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响，唐金鸣放下筷子，好整以暇地抬眼看向那群书生。
优秀的人总是会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譬如在不想引人注意的时候控制自己的情绪，让其本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在这一点，赵佑就可以做得极好。但他毕竟是武将，身量体格较常人更高大，有时候面对太过弱小，或太过敏锐的人，即使再怎么沉默，也多少会被注意到。
而唐金鸣就不会，他的沉默如同和缓的晨雾。静静凝视着方才大放厥词的几张脸，认真得好似要将这些人的一举一动都悉心记下，却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该说不愧是唐家么？不论哥哥还是妹妹，其性情中的复杂都非同常人，总会给人不少惊喜。
还真挺像的。
赵佑笑了笑，然后垂下眼，给气鼓鼓的唐金玉又夹了一筷子素菜。
“别老吃肉，均衡些。”
唐金玉皱着鼻子，夹起碗里的东西就往嘴里塞，用力咀嚼的模样好似在咬碎那些人的骨头。
“……话说回来，外人想得文坛魁首，也有条路子。”
不知谁提了一句，众人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那当然是……做孟家的姻亲！”
“哈哈哈哈！”
“所言极是！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孟家真是一点没浪费！”
“瞧你说的，这叫给亲戚贴金呢！哈哈哈哈！”
唐金玉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
文坛这些年的魁首基本都被孟家人包揽，唯有一届是给了外人——也就是所谓的“姻亲”——唐老夫人的独子，唐山。
赵佑心道不好，刚稳稳拉住了马上掀桌而起的少女，就听她高声骂道：“有些人人模人样，却在背后尽干些鸡鸣狗盗，搬弄口舌之举！恐怕街头婶母也自叹不如！”
“你这女子！你在说谁！”
书生们也不是傻子，听了这句，立刻脸色不好了起来，几个人刚想走去声源恐吓，就见那桌还端坐一个高大的黑衣男人，眸光深沉，臂膀有力，一看见不好惹。便只好遥遥站着，隔山探海地质问。
唐金玉冷哼一声，脸上写满不屑。
“谁应我，我骂谁。谁混账，谁该骂！”
“你！”有人不服气，又往那边靠近了两步。
唐家护卫见状，立刻起身挡在唐金玉面前，手掌抚上了腰间的刀柄，气势汹汹地盯着那一众人。
“如、如此无礼之人，想必没读过女戒。我等读书人，不跟她一般见识。”
一见这个架势，书生中就有人犯了怂，强行挽尊。
“女戒？”唐金玉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笑话，“陛下金口玉言，嘱女子当首读四书五经，以明辨是非。尔等书生，却将女戒当做女子第一要务？把陛下的话当耳旁风了？”
“这位姑娘大可不必抠此字眼。”有人皱眉，言辞尖锐回道：“读书即为明礼，姑娘如此无礼，恕我等眼拙，看不出您是习得五经之人。”
“哦？是么？”
唐金玉柳眉倒立，当即就要表露身份。
她向来不干扮猪吃老虎的事，身份高贵乃是资本，她就要用资本打他们的脸。
“儒生当谨言慎行，不做口舌是非之举，此陛下劝学敬告之言，乃是各县童生科的首节。”
唐金鸣突然开口，及时截断了唐金玉未出口的话。他神态温和，一只手搭在桌沿上，轻轻敲了几下。
“而观诸位，恕我眼拙，看着实在不像上过童生科的。”
他一袭青衣，面如冠玉，气质儒雅，纵使在说反驳的话，也不见一丝色厉内荏，反而声调稳定，无比令人信服。
也就形成了更明显的嘲讽之意。
唐金玉更像是个被娇生惯养的小姐，而唐金鸣则能让人一眼看出是教养极好的高门子弟，使得那群书生不太敢直言回击。
“……还未请教这位兄台名讳？”一群人沉默了半晌，终于有人出声问道。
唐金鸣微微一笑，“京城唐家，唐金鸣。”
然后眉梢轻扬，露出几分戏谑，“在下之父，正是诸位方才所提的，被贴了些金的孟家姻亲。”
唐山好歹是礼部尚书，知名度还是有的。
这群书生压根没想到说人坏话会怼到人家儿子面前，一时间脸色大变。
唐山对没有功名的书生来说，其实是很值得巴结的人。
历年开科取士，都要请任六部官员坐镇主考。因着唐山是纯粹的皇党，不掺杂任何一方势力，因而连续任了四届主考官。
而明年开恩科，大概率也是他继续连任。
科举自然讲求公平，唐山不会卡他们的文卷。但取士有“德貌才功”四项，单说他们搬弄主考官私事这一点，就可以从“德行有亏”上让他们一辈子不能中举。
“……原，原来是金鸣兄！我等，我等真是……”
“嘘。”唐金鸣以指压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笑意不减道：“在下不才，添以门下黄门侍郎，尔等身无功名官职，面见本官，当上前行礼才是。直呼姓名，也未免太过无礼了。”
一群白身书生傲骨铮铮，妄图指点江山，说尽不平事？
真是清正贤明呢，叫他们这群京城来的达官贵人怎么听都不痛快。
傲骨？不妥，偏要折你。
唐金鸣是正经的四品御前官，受下一群人别扭的书生礼一点负担都没有。
“哦，对了。”待笑眯眯地叫这群人免礼起身，他又指了指一旁的赵佑。
“这位是兵部赵大人。算起来还比本官高了半级，尔等莫要失礼。”
赵佑忍不住挑了下眉。
说实话他没什么兴致接受别人别别扭扭的行礼。
不过……唐金玉似乎看这群人弯腰行礼，还蛮高兴的。
于是他压根不去看面前这群弯腰低头的书生，而是看向了少女。
喊免礼，亦或许他们起身，全看对方的意思。也算是为方才出口恶气。
一群人宛如虾米般弓着腰行礼，真的挺好玩。
唐金玉笑眯眯地欣赏着，一直到眼见有些人脸色涨红，才捏了捏赵佑的手掌。
“起吧。”随即一声吩咐响起。
嘿，赵将军跟外人说话的时候真严肃呢。
对比看向自己时，眼里饱含的温柔，就更让人觉得甜蜜了。
有兄长庇护，又有心上人安慰，唐金玉这样想着，心里那点不忿也平息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