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到了，医院里的气氛仍旧是很冷清。
余岚对于张秋瑞的病房已经再熟悉不过了，上三楼左拐第四个房间……
余岚每次转动门把的时候，都希望门一打开，张秋瑞就从门后跳出来给她一个拥抱，然后说：“我的病都是装出来骗你的哦，上当了吧小傻瓜！”
但是她每次打开，看到的还是那张白色的病床，张秋瑞穿着病号服，安静地躺在上面。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形越来越消瘦，皮肤越来越白，明明那么有朝气的一个男孩却一点一点的在失去活力。
余岚刚坐到张秋瑞面前的椅子上，张秋瑞就听到声响睁开了眼睛，道：“余岚吗？今天来的好早哦，吃早饭了吗，我这里有点心，我又不能吃，我妈肯定是买给你吃的，刚才她一听到你打电话说要来，就说要出去逛逛，嘿嘿……”
余岚看到他的眼睛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像是蒙上了一层白色的翳。余岚忽然就伸手在他面前晃晃，她发现张秋瑞竟然毫无反应。张秋瑞还在说，他的语气是那么轻松，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余岚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已经没有那么的暖和了，隐隐泛着凉意，手上的肉几乎是只有一层贴在骨头上了，摸起来甚至有一点硌手。
“你不能不离开我吗……”余岚抑制不住自己的哭腔，她把头深深低下，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张秋瑞一愣，然后摸索着用手去给余岚擦眼泪，只是他连抬手这个动作都显得笨拙了，老是摸不到余岚的脸。
余岚把他的手摁在自己脸上，哭出了声音。她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做不了，就只能看着他哭，哭有什么用呢？只会徒增悲伤罢了。
张秋瑞忽然对余岚说道：“其实我很早之前就不想活了。”
余岚一愣。
张秋瑞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继续说：“我很小的时候就查出有糖尿病，大概就只能活个十来年吧。从我记事起，我就每天都要注射胰岛素，一开始是去医院，后来就是自己在家注射。”
他伸出没有打吊瓶的那只手，抖开宽大的袖子，露出胳膊，上面全是一排排的针眼，有些是红红的，有些已经化为了淡褐色的印迹。
“我那时候年纪小，每天都打针，觉得很不爽，有些时候就会对着我爸妈发脾气，问他们，不打针难道会死吗？然后他们俩就望着我哭。所以说，哭，是我最害怕的，因为从小到大，我都对这种情绪毫无办法，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停止哭泣。”张秋瑞皱起眉头，露出苦恼的表情。
余岚把眼泪擦干了，对他说：“我不哭了。”
张秋瑞满意的一笑：“这就对了嘛，不仅现在不要哭，在我葬礼上也不要哭哦，我可不想你和我的最后一面也是那么悲伤的呢。”
余岚说话的声音又带了哭腔：“你不会死的！”
张秋瑞很认真地对她说：“每个人都会死的，不过是寿命长短的区别罢了。我稍大些，懂事之后，我也想过，反正我也活不久了，干嘛那么累呢，还不如早点死呢。但是真正等我想要结束生命的时候，我又发现，我舍不得，有太多太多的舍不得了，一旦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他就没有什么畏惧的东西了，”他叹一口气，“我还是怕死的，我为自己找了借口，生命如此之短，我还要提前去结束它，这样是多么浪费啊。我还可以用这短暂的时候去打游戏，去买手办，去看动漫，还可以，追一个女孩子。”
“你特别爱哭，每次被江老师一骂就会哭。我每天都迟到，每天都看着你哭，我就想啊，这女生好小气哦，总是哭，迟到算什么呀？但是不得不说你哭起来真的很惨，涕泗横流的，我不得不随身携纸，以防你丑瞎我的眼睛。”张秋瑞吊儿郎当地说。
余岚被他说得又哭又笑。
“然后呢，我觉得这妹子长得也不难看，哭起来也挺招人疼的，那干脆多了解她试试？然后越了解我越发现，你这人嘴跟刀子似的，怼人不见血那种，自尊心也很要强。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这种性格还能吸引我，估计是我的审美与众不同。”张秋瑞不禁很感慨。
余岚狠狠怼他一句：“你在丑化我，信不信我现在就走啦？”
张秋瑞笑了起来，他对余岚说：“我害怕我没有机会跟你说这句话了。我想跟你说，你是我这辈子唯一追过的女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女朋友，我特别喜欢你，喜欢到我都不舍得离开这个世界了。本来我以为已经准备好了，可是我还想多抱抱你，多看你一眼……”
余岚用手捂住脸，咬住嘴唇，压制住自己的哭声。
张秋瑞的失去光彩的眼睛泛出了淡淡水光，他说：“我不知道我身份证注销之后游戏账号是否还能登录，所以我把里面的皮肤都送给你了。我知道我不该把这些东西留给你，甚至不应该向你表白，你是一个那么感性的女孩子，以后看到看到这些东西，想起这些事，一定会哭的……”他的眼泪终于溢出眼角，斜斜地滑进鬓角里，“你一定要幸福，好好学习，考上一个好大学，再找个喜欢的人谈恋爱结婚，我没能拥有的，你都替我过一遍吧……”
余岚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张秋瑞连忙用手去够床头柜的纸巾。
“哭什么啊，我这阵子可是过得很开心哦！我表白成功了，我和喜欢的女孩子亲亲了，她每天都来陪着我……”张秋瑞也哭出了声音，“谢谢你，在我最后的日子里陪着我，我知道我要死了，可是我还是很开心，我想再抱抱你，可以吗？”
余岚点点头，俯身抱住了他。
一阵阵带着腊梅香气的风从窗口飘了进来，春天要到了呢。
张秋瑞是在几天后的一个早晨走的。余岚接到张秋瑞妈妈的电话后，整个人都软了。她甚至不知道该坐哪一路公交车去医院，头脑都是懵的。
葬礼上，余岚没有哭。她真的很听张秋瑞的话，捂住嘴，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张秋瑞的父母似乎是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很安静，眼圈红红的，却忍住没有哭出声音来。
回家的时候，张秋瑞的妈妈提出要开车送她，余岚没有拒绝。但是她坐到车上，看到车挂件上张秋瑞的笑脸，她就捂住脸大声哭了起来。张秋瑞的妈妈也嚎啕大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我儿子说了，不要当着他的面哭……”
下车的时候，张秋瑞的妈妈给了余岚一个包装很漂亮的大盒子，哽咽道：“秋瑞还没有住院之前，就跟我说，这是要送给你的，我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余岚擦擦眼泪，收下了盒子。
盒子很重，余岚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她把房门关上后，打开了盖子。
里面有几个掌上游戏机，一些很可爱的挂件吊坠，一些精致的礼品盒子，还有一些贺卡，余岚翻开来看，都是圣诞节快乐，端午节快乐，中秋快乐……这些贺卡的日期有很早之前的，也有最近的，每一张都写得满满的，一张一张叠得高高的。
最下面是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余岚翻开第一页，上面写道：惊喜吗，岚岚？
余岚脑海里浮现出张秋瑞开玩笑时那张吊儿郎当的脸，哭着哭着就笑了。
笔记本里有张秋瑞的照片，从小到大的都有。还有一些日记，大多数都跟余岚有关，还有很多表白的话，用余岚的话来说，就是“骚里骚气”。
余岚一页一页的看，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泪把本子的一角都打湿了。
翻到最后一页，余岚看到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他们两个的自拍——是上精品课那回照的。张秋瑞搂住余岚，笑的很开心。
照片下面写了一句英语：It's the end of our story。
余岚趴在盒子上，任凭眼泪一滴一滴掉入盒子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