

“当然。”

我想在我的意大利天使奇迹般显现之后(我充满爱意地抚摸偷偷挂在脖子上的圆牌项链),母亲对任何事都无所谓了。她还对警官加了一句:尽管说。

“我说的这些,您是不会相信的,会说是我凭空捏造的。”

“试试看吧。”

“很好。”

警官暂停了一会儿,开始对她说实话,全部的事实。他说阿德沃尔先生是名罪犯,他在巴塞罗那经营着两间窑子,还卷进一桩诱拐未成年女子卖淫的案件。您知道什么是妓女吗,夫人?

“请继续说。”

“阿德沃尔夫人,您的丈夫过着双重生活很久了,除了两间窑子,更糟的是,那里都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孩。我很遗憾不得不告诉您这些事情。”

我的脚不再颤抖,真是太幸运了。因为那天有个字,我不知道法语该怎么说,而且要跟上警官嚼在嘴里的西班牙语有点困难,卡尔森警长看到我安抚抖动的脚时,似乎在对我眨眼睛。

“我还要继续说吗,夫人?”

“请。”

“看来,杀害您先生的是窑子里一个女孩的父亲,您先生经常嫖她。在把女孩们关进窑子前,他都亲自试过。懂吗?”警官加重语气,“他为这些女孩破处。”

“哼。”

“是的。”

“两个词。”

“是,窑子与破处。”

“听来很不可思议,真是太可怕了,您站在这些女孩或是女孩父亲的立场想想,我可以抽烟吗?”

“想都别想,警官。”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更深入调查,搜寻一下这名绝望的父亲。他在亲自主持正义后就消失了。如此一来,无论我们做什么,您丈夫不可取的生活全会见光。”

房内鸦雀无声。我的脚又开始乱动了。唯一的声音可能是警官正收起有志难酬的小雪茄。突然母亲说:“警官,您知道吗?”

“什么?”

“你说得对,我一句话都不信。这都是捏造的。我现在想知道您为什么这么做?”

“看吧,您看吧!我告诉您了,”警官提高音量,“我跟您说过了吧,啊?”

“这不是理由。”

“如果您不害怕结果的话,我可以继续追查,不过只有您先生才知道还有什么丑闻会因此曝光。”

“祝您安好,警官。我承认您这次的尝试还不错。”

母亲像“老破手”般说话,有点傲慢,我很喜欢,卡尔森警长与黑鹰都相当惊愕。晚上,黑鹰让我改口叫它“温尼图”[51],但我拒绝了,母亲跟他说,祝您安好……也没有起身送他。自从她开始在古董店甩开长鞭后,落下剧幕的功力有长足的进步。普拉森西亚警官不得不站起身,说了几句粗话,然后离开。我仍对警官刚才说的关于父亲的事情感到疑惑。是真的吗?

“哟。”

“对,窑子,另一个词是什么?”

“破除?”卡尔森警长乱猜。

“不知道,类似。”

“那我们查窑子,去《埃斯帕萨百科全书》里查,对。”“窑子:妓院,妓女户或红灯户。”

“哇,要查妓院那本,这里。”

“妓院:红灯户,妓女户,重世俗享乐女子的公共大院。”

一阵沉默,三个人都非常困惑。

“那妓女户呢?”

“妓女户:妓院,红灯户,窑子。哎哟,真烦人。生活不检点者的藏身处或房子。”

“现在查红灯户。”

“红灯户:妓院,妓女户。”

“天啊。”

“喂,等等,是嘈杂混乱,有失体面尊严的地方或房子。”

也就是说,因为我父亲拥有妓院,一个嘈杂的公共场所,所以他被杀害了?

“如果我们查破除呢?”

“破除的西班牙语怎么说?”

它们好一会儿都不说话,阿德里亚很困惑。“哟。”

“你说。”

“应该不是指嘈杂,而是指性。”

“确定?”

“确定。战士们成年时,部落的巫师会跟他们说性的秘密。”“我成年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告诉我性的秘密。”

有点苦楚的沉默。我听见短促的吐痰声。

“卡尔森,你说。”

“要是我说的话……”

“你就说吧!真是!”

“不是,就某些事而言,你的年纪还不到。”

卡尔森警长说对了,我的年纪向来都还不到,不是太小就是太老。

15

“把手泡进温水里,拿出来,拿出来,别泡太软。好了,别紧张。冷静地走过来,继续走,深呼吸,停。就这样,很好,想象开头时,想象你走进音乐厅,正对大家敬礼。非常好,现在敬礼,不是,好了,不是这样敬礼的,真是的。你要弯腰,要对观众致敬,听着,不是投降,是敬礼,让他们以为你拜倒在他们脚下,但是,一旦你到达巅峰,到达跟我一样的高度,就知道自己高人一等,是别人要在你面前跪下。已经跟你说了,别紧张,把手擦干!你想感冒,是吗?拿着琴,抚摸它、掌控它,想着是你让它做所有你想要做的事,想着最前面的几个小节,这样就好,不用拿琴弓,做出好像在拉琴的样子,很好,好了,你可以继续练音阶了。”

曼柳老师从后台像布丁一样走出来,我终于可以呼吸了。他进来之前我还比较从容呢,练着音阶,毫无困难、自若地拉出琴音,琴弓的动作也相当顺畅,稳重地磨着树脂,呼吸。于是,阿德里亚心想,再也不要这样了,简直像殉道,他不愿在像舞台般的橱柜里,像是展示商品般,等着人们用几个掌声买单。此时,一首弹奏得非常完美的肖邦《钢琴曲》序曲传进后台,他想象是一名非常美丽的女孩,抚摸着钢琴的琴键,情不自禁地把小提琴放入琴盒,走到几层布幔中间看到她,一个比美极了还要美丽的女孩。他疯狂、迫切地爱上了她,在那一瞬间,他渴望自己是那架平台式钢琴。女孩弹完琴后,以一个非常……的姿态离开舞台,真是可爱极了,阿德里亚开始疯狂鼓掌,一只手不安分地碰了他的肩膀。

“你他妈的在这里做什么?换你上台了!”

回到后台的路上,曼柳老师咒骂着我这十二三岁孩子的不专业,怪我不情不愿地准备个人首次公开演奏会。你也不想想,我和你母亲费了多少心血,你却心不在焉。

这又让我紧张起来,他让我去跟马利教授打声招呼,她在后台等着(看到了吗?这才是真正的专业音乐家),马利教授对我眨眼睛,让我别担心,说我拉得很好,上台后会拉得更好。进前奏时不要太急,我是主角,她会配合我,别急,就像最后一次彩排那样。然后,阿德里亚的后脑勺感受到曼柳老师的口气:“呼吸,不要看观众,优雅地敬礼,双脚微微分开,看着音乐厅的最后面,不用等伴奏的马利教授准备好你就可以开始,因为你才是主角。”

多么希望认识那个在我之前的女孩,我想要问候她,我想要给她一吻,或是抱着她,闻闻她的发丝。不过,看来,演奏完的人要从另一边离开。我听见年轻、才华洋溢的阿德里亚·阿德沃尔·博施与安东尼娅·马利教授配合演奏。也就是说,我们要上台了。我看见贝尔纳特,他发过誓,让我别担心。我发誓,你放心,我不会来,真的。这个死娘炮,竟然坐在第一排,而且他的父母也来了。真是……我的母亲,身边陪同两个我没见过的男士,曼柳先生走过去与他们会合,在母亲耳边说了些话。音乐厅的座位已满了一半,都是不认识的人,突然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尿意,我在马利教授耳边细语,我要去上厕所。她回答,没关系,在听到你演奏前,听众不会离开的。

阿德里亚·阿德沃尔没有去上厕所,他来到后台,把小提琴放进琴盒,然后跑到出口,撞见贝尔纳特惊愕地看着他问,你要去那里?你这野兽。他回答,我要回家。贝尔纳特说,你疯了!阿德里亚说,你一定要帮我!就说我被送到医院了,或随便什么理由都好。然后便跑出梅杰艺术中心了,奔向车水马龙的拉耶塔纳大道,他夸张地冒着汗走回家。直到一个小时后,他才知道贝尔纳特真的尽了好友的义务,他回到音乐厅告诉母亲我不舒服被送到医院了。

“哪家医院?圣灵医院吗?”

“我不知道,出租车司机才知道。”

曼柳老师在走道中央不停下达相互矛盾的指令,近乎精神错乱,他身边的陌生人笑个不停。贝尔纳特正巧挡住,避免宾客看见我在拉耶塔纳大道上狂奔的样子。

不到一个钟头他们就回到家里了,小洛拉看到我狼狈地回家时,立刻打电话到梅杰艺术中心。真讨厌——大人之间都会互相帮忙——母亲让我和曼柳老师跟她进书房,并关上门。里头惨烈至极。母亲说,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我说,我不想再试了。母亲说,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曼柳老师高举着双手说,真是难以置信!难以置信!我说,我不要,我受够了,我需要时间读书!母亲说,免谈,你就是要练小提琴,等长大了你才能说自己想做什么。我说,我已经决定了。母亲说,才十三岁,你没有能力做决定。我气愤地说,十三岁半了!曼柳老师高举双手说,难以置信!难以置信!母亲继续重复道,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并加上一句,我花了多少钱请老师帮你上课,你却……曼柳老师突然惊觉,并强调价格不高,是不便宜,不过只要想想他是谁就不会觉得贵了。而母亲说,就是很贵,非常昂贵。曼柳老师说,如果您认为很贵的话,请您跟令公子弄清楚了再决定,又不是奥伊斯特拉赫。母亲回答,话不是这么说,您当初说他有天分,可以把他调教成优秀的小提琴家。同时,我慢慢恢复平静,因为现在是他俩在互丢烫手山芋,不用把他们的对话翻译成我的法语。小洛拉这个爱告密的家伙探进头来说,梅杰艺术中心打来一个紧急电话。母亲去接时交代,都别走开,我马上回来。曼柳老师靠近我的脸到只剩半个巴掌,然后说,你这个不成材的懦夫,对《奏鸣曲》都了如指掌,还怯场?我说,我才不管,我不想在大家面前演奏。他说,贝多芬会怎么想?我说,贝多芬早就死了,他不会知道的。他说,不受教!我说,娘炮!然后陷入非常厚重、灰暗的沉默之中。

“你说什么?”

两个人面对面,一动也不动。母亲回来时,曼柳老师仍目睁口呆,还没反应过来。母亲罚我除了上学、上提琴课以外,一律禁足。现在立刻回房间,等等再看今晚要不要让你吃饭,进房去!曼柳老师仍高举双臂站着,嘴还没闭上。他的反应相对于我和母亲的愤怒而言,实在太迟缓了。

我冲动且叛逆地甩上门,如果妈妈不开心,就任她叨念吧。我打开藏着所有秘密的宝盒,卡尔森与黑鹰不在里头,它们是自由之身。我想起玛莎拉蒂跑车的双套图卡、梦幻玻璃珠,还有我的天使的圆牌项链。我那时没有戴在身上,那是天使用红色的微笑对我说“阿德里亚,你好”的纪念品。阿德里亚想象自己回答她:“你好,我的天使。”

* * *

他们在另一栋教室,老师叫他进去满是灰尘的教室,低年级的学生在那里上音乐歌唱课,走入幽暗的走道时,地上安定且过厚的灰尘似乎隔绝了不少阳台上学生打球玩闹的嘈杂声,在走道底端的最后一个教室里,一盏小小的灯亮着。

“音乐家来了。”

巴特里纳神父骨瘦如柴,却非常高大,教袍显得过短,里头的裤子也破破旧旧的。他总得弯下腰来说话,仿佛就快跌到和他说话的学生身上了。然而,他非常慈爱,认为所有学生应该对视谱歌唱不感兴趣,但他是音乐老师,所以他教乐理,就这样。问题是,该如何维持他的威严,因为,即使五音不全,就算不知道五线谱上的Fa该写在哪里,没有任何学生,没有任何人的音乐课被当掉重修。因此,他只好向生命耸耸肩,继续向前,面对用红色画着四道五线谱的大黑板,在上头写着黑(用粉笔画出来是白色的)与白(白线圈及黑板的底色)的差异,如此一直看着学生们来来去去,看着生命来来去去。

“你好。”

“他们说你会拉小提琴。”

“对。”

“也说你不想在梅杰艺术中心演奏。”

“对。”

“为什么?”

于是,阿德里亚说了自己对演奏家完美演出一事的想法。

“别再想完美演出这件事了,应该是因为‘特拉克’(trac)吧。”

“什么?”

于是巴特里纳神父给他讲解‘特拉克’理论,那是他从一本英文的音乐杂志上看到的。不,我觉得不一样,我不太能够让他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害怕,我是对完美演出这件事不感兴趣。我不想要献身于不容许错误或迟疑的工作之中。

“错误、迟疑和演奏家是不可分割的,但是这些都保留在练习的时候,当他站到众人面前时,就克服所有犹豫,然后,就结束了。”

“骗人。”

“你说什么?”

“不好意思,可是我不同意,我很喜欢音乐,不希望它因为一根指头没放好就毁了。”

“你几岁了?”

“十三岁半。”

“别像孩子一样说话。”

你在责备我吗?我勘查他的视线,什么澄净的东西也没有。“为什么从来不去听弥撒?”

“我没有受洗。”

“天啊!”

“我不是基督徒。”

“那你是什么?”神父小心地问,“新教徒?还是犹太人?”

“什么都不是,我家什么都不信。”

“这个等我们有时间,可以好好谈谈。”

“学校对我父母承诺过,不会跟我谈这些的。”

“我的天啊!”神父自言自语,“我得查一查。”接着以控诉的语气说:“他们说你每一科都拿最高分。”

“是,不过这不重要。”我捍卫道。

“为什么?”

“因为很简单啊,我的记性很好。”

“是吗?”

“对,我什么都记得。”

“你可以不看谱拉琴吗?”

“当然可以啊,我看过一次就记住了。”

“太棒了!”

“并不是,因为我没有绝对音感。但是普伦萨有。”“谁?”

“四年级C班的普伦萨,他跟我一起学小提琴。”

“普伦萨?高高的,金头发的男孩?”

“对,就他。”

“他会拉小提琴?”

这个人想做什么?为什么问我这么多事?他有什么目的?我点头,心想泄露机密也许会害了贝尔纳特。

“他们还说你会很多语言。”

“没有啊。”

“没有?”

“嗯,我会法语……课堂上有教。”

“对,一年前开始教了,但在那之前你就会了。”“因为……”我现在该说什么?

“还会德语。”

“嗯,我……”

“还有英语。”

他像逮到现行犯一样,硬是把手指头按在嫌犯的伤口上。阿德里亚武装起自己,不得不承认自己会德语也会英语。

“而且是你自己学会的。”

“不是!”我松了一口气,“才不是这样,我在上课。”

“别人跟我说……”

“不是英语,是意大利语,”我难过内疚地说,“我在自学意大利语。”

“真是不可思议。”

“没什么,很容易的,都是罗曼语族,如果会加泰罗尼亚语、西班牙语、法语,随便就会了。我的意思是很容易啦。”

巴特里纳神父斜眼看他,仿佛在估算这个流着鼻涕的小子是不是在骗他。阿德里亚为了巴结他,说:“但我的意大利语发音一定不对。”

“哦,是吗?”

“对啊,他们在我永远都想不到的地方放重音。”

在长达一分钟的沉默以后,神父问:“长大后,你想做什么?”

“不知道,我喜欢阅读、学习,我不知道。”

再度静默。神父巴特里纳走几步到阳台上,从教袍深处掏出一条非常白净的手帕擦嘴,若有所思。柳里亚路上的交通连绵不绝,有时甚至非常拥挤。巴特里纳神父转过身,看着还站在教室中央的孩子,可能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赶紧说:“坐下、坐下。”

我坐在椅子上,不太清楚这个人到底想要做什么。他走过来,坐到旁边的椅子,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会弹钢琴。”

然后再次沉默。我想也是,因为上课,当我们一边睡一边唱谱时,他弹的是钢琴和弦,这样也能避免我们唱歌把声调降低。他好像很难继续,但最后还是决定说了:“我们可以练《克罗采奏鸣曲》,在学期末成绩单的递交典礼上表演。你觉得怎么样?在音乐宫!你不想在音乐宫演奏吗?”

我缄默不言。想象自己全力在舞台上要做出完美演奏时,所有的孩子叫我娘炮的场景,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地狱。

“那是你在梅杰艺术中心要表演的曲子,应该记得吧?”

他挤出笑容试图帮我打气,想要说动我,让我接受。我还是不说话,因为突然之间,一个很棒的想法蹦出,既然他是音乐家,应该可以帮我。所以我问巴特里纳神父:他们也叫您娘炮吗?

阿德里亚·阿德沃尔·博施,勒令停课三天。原因不明。校方不愿对母亲多做解释,对学生的说法则是感冒喉咙发炎,对贝尔纳特的说法是:当我问他是不是跟我一样是个娘炮的时候,他暴怒了。

“你是娘炮?”

“我不知道!埃斯特万说因为我拉小提琴,也就是说,你也是娘炮。如果会弹钢琴也算的话,那巴特里纳神父也是。”

“还有亚莎·海菲兹也是。”

“对,我想是吧,还有帕乌·卡萨尔斯[52]。”

“对吧,可是没有人这样叫我。”

“因为没有人知道你会拉小提琴,巴特里纳神父就不知道。”

两个朋友在抵达音乐学院大楼前停下脚步,无视布鲁克路上繁忙的交通,贝尔纳特想到一个点子:“为什么不问你妈?”

“为什么不问你妈或你爸,你有爸爸,啊?”

“可是叫神父娘炮而被停课的人又不是我。”

“如果我们去问特鲁略斯呢?”

* * *

这一天,阿德里亚决定去上特鲁略斯老师的课,看看能不能气死曼柳老师。老师看到他非常高兴,也证实他的技术有所进步。但是没有提到梅杰艺术中心事件,她肯定知道。他们也没有问老师那个神秘的词汇——娘炮——是什么意思。女老师抱怨他们故意走音只为了吓她,才不是呢!在我们进教室前,一个比我们还小的孩子,好像叫作克拉雷特吧,他只是过来看看,不知道要做什么,他的小提琴拉得像二十岁的人一样好这些事情,不会让我振奋,反倒使我胆怯。

“啊,我不会。我会生气,然后更努力练习。”

“所以你会成为伟大的小提琴家,贝尔纳特。”

“你也会。”

* * *

在贝尔纳特与阿德里亚这年纪的孩子有如此重要的对话,不是寻常的事情,但是手中拿着小提琴是会让人改变的。

晚上,阿德里亚欺骗母亲说被勒令停课三天是因为有一个老师不知道一件事情,他嘲笑了老师。母亲,脑子里只想着古董店的事情,以及我的微笑天使达妮埃拉天使般的阴谋,她以浓厚的功利主义与薄弱的信仰为轴心,教训阿德里亚一顿。她说,上天赐予你特别的智慧,你应该觉得这并非自己的功劳而是上天的功劳。阿德里亚发现了,父亲过世后,虽然母亲把上帝与自然混为一谈,但她又开始提到上帝了,搞不好最后的结论是:上帝是存在的,而我一无所知。

“是的,妈妈,我不会再犯,对不起。”

“不是我,你应该要向那位老师道歉。”

“是的,妈妈。”

她没问是哪一位老师,也没问我究竟说了什么,更没问老师如何回答。她不闻不问。吃完晚餐,她关进父亲的书房,去看摊在书桌上的账本。

小洛拉开始撤掉桌上的菜肴,在她清理厨房时,阿德里亚佯装帮忙,以避开其他家事,当母亲进入书房后,我走进厨房并合上门,在被羞涩击败前开口问,小洛拉,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在学校他们都叫我娘炮吗?

想着该如何描述贝尔纳特的无知让我整晚都睡不着,因为只要无关课业,他都是无所不知的那个人,直到康塞普西奥教堂敲响十一点的钟声时都还未入睡。巡夜人的拐杖敲到坎索拉大宅铁门的声音在邻近区域回响。在佛朗哥统治时期,对我们而言,地球又变回平的,在我认识你以前的孩提时期,夜灯初上的那个时期,巴塞罗那还是座需要上床就寝的城市。

注释

[1]法语,意为:“我要我的佣金,这是我的权利。”“贝伦格尔先生,你是替我工作的。”“没错,但我有我的尊严!”

[2]法语,意为:“天晓得我的小哈德良跑哪儿去了!”哈德良是阿德里亚在法语中的称渭。

[3]法语,意为:“‘我不怀疑,’母亲说,‘但是,这位什么葛梅乌是个好老师吗?’”

[4]法语,意为:“当然,我有可靠的消息表明这个人的德语水平很高。得语?特语?而且擅长教学,我想……”

[5]伊妮德·布莱顿(Enid Mary Blyton,1897—1968),英国儿童文学作家。

[6]布莱顿笔下的故事主角诺迪(Noddy),通常都带着一顶尖帽子。

[7]蒂比达博(Tibidabo),西班牙巴塞罗那附近的丘陵,海拔512米,建有教堂及儿童乐园。

[8]斯托里奧尼(Storioni),著名意大利小提琴品牌。其创始人洛伦佐·斯托里奧尼(Lorenzo Storioni,1744—1816)是意大利克雷莫纳的制琴大师。

[9]普里莫·德里韦拉(Primo de Rivera,1870—1930),西班牙军官、政治家、独裁者,曾于1923年领导政变,建立独裁政权。长枪党创始人何塞·安东尼奥是他的儿子。

[10]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1892—1975),西班牙国家元首、西班牙首相、法西斯政党长枪党党魁。1936年,佛朗哥发动叛乱,引发西班牙内战,并于1939年取得内战胜利,出任国家元首,取缔长枪党以外的一切政党,开始对西班牙实行独裁统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佛朗哥政权名义上保持中立,实际上实行亲德国和意大利的政策。

[11]何塞·安东尼奧·普里莫·德里韦拉(José Antonio Primo de Rivera,1903—1936),西班牙政治家、长枪党创始人。西班牙内战初期被西班牙第二共和国政府逮捕并枪决。

[12]奥克语是印欧语系罗曼语族的一种语言,主要通行于法国南部(特别是普罗旺斯与罗亚尔河以南)、摩纳哥、意大利的奥克山谷与西班牙的阿兰山谷。

[13]卡尔·迈(Karl Friedrich May,1842—1912),德国作家,多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舞台剧、广播剧和漫画。

[14]乌尔杰利(Modest Urgell i Inglada,1839—1919),加泰罗尼亚风景画家、剧作家。

[15]拉丁文,意为:“我忏悔,天主。我忏悔,都是我的错。”

[16]尼古劳·埃梅里克(Nicolau Eimeric,约1316—1399),天主教神学家、14世纪下半叶阿拉贡王国宗教法庭最高法官。

[17]拉丁文,意为:“我没有资格。”

[18]法语,意为:“我在婶婶的花园里丢了一支笔。”

[19]分别为德语数字一到五。

[20]德语,意为:“啊,其实还不错。”

[21]荷尔德林(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lderlin,1770—1843),德国浪漫主义诗人。

[22]Guarnerius,17、18世纪意大利克雷莫纳的知名制琴家族。

[23]拉丁文,意为:“克雷莫纳制琴师洛伦佐·斯托里奥尼于1764年制。”

[24]胡安·曼努埃尔·范吉奥(Juan Manuel Fangio,1911—1995),意大利裔阿根廷赛车手,五届世界一级方程式锦标赛(F1)年度冠军。

[25]克雷莫纳(Crenoma),位于意大利北部伦巴第波河平原,是历史悠久的提琴制造重镇,聚集了许多优秀的制琴师,并产出品质优良、享誉世界的提琴。

[26]比塞塔(peseta),19世纪成为西班牙的法定货币,2002年被欧元取代。

[27]面值为五比塞塔的硬币俗称杜罗(Duro)。

[28]亚莎·海菲兹(Jascha Heifetz,1901—1987),俄裔美籍小提琴家。

[29]乔塞普·马里亚·洛佩斯·比科(Josep Maria López Picó,1886—1959),著名加泰罗尼亚诗人。

[30]杰罗尼·桑内(Jeroni Zanné,1873—1934),加泰罗尼亚现代主义诗人、作家。

[31]马尼图(Manitú)在北美印第安阿尔冈昆文化中是世界的创造者、生命的赋予者。

[32]巴伊雷达(Joaquim Vayreda i Vila,1843—1894),19世纪知名的加泰罗尼亚风景画家。

[33]亚伯拉罕·米尼翁(Abraham Mignon,1640—1679),荷兰黄金时期画家,擅长花卉静物画。

[34]佐西莫·贝尔贡齐(Zosimo Bergonzi,1724—1773)是知名制琴世家贝尔贡齐家族的第二代成员,也是卡洛·贝尔贡齐(Carlo Bergonzi,1683—1747)的大儿子。

[35]安东尼奧·斯特拉迪瓦里(Antonio Stradivari,约1644—1737),意大利提琴制作大师,他确立了提琴的最佳规格,成为后代仿效的典范,并将提琴的形式、比例、油漆及音色等发展到极高的境界。

[36]卡洛·贝尔贡齐(Carlo Bergonzi,1683—1747),18世纪克雷莫纳最著名的制琴师之一。

[37]佛罗林(Florin),意大利古金币名称。

[38]法语,意为:“不知道。”

[39]让-马里·勒克莱尔(Jean-Marie Leclair,1697—1764),法国小提琴家、作曲家。勒克莱尔吸收了意大利小提琴音乐的表现形式及演奏技术,并结合法国音乐的风格创作出许多成功的小提琴曲。1758年他与第二任妻子离婚;1764年遭遇暗杀,凶手不明,据推测与其前妻有关。

[40]谢夫奇克(Otakar ?ev?ík,1852—1934),捷克小提琴家,也是当时影响力颇大的小提琴教师。

[41]1月6日是西班牙的传统天主教节日东方三王节。根据传说,三位来自东方的国王会把礼物送给孩童,这一天也因此成为西班牙的儿童节。

[42]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1882—1967),美国现实主义画家,以描绘美国生活风景闻名。

[43]玛格达莱娜·吉拉尔特(Magdalena Giralt),为马斯将军(Josep Moragues i Mas,1669—1775)的第二任妻子。马斯将军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与法国波旁王朝对峙,因抵抗法军入侵被视为加泰罗尼亚的民族英雄。最终法国波旁王朝获胜,马斯将军被处极刑,头颅被挂在城墙上示众长达十余年,其遗孀玛格达莱娜·吉拉尔特曾向当时的加泰罗尼亚政府讨还将军首级未果。

[44]意大利语,意为:“您好吗?”

[45]意大利语,意为:“很好。”

[46]马克斯·布鲁赫(Max Bruch,1838—1920),德国浪漫派作曲家、指挥家、音乐教育家。

[47]拉克尔·梅勒(Raquel Meller,1888—1962),西班牙知名女歌手。

[48]黑脸圣母(Moreneta)为加泰罗尼亚的守护圣母,供奉于加泰罗尼亚圣山蒙特塞拉特(Montserrat)的蒙特塞拉特修道院。

[49]彼拉多(Pilato),罗马帝国犹太行省总督(26—36年在任)。他曾判决将耶稣钉上十字架。

[50]阿塞多·科伦加(Acedo Colunga,1896—1965),佛朗哥统治西班牙期间的巴塞罗那民政长官。

[51]德国作家卡尔·迈曾以德国男子“老破手”(Old Shatterhand)及阿帕契族战士温尼图(Winnetou)为主角撰写西部故事。

[52]帕乌·卡萨尔斯·德菲略(Pau Casals i Defilló,1876—1973),西班牙大提琴家、作曲家、指挥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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