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佑在唐家的日子就这么一日一日的过着。
他被安置在距离山居院很近的客院，据说是唐老太爷招待以前战友同袍的地方，里面摆设素净齐整，每日都会有新点上的冷香，下人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会恭敬得使人不适，又能随时满足他的需要。
这实在是很神奇的一个冬日。
自己去年明明还在西北军中，塞外的朔风给将士们带来的除了寒冷，还有愈发深切的思乡之情。
他曾见过副将在每个晴朗的夜晚遥望京城，嘴里念叨着他妻子的乳名。也曾见过下属站在寒风中反复搓揉着冻僵的脸颊，一边美滋滋地向身边人炫耀怀里的家书。
而他却什么也没有。
没有可以思念的人，亦无思念自己的人，更没有一定要回的归处。
“嘿！老夫这一步棋，你肯定没法子了！”
一声高呼唤回了赵佑的注意，唐老太爷刚放下一步棋，正虎目怒睁地细细回味着自己方才的灵光一闪。
他低头看了眼，几乎没花什么思考的时间，就下出了自己的一步。
恰好吃掉了老爷子看似隐蔽，实则显眼至极的后手棋。
“嘿！”
这就又是一轮等待了。
“小赵啊，下完这盘你就去院子和鸣儿他们吃冬枣吧，年轻人也不能没完没了的顺着长辈胡闹。”一旁的唐老夫人无奈一叹，给杀了一下午的棋的爷俩儿送了杯茶，又用眼神制止住丈夫的不满。
“老东西，人家陪你这臭棋篓子玩了这么久，别不识好歹。”
赵佑特别乐呵地接过茶盏，道了谢才肯喝茶。
“那行，我快点把棋子吃完就能歇了。”
他其实一开始并不会在唐金玉的长辈面前说这种话，更多时候保持着几乎严苛的顺从和恭敬。
可当他不止一次看见儒雅端方的唐老夫人，气得指着老爷子的鼻头骂脏话。看见贤淑和蔼的唐夫人面带笑意，将又在吵架的儿女揪着耳朵赶出房门，再回头怒斥全程扇阴风点鬼火，期待着看热闹的丈夫，闹得满屋都是喧闹声。
他就醒悟了。
唐家人是用自己的不遮掩，来接受一个突然出现的他。
“唐金玉！你躲这儿干嘛呢？”窗外传来唐金鸣压低嗓音的低吼，还在研究棋盘的唐老太爷立马支棱起耳朵，跟小孩似的跑去窗边偷听。
只听唐金玉心虚的声音说着；“我，我就，散散步……”
“散步？”唐金鸣冷哼一声，“你这步散得有意思，从我书房拿了你嫂子做的糕点，再去爹房里顺走一块砚台，来山居院的路上都不忘把花廊里仅存的花拔了，那花儿我是不是专程给你说了，是你嫂子专门留着打算做书签的？”
听得唐老太爷不由一声低呼。
“嚯，这年还没过呢，年兽先来祸害人了？”
唐金玉狡辩道：“我不小心忘了嘛，大不了给你赔！你凶什么凶！”
“赔？”唐金鸣的声音更低了，“那巧了，你顺便把上回你嫂子那只梅瓶也赔了吧。”
“还有上上回你嫂子那支琉璃簪子，花瓣碎了就再没法儿沾上了。”
“爹书房那套孤本的游记被你通通烧了个角，也不说赔整套了，你把修书费一掏。”
“我，我……”唐金玉的声音渐渐为难起来。
然后衣料摩擦和奔跑的声音响起，且越来越近。
“祖父救我！哥哥要抢我嫁妆钱！！”
“唐！金！玉！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今天不收拾你就不姓唐！”
“行啊！你收拾了我就改跟娘姓，让咱爹做入赘女婿！”
“哎呦呦，这俩孩子又斗起嘴了。”
唐老夫人被一双孙辈的话逗得没话说，好笑地拍了拍赵佑的肩头，温声道；“小赵啊，你快去把你妹妹叫进来吧，她那小胳膊小腿的，别把自己给摔了。”
赵佑也听得笑起来，温和地点点头，就起身出了房门。
“金玉，老夫人喊你进屋了！快来！”
唐金玉一听唤就知道计谋得逞，一溜烟就往赵佑身边跑，拽着对方的袖子，躲在他身后做鬼脸，惹得唐金鸣拎着一根枯枝，绕着赵佑一圈圈地转，就是想抽她。
赵佑哪看得了这个，急着护人，跟老母鸡似的团团转，那身体去挡唐金鸣手里的东西。
“你有没有完，家里闭门谢客，你就在家拆房？”
唐金鸣即使身体康健，也不是赵佑的对手，此刻只好喘着粗气，撂下手里的东西，叉着腰隔山探海的骂道。
“我就是不小心，你怎么这么小心眼，二哥就不会生我气……”
唐金玉嘟嘟囔囔地顶嘴，赵佑一把捂住。
唐金鸣额角的青筋都快爆了，一想到自己院子那些成天遭祸害的花草和书籍，妻子暗含失落却仍撑着笑容的小脸，心都在滴血。
“唐金玉你要以后还这么手臊，赵佑迟早会逮着你抽。”
赵佑作为近日荣升唐家晚辈里最稳重的一位，闻言将蠢蠢欲动还打算顶嘴的唐金玉牢牢藏在了身后，然后十分沉稳地向唐金鸣点了点头，诚实道
“其实我也有生气的时候，但她是我自己选的，换不成了。”
“你!”唐金鸣一言难尽地看着对方。
“……你以后活该被她气死。”
赵佑表情认真道：“我会尽量活久一些。”
唐金玉在他背后眨了眨眼，又得意又害羞，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领着皮上天的熊孩子进了门，看她鬼撵似的跑到长辈身后，扯了大旗继续挑事，唐金鸣的骂声几乎将房顶掀翻。
赵佑躲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上，不时一个伸手就摇摇欲坠的摆设扶正，亦或给捂着额头发愁的唐老夫人倒杯茶，脸上的笑意没停下来过。
“二哥！二哥！救我呀！”唐金玉一边乱跑一边大喊，小脸笑得通红。
“赵佑站着！”唐金鸣撵着妹妹，还抽空拦住想拉偏架的准妹夫，凤眼燃着熊熊的战意，“这丫头不教训不行，你旁边呆着去。”
其实唐金鸣一个练过武的，就算打不过赵佑，还能抓不住唐金玉？不过是窝在家中实在无聊，找些理由吵一架解闷罢了。
于是赵佑也不去救人，就乐呵呵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一不小心从塞外的寒风当中，踏回了散着热气的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