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可以帮我拿到戊巴比妥钠吗？我想用来做一些实验。」
心如在医院妇产科主任的办公室里，站在办公桌前问。
她没对林正义说谎，这药品她自己都拿不到，但她知道谁有能力可以帮她拿到，在同一间医院任职的妇产科主任－高国兴，她常从医院护理师们的闲聊八卦里，听闻到高国兴的传闻，有些是好的八卦，但那些不好的居多。
「这怎么可能，这药根本不合法啊！」高国兴坐在办公桌内的椅子，脸上表情夸张，他甚至不打算问心如想做甚么实验。
「就是一些高剂量麻醉的实验，但凭我的身份拿不到，我知道在医院里主任的能力，所以想请主任帮忙。」她其实想拍马屁，想撒娇，但突然要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有心也做不好。
「恩．．．」他双手交扣十指，手肘撑着桌面，下巴就顶在两手的大拇指上，不发一语的看着心如。
心如没有逃离他的视线，她甚至把眼神放柔，她觉得自己刚刚的马屁跟撒娇没做好，她必须要用别的弥补。
「妳今天有点不一样。」他站了起来，离开位置，走向心如。
「是啊，我想通了一些事情。」她没放掉自己的眼神，就一直看着他的双眼。
「喔～甚么事情～」他贴近心如的身体，语气挑逗，眼神轻浮。
心如没说话，她低着头，放弃了自己的视线，但她没闪躲主任的身体接触，让他的手臂贴着自己的手臂。
「但妳要的东西真的不容易拿到欸～就算是我～也要冒很大的风险欸～」他把说的故意，还蹭着心如的手臂。
「主任如果帮我，我一会不会忘记主任对我好。」她主动用手指滑过主任的手背，这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个酒店小姐。
高国兴迷恋心如已经一年多，总会找机会身体接触，约心如出去，但心如的立场坚定，没给他一点模糊空间，这次真的遇上心如主动了，他反而有些担心，他把贴在心如手臂的身体缩回，眼神疑惑的看着她。
她感觉到这男人的戒心，这让她对他的印象更差，这人就是个色大胆小的人，没一点男子气概，只是这评价或许也参杂了她的自尊，她觉得自己都放弃尊严了，竟然还不能达成目的。
她有些急了，这男人起疑了，如果她这时又刻意的碰触他，这人一定会更加怀疑，怀疑她会跟他的老婆告状，他有理由怀疑，因为他的老婆舒慧，是心如介绍给他的。
舒慧是心如从小到大的朋友，二十几年的友谊，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并不是故意把这样的人介绍给舒慧，如果她知道，就绝对不会这样做。
只是这男人以前并不是会乱来的人，他对舒慧很好，也很专情，只是，男人都会变，感情久了会变，相处久了会变，升官加给后，也会变。
在他们结婚后四年，他晋升妇产科科主任后，这男人就开始对她示好，甚至对她告白。
她当然不能接受，她痛恨不忠的男人，她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在十几年前抛弃他们跟别的女人跑了，从此消失。
但她不能跟舒慧说，如果这男人是跟医院其他女人乱来，她一定会跟舒慧说，偏偏这男人只骚扰她，跟自己最好的朋友说她的老公骚扰自己，这风险太大，她可能会失去这个最好朋友。
她想，只要她不给这男人机会，不给模糊空间，踩住底线，那就不会有事。
她一直守着这个底线，直到现在。
可能失去自己最好的朋友，跟独自养大她的母亲恢复正常的机会，她甚至没有考虑，就选了后者。
「哎呀！」心如突然脚软，身子就往他身上跌去，这是她能想到的招，是被连续剧的荼毒。
她跌进他的怀里，用自认谄媚的眼神看着他。
或许这眼神只有五十分，但对一个有非分之想的男人来说，有九十分。
「主任，你帮我，之后我们的事，我不会跟舒慧说的。」她说的像在暗示甚么。
「国兴～你在里面吗！」
那是舒慧的声音，在高国兴办公室门口敲门的问。
他赶紧放开心如的手，回到自己座位坐着，才让舒慧进来。
「心如，妳也在喔！正好，我在那间要排很久队伍的蛋糕店买了他们最有名的抹茶蛋糕，才想说等下去找妳一起吃，不然我们在这里吃一吃好了。」舒慧在家整天没事，就是上上网络，看看电视，看到甚么当红的东西，就会买来尝鲜，她今天到医院，是她跟高国兴提起身体不舒服，于是高国兴安排她今天到医院做健康检查。
「不用了啦～我等下就要去手术室，你们吃吧，吃不完再留给我就好了，那我先走了。」她现在不想面对舒慧，想赶紧离开这里。
她才刚要离开，就被高国兴叫住，他在抽屉拿了把钥匙，打开办公桌最底下的那个抽屉，他翻找确认一下后，拿出一瓶戊巴比妥钠，走到心如面前，把药给她。
「妳要的药给妳，之后的事，我再找时间跟妳谈。」他说的像是在谈公事一样，说完后就若无其事地跟自己老婆聊天。
心如拿着药走出高国兴的办公室，她关上门，看着手上的戊巴比妥钠，她甚至没有罪恶感，但觉得自己是个Ｂｉｔｃｈ。
黄褐色的木门朝内打开，还有一扇铁门关着，在铁门之外，透过铁门上半部的铁栏杆间缝，可以看见林正义就站在门外，在门内，晓婷跟李太太都来开门，跟往常一样，就算知道是林正义，也没有马上打开铁门，她们隔着铁门看着林正义，眼神迟疑。
「李太太、晓婷，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林正义看的出她们的迟疑，他想劝她们，该让事情了结。
李太太仍低着头，但晓婷的眼神变的确定一些，她打开铁门，让林正义进来。
林正义走进李家，李家的模样变了，变的整齐许多，地上的那些纸箱杂物都不见了，铺在地上的棉被跟衣服也都整齐的折好放在角落，但神像被一条浅蓝色床单盖着。
「那我们准备开始吧」林正义打开手提包，他想早点开始、结束。
「等一下．．．」
李太太声音颤抖，她走到角落那迭衣服里，拿出一套西装跟皮鞋，那明显是准备好的。
「这个是．．．」李太太才说了三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她替李先生换上这套西装跟皮鞋，这是她最后一次帮老公换衣服了，所以她换的特别慢，慢的被所有的回忆给追上。
「医生．．．我昨天梦到我爸了，我梦到我们一直用针灸的方法叫醒他，然后几年后，我爸就醒了，然后他变得可以走，可以跳，再也不用人照顾了．．．」晓婷像是在问，她红着眼，看着林正义，没让眼泪掉出来。
李太太也听到了，她还有一只左脚的皮鞋还没帮老公穿上，但她停下手，拿着鞋子回过头来。
「会不会真的有用？医生！可以这样吗！」李太太右手还拿着皮鞋，她走到林正义面前抓着他的手求他，她抓的用力，几乎把林正义给抓痛了。
林正义被李太太那手上的力量给抓的迟疑，虽然他之前试过没有得到任何反应，但那也只是一次而已，如果真的每个月做，每个礼拜做，甚至每天都做，会不会？说不定？真的有可能。
「那是不可能的！」
昕琳突然出声，她就站在还没关上的门口。
那声音把林正义的迟疑给唤醒，他看着李太太跟晓婷的眼神，他知道这决定对她们来说有多难，但就算他真的叫醒李先生了，之后的复健费跟生活费，不会比现在好过，而且醒来的的李先生，对自己身体的无能为力，也有很大的可能会改变性情，变得暴躁、易怒，那会让这个家庭更不幸，让他们这家人过的更痛苦。
他抓住李太太跟晓婷的手腕，不让她们继续说那些事情，他用力一按，让她们昏睡。
他让两人坐在地上靠着墙壁，然后去把门给关上。
「这样才能让他们家真正的解脱。」昕琳特地强调，但像一种怂恿。
林正义像个学生一样对昕琳点头，接着他蹲在李太太面前，松开李太太拿着皮鞋的手，他拿过这只皮鞋，走到李先生脚边，替他穿上。
他拿出银针，把银针插在李太太跟晓婷头顶跟颈椎，然后走到李先生旁，也把银针插在同样的位置。
「为什么？他都要死了。」昕琳不懂为什么还要对一个马上就要死了人催眠，况且那对这个人根本没用。
「我想，让他结束生命前，觉得这十几年的痛苦都只是一场梦，让他能安心的睡这一觉。」林正义看着李先生那睁大的双眼说。
「嗯．．．或许，他真的一直都是醒着的，一直都知道外面发生甚么事情，一直都这么痛苦的活着，虽然应该催眠不了他，但是，就试试吧，让他走的充满希望。」昕琳温柔的对林正义说，这话能带走一些歉疚感，罪恶感。
他知道应该没有用，但他还是抓起李先生的手腕，用力的按下那两个穴位，李先生的眼睛仍睁大着，没有变化，他用手让李先生的眼睛闭上，然后按住他头底跟后颈的穴位在他耳边说，这十几年的痛苦，被困在这个不能动的身体，只是一场梦而已，梦终于要醒了，他只要再睡一觉，明天醒来，一切就都恢复正常，你明天醒了以后，马上就带着老婆跟女儿出去玩，你会带他们去海边，去山上，去看电影，去迪斯尼，你会看到晓婷从学校毕业，看到晓婷带男朋友回家见你们，她结婚了，在婚礼上，你牵着晓婷的手，把她的手交给陪她走下半辈子的男人，晓婷嫁出去离开家了，家里只剩你跟太太，变得安静很多，但你们也多了更多时间陪伴对方，你退休了，时间变的更空，当你们开始觉得无聊，晓婷的女儿也出生了，晓婷把女儿交给你们照顾，你说孙子是你上上一世的情人，特别疼这个孙女，你们把孙女带大，直到孙女上了小学，晓婷才把女儿接回去，你们更老了，老的没有体力陪孙子玩，你觉得这辈子过的很好，看到晓婷嫁了好老公，生了个漂亮的孙子，你觉得老天对你很好，这一辈子心满意足，没有遗憾了。
林正义不只是让李先生认为这只是一场梦，他就像个小说家，像个编剧，把李先生之后日子的记忆都给了他。
接着他开始在李先生耳朵旁倒数，让李先生沉睡，他慢慢数到零，觉得李先生睡着了，才收起插在李先生的那些银针，然后把戊巴比妥钠打进李先生的身体里。他等了十分钟，才把那个响了十七年的呼吸器拔掉，然后关上呼吸器开关。
李天仰的生命结束在一个晴朗的下午，他这一生平凡无奇，老天爷没给过这家人甚么翻身的机会或奇迹，反而让这家人这十七年来过的充满磨难。
或许，是老天也觉得亏欠他们这家人了，所以一直舍不得带走李天仰，让他还能活着陪着他的家人。
或许，是老天觉得这玩笑开过头了，所以派林正义来帮他结束这家人的苦难。
或许，这就是人生，不关老天爷甚么事情。
之后，林正义帮她们结了李天仰的丧葬费，他告诉李太太，那是政府照顾弱势家庭的钱，他只是帮忙处理而已，那当然是借口，那是他夺走李天仰生命的歉疚，是他对这家人的补偿。
他也打算结了她们家亏欠的房租，但那笔钱，被心如先给结算了，虽然心如那天并没有过来，但她知道情况，也是她给的药，她觉得自己就是个杀人的共犯，她希望，这能减轻一些自己的罪恶感。
李太太还没习惯没了李天仰的生活，就算过去这十七年李天仰只是个雕像，但那至少还看的到他，摸的到他，虽然林正义让她以为是李天仰自己决定要走的，但她还是不确定，那记忆虽然牢牢的钻坎在心里，却没法阻止因为这个记忆而延伸出来的想法。
她睡前总是希望李天仰回来找她，她想问李天仰后不后悔，走了之后在那里过的好不好，她想再看看李天仰，但她从来没有梦到过李天仰回来找她，她只梦到过去，只回到那些回忆，那天，她梦到李天仰知道她肚子里有了李晓婷的那天，李天仰听她说有身孕了，高兴的不得了，还没下班就找朋友去喝酒庆祝，结果在快炒店喝挂了，是她去快炒店接李天仰回家的，回到家，她帮李天仰换下吐了满身的衣服，李天仰昏昏睡睡的对她说
「妳放心．．．我最喜欢，最喜欢照顾别人了．．．我会照顾妳们一辈子．．．照顾妳们一辈子～」
「你说的喔～我跟你讲，我最讨厌照顾别人喔！你以后不准再喝挂，不准让我照顾你喔！」她替李天仰洗脸，要让李天仰清醒一点，不要只是说梦话。
「我最喜欢照顾别人了．．．我最喜欢照顾别人．．．」李天仰像是说梦话的呢喃。
她醒来后，还躺在床上，她转头看着以前李天仰躺的那个位置，那个空下来的位置。
「哩巄青菜供供欸（你都随便讲讲）．．．」她笑笑，叫醒睡在她身旁的李晓婷，李晓婷不再跟着阿龙四处游晃，她有了工作，在医院里当看护员，照顾跟她的爸爸有一样遭遇的人，那或许是她想要弥补一些过去的遗憾。
李晓婷起床后，很快就梳洗好了，她要赶着去工作，她出门前，在那个放着神明的桌子前，阖上双手，对着李天仰的骨灰坛膜拜后，才离开家门。
李天仰的骨灰坛就放在她们家里，放在神明桌上，林正义还是有帮她们买了一个塔位，但李太太坚持要把李天仰带回家里，她还舍不得李天仰已经不在了，或许之后，她们觉得风水不好了，家里没位置了，念头想开了，才会把骨灰坛，放到那个塔位里。
李太太等李晓婷出门后，也开始准备，她也要出门，去应征那个在报纸上看到的清洁员工作，她出门前，诚心的跟神明上了炷香，然后看着放在旁边的李天仰。
「要保佑我找到工作喔～」她还是会跟李天仰说话，跟骨灰坛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