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为什么会这么无聊?因为无事可做。部队在华阳市的技术室没多少人,主要人员是机关行政部门,负责跟北京总部联系,接受的试验训练任务是在朝晖镇的试验训练站实施。这一年多来,乐隆和熊小强所在的技术室属于待命状态,所以不断地有传言说一部分技术干部要调到试验训练站去。假如传言变成现实,没有人会觉得意外,只是希望不包括自己。乐隆想着,假如真的落到自己头上,肯定会觉得不甘心。熊小强似乎更担心一些,整天萎靡不振,一下班或者一到周末就蒙头呼呼大睡。
乐隆用大半年存下来的钱买了一架海鸥相机,算是完成了他很久以来的愿望。他还记得大学快毕业时借过哥哥的海鸥相机去上海玩,从那时候起他就希望自己也有一架那样的相机。可是,他试用了很多次,废了好几个胶卷,发现经常在洗出来的照片的左下角有一个亮色的光斑,估计是相机漏光造成的。但是这个现象又不是一直都有,有时候照片又没有问题。他去百货大楼交涉过,将洗出来的照片给营业员看。因为问题并不是特别严重,营业员不同意更换,只能送去维修点维修。
今天是星期天,他一大早起床,去相机维修点取相机。他拿到相机试了试,感觉没什么问题,但没法安胶卷试了,已经来不及了,明天要去花都市,去于慧芬家,火车票已经买好,假也已经请好了。按照她信里写的地址,到了花都市要坐汽车,到广水县城,她会在车站等。他没有把这个行程写信告诉家里,只是说,春节肯定会回家,但由于单位忙,请不了那么长时间的假,可能要到年前几天才能回去。他顺便去书店逛了逛,买了本《麦田里的守望者》英文版。在这里一直闲着,他已经把大学时买的福克纳的几本英文版小说看得差不多了。不过也只是看了个大概,并没有仔细去看。
他回到宿舍,熊小强还在蒙头大睡,被子将脑袋盖得严严实实。乐隆想,这样能出得来气吗?不会闷得难受吗?
乐隆的抽屉是上锁的,里面有他正在写的小说,这是不能被别人看到的。里面所写的自然有他自己,还有钱立鹏、熊小强、付蓉、方萍,还有其他很多人,其他学员、训练站站长、一队和二队的队长、教导主任和教官、炊事班的战士,甚至上面来的阅兵的将军,以及方萍的父亲。每个人的姓名自然也都改换了,不过要是熊小强看到,一定知道谁是谁的,所以一定不能让他看到。他写自己自然相对多一些,可是写别人也很多,包括每个人的心理,以及彼此的交集,他都想去揣摩,以至于写得十分凌乱,成了一团乱麻,连自己也分不清头绪了。他意识到在写之前就应该从脑子里所想的一团乱麻中抽取一根,慢慢理清头绪的,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他不愿意放弃好不容易写下的那些文字,却又感到已经没法再往下继续写了。
在他答应于慧芬的要求去她家的时候,就决定了在旅途中带上这份稿子,希望陌生的环境能激发他继续写下去。他甚至感觉到,对陌生环境的盼望应该多于对于慧芬的要求的满足。他没有想到于慧芬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这对他来说太难决定了。一年只有一次回家的机会,他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回家过年的。可是华阳、花都和自己家几乎是一个等边三角形的关系,何况于慧芬家还不在花都市,这样一路奔波,即使能到家,估计也会跟去年春节一样要到除夕之夜才能赶到,并且在家还呆不了几天的时间。去年是特殊情况,参军第一年照规定是不允许回家的,但单位还是特殊照顾,在除夕的前一天才临时决定让新报道的学员回家。本来他已经写信给家里解释了,父母亲表示理解,没打算他回去的。但当他一路奔波,幸运地赶上省城到县城的最后一班汽车,在除夕晚上新闻联播结束之后出现在家门口时,母亲还是禁不住热泪盈眶,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
跟任何其它事情一样,他跟于慧芬的相识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军训结束后回到单位,因为没有分配宿舍,他和熊小强暂时还住在招待所。这一住就是半年多。估计单位认为反正是自己的招待所,跟宿舍也没什么区别,只是被褥不是个人的而已。乐隆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在招待所里,他和熊小强曾四处打听从大学寄过来的行李。后来终于从食堂的一个战士那里得知,在三楼的水房里有几件行李,放了不短时间了,没人去取。他和熊小强立即去三楼的水房,果然找到了自己的行李!他们的房间在五楼,每天从楼梯上上下下,到二楼食堂去吃饭,下楼到外面去,却从来没有去过三楼的离楼道只有一步之遥的水房。熊小强的是个麻袋,湿漉漉的,里面的东西难保都变质了。乐隆打算将木箱拖回房间里去整理,但他看到木箱已经开裂了,书从缝里漏出来,于是认为,木箱这么重,又快散架了,搬回房间似乎没有必要,等分了宿舍再直接搬到宿舍去,反正除了书也没有什么别的值钱的东西。于是他只是从木箱缝里抽了两本书带回房间看。
夏天的时候,宿舍分配下来了。其实也还是在这栋楼的五楼,楼梯右手边的房间。床竟然是跟下面招待所的床一模一样的,就是原来招待所的房间把被褥拆走了而已。于是乐隆去三楼的水房一趟趟地把书搬回宿舍。木箱已经被水沤烂了,没什么用了。在某一趟搬书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穿天蓝色长裙、身材高挑、长发及腰的女孩飘然下楼去。由于她侧身对着他,他只能看到她的侧脸的一小部分,但还是看到了她胖嘟嘟的脸上的雪白粉嫩的皮肤。他呆呆地看着。这时,她忽然扭过头,用大大的眼睛注视着他,随后嫣然一笑,眼睛随即变成了弯月。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的嘴微微张开,露出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感觉她在犹豫着是否向他走过来,他的心突突直跳,等回过神来,她却已经轻轻飘下楼梯不见了。
回到宿舍,他情不自禁地将看到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孩的消息告诉熊小强。熊小强将信将疑。
等再次见到她,是在几天之后,他和熊小强吃完晚饭出去散步,在离招待所不远处的一个路边花坛前。他见她从招待所楼门口出来,便指给熊小强看。熊小强“哇”了一声,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神奇的是,她带着微笑径直朝他们走过来。
“你好!”她微笑着注释着乐隆,对他说道。
“你好!”乐隆机械地回了一句。
“我能跟你说会话吗?”
“能啊!有什么事吗?你说吧。”乐隆有些受宠若惊。
“我只跟你说。”
熊小强张大嘴,惊呆了,随后说道:“你们聊,我去会议室看电视去。”
熊小强走了后,乐隆紧张起来,一个人面对这样一个美人,不知如何是好。
“我叫于慧芬,叫我小芬就可以。”
“好。小芬。”他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亲切。
“你叫什么?”
“我姓李,叫我李工。”
“李公?”
“工程师的意思。”
“你是工程师啊?”
“助理工程师,不过不好叫李助工吧。”他感觉轻松了些,微笑着。
她开心地笑了,说道:“我有件事,不知道怎么说。”
“有什么就说吧。”有一刻,他想着她会说出“我喜欢你”,或者类似的话,但又觉得不可能。
“怕你生气。”
“嗯?”他深感惊讶。
“你不会生我的气吧?”她问道。
“应该不会啊,你能有什么事令我生气呢?”
“真的?”
“真的。”
“那好。我看到你在那里搬书。”
“嗯。”
“肯定是你的书。”
“嗯。”
“我偷偷拿过两本看。”
他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了,说道:“看了还回去了?那没什么啊。”
“问题是我只还回去一本,另一本不见了。”
丢了本书。他想,这是挺遗憾的,不知道是本什么书,但愿是本不太重要的。
“是什么书啊?”他有些急切地问。
“一本《契‘可’夫小说选》,一本什么《‘白鸟’诗选》,名字怪怪的。”
他是想问她丢了哪本书,他知道她理解成了问她是哪两本书。
“契诃夫。”他纠正她道。
“念‘喝’啊。”
“嗯。”
“不是‘可’吗?”
“‘可’字加一个言字旁,念‘诃’。”
她的脸微微泛起红晕。
他见她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说道:“不过也无所谓。另外一本是《北岛诗选》吧?”
“《北岛诗选》?我都念错了。哎呀太丢人了!”
他想着,这两本书,丢了哪本都不合适啊,《契诃夫短篇小说选集》是上下册,丢了一本就不成套了。《北岛诗选》是他最喜欢的几本书之一,他在大学时经常在宿舍里诵读的。
他还是安慰她说:“也没什么丢人的,北岛这个名字,不是也挺怪吗?”
“是啊,挺怪的,怎么都取这些怪名字啊!”她似乎恢复了些自信。
“那到底是丢了哪一本呢?”
“《北岛诗选》。我把《北岛诗选》弄丢了。”
他觉得很可惜,问她:“到处都找过了?”
“到处都找过了!我估计是食堂的哪个战士拿了,去找他们要,他们都笑嘻嘻地逗我玩,一会说拿了,让我跟着去他们宿舍去取,一会又说没拿。气死人了。”
乐隆想着她那么着急,也尽了力,不好因为丢了本书而表现得很遗憾,于是装着无所谓地说:“没什么,就一本薄薄的诗选,我都差不多能背出来了。”
她的眼睛一亮,说道:“真的吗?你能背出来?你太厉害了!你抽空把它写下来,也算是填补了丢了这本书的遗憾。”
“嗯,好的。”乐隆装着慎重地点点头。
“那太谢谢你啦!把你的书弄丢了真对不起。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回招待所去了。”
她急匆匆地往招待所走去。他呆在原地,抽了支烟,回味着刚才的一切,等看不见她了,才慢慢往招待所走去。他想着,她完全可以不告诉他的。她要是不告诉他,他就根本不知道是她弄丢了一本书,也许根本就不会知道丢了一本书。可见她是个很诚实的女孩。
回到宿舍,他自然受到了熊小强又羡慕又嫉妒的讽刺,说他艳福不浅,说他兵贵神速等等能想出来的词语。他一五一十地给他解释,熊小强好像才释然。
第二天他在楼梯口又碰到了她。那天已经天黑了,他下楼,她上楼。他见了她,喊了一声:“小芬!”
也许是他的喊声太突兀,她被吓着了。她“啊”了一声,然后“咕噜咕噜”说了几句,不成语言。她快步走上楼去,令他很后悔自己吓着她了。他下了楼,看到拐角处有放露天电影的,就过去站在靠后面的台阶上看起电影来。他看不进去,心里一直在嘀咕:我吓了她一跳,她应该会怨恨我吧。
不一会,她竟然也过来了。见了他,她主动靠近过来,对他说:“我估计你就在看电影。”
“你找我?”他脱口而出,随即又后悔贸然问出这句话。
“没有。我也来看电影。”
“刚才在楼梯口,吓着你了吧?”
“啊?没有。”她犹豫了一会,问道:“我刚才是不是有些失态?”
“没有。是我打招呼太突然了。”
她粲然一笑。
随后,他们没有再说话。他假装被电影所吸引,内心却在寻思着再跟她说些什么。可是他没有找到该说的话,感觉尴尬。她似乎也感觉到尴尬,对他说了句:“我回去了。”
他装着平静地随便应了一声,继续假装看电影。
一天中午,吃完午饭,他从阳台上往下看,竟然意外地看到了她。原来她就住在四楼的中间那间房,此刻正在窗户边看着外面。他喊她,她愉快地答应了一声。他像是要做给熊小强看,对她说:“到我们这里来打牌!”
她犹豫着,随后说道:“不好意思,我不会打牌。”
熊小强对他说:“你也太过分了,勾引人家小姑娘。她是云干事的小姨子。”
“云干事的小姨子?”乐隆惊讶地重复着。但他仔细想,觉得这也没什么奇怪的,部队来随军家属是常有的事。不过她拒绝了他,他觉得有些失了面子,决定不再去打扰她了。
又是一天午饭后,他躺在床上,熊小强在阳台晾衣服。熊小强突然喊他:“李乐隆,那小姑娘是在叫你吧!”
“在哪里?”
“在下面房间的窗口。她仰着头在喊什么,好像是喊‘李工’。”
乐隆走到阳台上,果真看见她从窗口探出脑袋。
她见了他,喜出望外,对他喊道:“李工,我明天就回去了,跟你道个别,丢书的事对不起啦!”
乐隆说:“没什么,那再见了!”
他忽然有些不舍,对她说:“你能把地址留给我吗?我可能会给你写信的。”
“好。我写了给你。”
不一会,她写好了地址。乐隆找了个干的拖把伸下去。她将写着地址的纸条用拖把的一根布条绑好。他小心翼翼地将拖把收回来,如获至宝地将纸条揣在手里。
一旁的熊小强看在眼里,却不再说什么了。
于慧芬走后,乐隆给她写了封信,信里有这样的语句:“每当我经过我们相遇的地方,我都会想起你,想起你的笑容,想起我们之间的对话。我觉得,我们肯定是不会再有机会相见了。幸好我勇敢地要了你的地址,在我想念你的时候我还可以写信给你。”
这确实是他当时的真实感受,他认识过那么多女孩,有接触较多的,也有只有一面之缘的,有的失去了联系,有的根本没有过联系方式,更有的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了。从军训回来后,他没再给付蓉写过信。自己亲手将她推给了别人,还怎么好意思给她写信?虽然她放了假肯定会回华阳市的,但他觉得没有理由去她家找她。熊小强也没见有去找她的打算,似乎早已把她这个人忘记得一干二净了。乐隆想着,我们跟她早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而方萍,除了军训后一起从朝晖镇坐火车回来那一次,他也再没有跟她联系过了。现在,唯一能够联系的女孩,就是于慧芬了。
写完信寄出去后的那些天,他一直心神不宁地盼着于慧芬的回信。我是不是写得太直接了?会不会引起她的反感?有没有可能收到回信呢?他左思右想,内心极其不安。
终于,回信来了。他先把信藏起来,等一个人在宿舍的时候,才迫不及待地拆开。
“……我又回复到了紧张忙碌的学习当中,华阳之行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幸亏遇见了你,还能收到你的来信,使我觉得这场梦还带有一些真实性。”
他欣喜万分,反复阅读着她的信,然后立即给她回信。从此以后,他时时刻刻盼望着她的信,一旦收到信,就快速地回复她,免得她担心。从她的信中,他知道了她刚满十八岁,还在技校读书,知道了她姐姐跟云干事只是在谈对象,并且对云干事并不很满意,关系并没有最终定下来。
后来,她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急切,总是说收到信多么多么慢,她多么多么急切地想知道他的消息。再后来,她在信中写道:“我想我是爱上你了!我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你,没心思学习,成绩开始下降了。我怎么办啊?你会不会笑话我啊?!”
他的内心是高兴的,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我爱上你了”,何况还是一个那么漂亮的小姑娘。他也喜欢她,但说到“爱”,他又觉得很不现实,毕竟距离太遥远了,她也还小,自己也还年轻。他觉得事情发展得过于快了,快得超过了他的想象。他本以为,先这么用通信的方式联系着,先这么彼此喜欢着,先交往着这么一个漂亮的异性,等有了机会再进一步发展,或者即使没有条件进一步发展,这个过程也是美好的。
他很犯难怎么给她回信。必须要顺应她,他觉得这是一定的。总不能说,“我虽然也喜欢你,但是我们相距太远了,不太现实”吧,不太现实,还通了这么长时间的信?逗人玩呢!这不仅是笑话她,更是对她的羞辱,说不定她会干出什么傻事呢。再说,他也舍不得就此断绝掉,他以前已经断绝得太多了。何况,美的诱惑是巨大的。“我也喜欢你”,还不够,必须是:“我也爱你”。
“我也爱你,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喜欢你。但是,你年龄还小,还在上学,一定不要影响学习。让我们将彼此的爱暂时保存在心里,对谁也不说,等你毕业了,条件成熟了,我们再公开,好吗?希望我们的爱对你的学习是一种鼓励和促进。”
他很满意自己写的。从她的回信看,她也很满意,很高兴。可是,没过多久,他又收到一封更令他意外的信。在信中,她说她已经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的父母。她父母虽感惊讶,但并没有表示反对,只是希望她再慎重考虑。她对她父母说,她不要像她姐姐那样犹犹豫豫,要爱就爱得义无反顾。
他内心很责怪她,不是说好的先保存这份秘密到毕业吗?这也太心急了吧。他感觉事态在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果然,在最近的那封信中,她说她父母希望早点见到他,面都没有见过事情很难真正定下来,所以她希望他春节的时候就到她家去。
从内心来说,他也想见她,半年没见面也很想念。但是,要见她父母却是他所不愿意的。他曾经想,去见她一面,说说话,吃个饭,然后就回自己家去。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看来不去见她父母也很难做到了。现在想来,见她父母还是小事,更难的是没准在她家里会碰到云干事。
熊小强起床,洗漱完,见他还端坐在那里,对他说道:“又在写小说?”
“没有。”他回答。
“给小姑娘写信?”
他没有吭声。
“真有你的,被小姑娘迷上了。”
他扭头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
“不过是挺漂亮的。”熊小强也笑着。
“你怎么还不找?”
“不好找啊,没你那么好的桃花运啊。”
“我这离得太远了点,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不过部队年轻姑娘很少,市里又一个熟人都没有,是挺难找的。”
“是啊,我上次按照报纸上的征婚广告写了信,也没弄成。”
“怎么呢?不满意?”
“我去见了面,在她家里。人还不错,就是她全家人,还有很多亲戚朋友都去看,像看稀奇一样,搞得我挺烦。”
“那也是关心的表现吧。”
“是太关心了。她也是,见面没一会就问工资多少,太实际了。”
“这也没什么吧。”
“你那么烂漫,我就这么实际?”
“那再找找别的。”
“反正报纸上的征婚广告我是不信了。”
“你原来师大的那个女朋友不是挺好的吗?”
“不合适。别人看着挺好的有什么用。”
熊小强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对他说:“昨天碰到钱立鹏,他调回来了。”
他深感意外,问到:“为什么会往这边调人?不是说还要把这里的调到试验训练站去吗?”
“他调到这边试验科,不搞技术了。”
“那方萍呢?”他听说过方萍跟钱立鹏处对象的事。
“他们结婚了,所以方萍也一起调过来了。”
“哦。”他显得漠不关心地说道。
熊小强见了,问他:“你跟方萍为什么没成?”
“我们?我们没有谈过。”
熊小强嬉笑着说:“鬼才信。是人家最终没看上你吧。”
他不再解释什么了。
熊小强说:“钱立鹏说今天他带东西过来,我们晚上一起喝酒。”
“好啊!”他说。
两人下去吃完午饭,回来后,熊小强继续睡大觉。他睡不着,到隔壁的临时器材储藏室看了会电视,然后打开录像机,把一盒录像带塞进去。也不知是谁录的,一段MTV。
“……
十九岁的最后一天
阳光似乎也被带走
是否可以选择一次无悔的梦
十九岁的最后一天
阳光似乎也被带走”
视频里的女孩蹦蹦跳跳着,显得活泼可爱。当女孩的头部充满整个电视屏,他按住暂停键,久久地注视着静止的画面。他觉得,这个女孩竟然跟于慧芬极其相像!
整个下午,他都在播放着这段视频。每次播放到女孩的头部充满整个电视屏,他都会按住暂停键,久久地注视着。
钱立鹏早早地来了,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他带了两瓶白酒,还有午餐肉罐头、鱼罐头,还有很多熟食。三人将乐隆的桌子搬到两张床之间,吃的喝的在桌上摊开,边吃喝边聊天。
“美国佬真霸道啊,真不讲理啊!”钱立鹏说。
这段时间的新闻全是美国对伊拉克的“沙漠风暴”行动。
“强权就是真理。”熊小强说。
“可是伊拉克占领科威特在先,给美国留下了借口。”乐隆说。
“伊拉克估计万万没有想到美国会采取行动。”熊小强说。
“行动是不可避免的。借口总是能找到的。”钱立鹏说。
“道义在哪里?惨死的民众怎么算?那都是同类啊。”乐隆说。
“哪有道义?只有利益。”钱立鹏说。
“联合国就是个摆设。”熊小强说。
“对美国而言是个摆设。”钱立鹏说。
“最可恨的是那些为虎作伥的、狐假虎威的、助纣为虐的!”乐隆情绪激愤地说道。
钱立鹏带着怪异的微笑看了他一眼,像是对他的表现有些诧异。
熊小强却没太在意他说的,顾自说道:“再深的掩体也没用。一个导弹下去,炸开一个窟窿,再一个导弹从窟窿眼里钻下去。”
“这些年,我们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国防有些没跟上。”乐隆说。
“没办法,经济不行,国防也会不行。谁不想把国防搞上去?但是如果没有经济和技术做支撑,一切都是空谈。”钱立鹏说。
“所以啊,只能韬光养晦。”熊小强跟着说。
乐隆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你跟方萍结婚,我们当时都不知道,也没表示一下,应该送你点什么的。”他突然说道。
“要送什么啊。我们结婚简单,没办什么仪式,全室的人一起吃了顿饭,就算拉倒。”
“调过来,分了住的地方吗?”熊小强问。
“还没有呢,临时住在她家。估计分也是在这栋楼里分一间。没办法,都是租的房子。”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建营房。”熊小强问。
“说不上。也有人说在东山西那边的部队不久会搬到北京去,然后我们住他们留下的房子。”
“那也不错啊,估计比新建营房还快点。”乐隆说着,想着刚到华阳市时见过的那个单位,虽然只是在门口看了一眼,但也能看到里面有不少栋楼房,环境干干净净的,到处绿树成荫。
“那样是方便点。”钱立鹏点点头说。
大家边喝边聊,不知不觉一瓶白酒喝光了。乐隆喝得少些,估计不到三两,但感觉已经头晕,也开始有些翻胃了。熊小强满脸通红,看上去也是晕乎乎的。
钱立鹏却兴致很高,将另一瓶酒打开,将三个杯子都倒满。
“你这一年多在试验训练站,酒量练出来了。”乐隆说。
“没办法,那破地方平时没什么乐趣,闲下来就是喝酒。”
“其实在那里也挺好的,至少有活干,不像在这里无聊得要命。”熊小强说。
“那你当时怎么不去?”钱立鹏笑着问他道。
熊小强不吭声。
“现在也可以要求去的,没准还会评你为先进典型呢。”钱立鹏又说道。
“现在去更亏了。据说你们没有实习期?”熊小强说。
“是啊,没有。那是艰苦地区。”
“那你赚翻了,过去呆了不到两年,现在又回来了,级别又比我们高。”乐隆说。
“当时谁知道呢?不过也受了两年苦啊。”
“那不叫受苦,那叫增长实践经验,要不然怎么能到机关去?再说,你还找了方萍那么好的姑娘。”熊小强说。
“是啊。你肯定是找了方萍才能调过来的。”乐隆说。
“那还用说。”熊小强说。
钱立鹏没有说“是”,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了肯定。
“我有时候还开玩笑问她,为什么没找李乐隆。她说,人家李乐隆要求挺高的,看不上她。”钱立鹏趁着酒兴,笑着对乐隆说。
乐隆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不知道该说什么。
熊小强说:“算了吧,那叫自谦!是方萍没看上他,要不然早成了。”
“什么理由?”钱立鹏似乎很感兴趣。
“军训回来的时候,我都见李乐隆主动去搂着她过马路。我都看不下去了,当了电灯泡。”
“没这回事。”乐隆争辩道。
“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
钱立鹏有些不高兴,似乎觉得自己的老婆被人搂过总是不爽,还不知道干过什么别的事呢。
“我记起来了。我是拉了她一下,我是提醒她注意过往的车。我发誓只碰过她那一次。”乐隆说着,虽然还有一次牵过她的手,但总不至于主动交代吧。
钱立鹏听了,脸色平和起来。
趁着酒性,乐隆对熊小强说:“你还说别人,在火车上,你假装看手相,把方萍的手翻过来覆过去地摸,搞得方萍只好将手抽回去了。”
钱立鹏笑着说:“这个肯定是的,熊小强是个恋手癖,他装着给人看手相,摸了不知多少女孩的手。”
熊小强“嘿嘿”地笑着。
钱立鹏问:“你们难道都没谈对象?华阳市漂亮的姑娘不少啊。”
“一个熟人都没有,难道到大街上拉一个姑娘,问她谈不谈对象?”熊小强说。
“就是就是。”乐隆附和道。
“你不是有对象了吗?”熊小强质疑他道。“他找了个花都的小姑娘,特别漂亮。”熊小强转而对钱立鹏说。
钱立鹏惊讶地说:“花都?云干事的小姨子?你跟她还真有瓜葛啊?”
“这你都知道?”熊小强问。
“知道啊,几个月前的事了。云干事到试验训练站去,见了我,气狠狠地说,‘你那个同学叫李乐隆的,太不像话了!我对象跟她妹来单位玩,他不断地骚扰她妹。后来还写信到她们家里去,太过分了!我要找机会教训教训那小子。’”
乐隆听了,沉吟了很久,说道:“我怎么会骚扰她?我们是真的谈恋爱。地址是她给我的,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她家的地址?”
熊小强说:“看得出来那小姑娘应该也喜欢李乐隆。”
乐隆为了表示自己是认真的,说道:“我明天就要到她家里去。她们全家都邀请我去的。”
钱立鹏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他缓了缓神,说道:“你疯了吗?花都离这里那么远!为什么不在华阳市找?托部队在市内的家属介绍,很容易找的。”
乐隆说:“托人介绍的总是很别扭。”
钱立鹏说:“这就不别扭了?云干事那边就很难说过去。没有你这么个搞法的。一般人,在部队当地找不到,怎么也得在老家找的,这样回家和谈对象都不耽误。”
“只要是真爱,别的都是次要的吧。”熊小强说。
乐隆听着,觉出话里面的讽刺意味。
酒喝光了,菜也吃得差不多了。乐隆掏出烟来抽,抽了几口,忽然感到胃部一阵痉挛,急忙从床底下抽出洗衣服的盆,“哇啦”一口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