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半,我突然从梦中哭醒。睁眼在黑暗里,只恍惚看见窗口有淡淡如薄雾的月光。
我记不得梦见了什么让我如此伤心,醒来时我只是死死将枕头抱在怀中,只觉得几乎要精疲力尽,好像在梦里我就已经哭了很久,可委屈似乎仍然填满了我整个心口,偏偏怎么哭也不能发泄。
自从我搬入锁风轩,留儿姐姐陪我住了一年四个月,之后便回去仍旧和槐芬住在一处,除非我生病她才过来相陪。锁风轩虽不过小小三间房舍,可只留下我一个人独住,还是显得太冷清了些。我心里很是希望夜里都有个人能陪着我,可一想到会让师哥师姐们小瞧了我,终是不敢说出口。如今夜半醒来,我倒也不再害怕,可从噩梦中挣扎哭醒,蜷缩在一片黑暗里独自哽咽,身旁却没人来安慰一句,伤心难过的感觉也就不知到底该如何才能化解,也只有让自己哭到累极再睡去。
昨日留儿姐姐给宇哥送了药回来,说起宇哥还起不得身,我甚是失望。
不过转念一想,他不能来看我,那我去瞧他也是一样,就又磨着留儿姐姐扶着我下地走走。留儿姐姐最是软心肠好性子,哪里耐得住我撒娇纠缠?何况我身上原本就不过只是些皮肉伤,这几日下来也好了七八成,伤处已经不甚疼痛,只是卧床久了,又加上我这几日心情低落,饮食自然差些,所以骤然立起身来,登时头昏眼花,一时支持不住,几乎瘫倒下去。留儿姐姐吓得一把抱住我,一边擦着我头上的虚汗一边心疼埋怨。我倒是并不以为意,合着眼缓了缓心神,仍旧要试着走走。
我想去看宇哥。
我也想去看看大师哥。可是,大师哥却不想见我。
他当真生气了么?还是他也要厌弃我了呢?
我不愿意相信他真的不想看见我,他们一定是骗我。
哪知道第二天,宇哥竟然就来了。
转天早饭时分,我在留儿姐姐死劝活劝之下,勉强吃了几口粥,之后就干脆合了眼装睡,再不肯吃。留儿姐姐无奈,只得收拾好碗筷走了。
我不想吃饭。
我只想吃些点心,还有,我想吃糖,很甜的糖。
可惜,没人送来给我。
我实在打不起精神,只像一条被捉住扔在岸上等死的鱼,还剩了口气,百无聊赖地在床上发呆打发光阴。
忽然听见屋门外竟然传来宇哥的声音:“风儿,我来瞧你了。”
我猛然间觉得心脏狠狠跳了几跳,身子都几乎要跟着跳起来,手忙脚乱支起身子应道:“宇哥!你可来了。”
宇哥是让赵飞架着走进屋来的。
眼见他走路还甚为勉强,额上也汗津津的,可瘦削的脸上却是眉开眼笑的:“风儿,你没猜到我会来吧?”
我看见他笑,自然就跟着咧开嘴也想笑,可眼泪却抢先一步滑下脸颊,一时也不知是该先哭还是先笑,我就傻傻地看着他。好像除了那日老师父第一次将他带到我面前,我就再不曾这样仔细地看过他。
当年那个躲在老师父身后、淌着鼻涕、脏乎乎的毛小子,如今已经长得比赵飞还高出大半个脑袋。虽然俊美不及顾澜生,气度不比大师哥,但他生了一双极大极灵气的眼睛,唇角总带着笑,自有一番天然风流灵秀。有回大家一起说笑,郎铭念出“宇儿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句子,之后赶忙改口,说若改成“皎如玉竹临风前”便十分合适了。众人都看着瘦瘦高高的宇哥,都笑得打跌。还细细品评了一番,说昭哥那样的叫清瘦,宇哥这样竹竿一般的叫削瘦。宇哥自己笑得比旁人还厉害,他总像是春天里头最欢快的调子,不管有没有翠玉笛箫,都在阳光下自在飞旋。
此刻,我看得懂他眼睛里的关切。不等他伸出手,他眼光里早已经有另一双手,抹去我心里的眼泪,就和当年他抹去我小泥脸上的眼泪和血痕一样。
直到赵飞扶着宇哥走到我床边,我才略略回过神,忙将身子侧倚在软枕上,给他让出地方,不合时宜地说了句:“宇哥你坐。”
宇哥还没开口,赵飞忍不住哈哈笑道:“当真难得见到风儿如此懂事知礼。只可惜啊,今日这番客套你宇哥是无福消受了。他现在是‘寡人有疾’,你这香榻虽软,他却是如坐针毡……”
还没说完,就被挨了宇哥一拳:“你这聒噪鬼,还有完没完!”
赵飞和宇哥一贯亲厚,全不以为意,仍旧笑道:“你这厮着实没义气,昨天还嚷嚷伤疼,翻个身都要我扶你,今日就能走到锁风轩来,到底是什么好药让你好得这般神速?这会子见了她你瞧你笑的,就全不是方才你涎脸赖皮地求我扶着你来锁风轩那时候的嘴脸了。好歹我也算这一路上助了你一臂之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这一路上呢,你给我瞧的全是咬着牙皱着眉的一张苦瓜脸,跟你说话都顾不上搭理我一句半句。这会子一见了她可倒好,苦瓜脸登时就笑成了个水蜜桃,你说你这没良心的。”
宇哥无奈,作揖求道:“赵飞大哥,我求你放过我罢,就开开恩少说两句,我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大德还不成么?”
初时听他二人斗嘴打诨,我觉得甚是有趣,可正嘻嘻笑着,猛然间我心里涌起一股妒恨——这几日我孤单单、冷清清困在锁风轩里度日如年,心里受了多少煎熬,而宇哥那里,却一直有赵飞说笑相伴!
仿佛硬生生被人掐着脖子灌下了一碗酸涩至极的穿肠毒药,噬骨的毒性一点点在我身体里加剧发作,直把一颗心揉捏撕扯得几乎碎烂。
而一旁的宇哥和赵飞却浑然不觉,依旧你一言我一语地不住说笑。
我低下头,试图将这几欲发作的妒恨压下去,却偏偏又看见宇哥的鞋子……
狠命压抑的心念正苦苦缠斗,又听得赵飞笑嘻嘻说个不住:“……今日一大早,你跟她嘀嘀咕咕,是不是商量着要背着我不知道来瞧风儿?要不是她扶不动你,你哪里会求我……”
我猛一抬头,分明看见宇哥正拉住赵飞的衣服,朝他咬牙拧眉使眼色。
我只觉得一口恶气再也压制不住,一股脑直冲上头顶,想也没想,伸手抄起枕边的华容道木盒,狠狠朝许暮宇扔过去。
暮宇全不料我突然朝他发难,给木盒正打中胸口,虽并不十分疼痛,却也着实吓了一跳。随着“哗啦”一声,精致的木盒落地碎开,诸位三国名将立时便分崩离析,四散奔逃。
还不及他和赵飞反应过来,我已经挣扎下地,一时腿脚发软,险些跌倒。赵飞顾不得暮宇,几乎是扑上来扶住我,我却是狠命推开他,自己勉强抓住桌边站住,略略稳了稳,却根本压不住心口里不住的突突乱跳。
赵飞莫名其妙,扶着暮宇问:“她这又是怎么了?”
我咬牙憋住一口气,冲到他俩身边,狠命将他俩往门外推。暮宇想要拉住我的手腕,被我拼命甩开:“许暮宇,你给我滚出去!我以后都不要看见你!”
我心里难受,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将他俩赶出屋门,狠狠关上房门放下门闩,登时已是精疲力尽,哭着瘫倒在门旁的地上。
暮宇急得在门外不住拍打门扇:“风儿风儿!我到底又哪里得罪你了?你打我骂我都成,只求你别哭,风儿啊,你说句话啊!你这是要急死我么?就是你现在要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啊!”
我越发恼火,是他将我气得几乎真魂出窍,他自己竟然浑然未觉!“你滚!你滚得越远越好!别死在我跟前碍我的眼!”我才是要被活生生气死的那个好不?
赵飞也在门外跟着拍门:“风儿,你这到底又怎么了?你千不看万不看,也要看在暮宇挨打受苦都是为了你的份上,咱有话好好说不成么?到今日他身上一半伤口都还没愈好,忍疼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劲都撑着要来看你,你怎么莫名其妙突然间就翻脸啊?风儿,你还讲不讲道理?”
“我就不讲道理!他活该!”我哭得心口越发憋闷,怒骂个不住,“许暮宇,你去死!死远点!”
暮宇仍旧拍着门,说话的声音开始打颤:“风儿我该死,都是我错了成么?我现在就给你赔不是,只求你好歹说出来,让我明白到底我又惹了什么祸成不成?”
我边哭边啐了一口:“呸!你哪里有错?你不过是受了我的牵连,是我对不住你。你如今受了伤,不知道苏照可怎么心疼呢!”一说到“苏照”二字,我几乎是伤心透顶,“这几日她照顾你舒服得很是不是?你还觉得出疼么?你哪里还想得起我来?人家又来给你拿药,又给你做了新鞋子,你真真儿好福气!许暮宇我好生羡慕你!这会子就是我眼红我嫉妒我发疯!我这野草贱命的跟你比不得,我只求你别在我眼前耀武扬威地显摆,你有人关心有人照应有人心疼有人陪你说笑的,你让我一个没人理没人疼没人要的野娃子可怎么活?你滚去陪你的好妹子苏照玩儿罢,人家不会发脾气气你,人家有娘亲做了好吃的送你,人家还心灵手巧会给你做新鞋子,你们两个自己高兴就算了,求求你别来招惹我,我有什么能跟人家去比?我求你饶了我好不好!”
暮宇捶打着门说了什么我全没听清,我只顾放声哭喊发泄我满心的怨恨。
之前,我竟然还以为即使我没爹没娘没有家,我还有个宇哥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可如今,我才陡然发觉,原来我竟是孤零零地全没有半点子依靠……
我从没像此时这般害怕,我如同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小兽,几近疯狂地撕咬任何靠近我的一切,全然不及分辨出周遭敌友善恶。
这场吵闹似乎是结束于九师姐劝走了暮宇,也好像是结束于郎铭从后窗钻进来打开门,和留儿姐姐一同将我抱上床安顿,或者,好像就结束于我哭闹乏累得睡着了。
就在这一夜,我第一次清清楚楚梦地见了一个女人,一个很好看很好看、好看得像画中的神女仙姑一样的女人,她用一双极美极深邃的眼睛无比怜爱地看着我,用极软极柔的手轻轻抚摸过我的脸颊,柔声说:“风儿,我的孩子,你想娘了么?”那声音就和我以前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我几乎忘记了这不过是个梦境,几乎让那个“娘”字喊出了口。
但我最终都没有叫,因为我知道,一旦我喊出声音,这个梦境就会立时醒来,眼前的女人就会和我以前梦里听到的声音一样瞬间消失,不留一丝踪迹。一旦睁开眼,就只剩下一片黑暗里一个孤零零无依无靠的风儿。
于是,我一动不动,甚至呼吸都小心翼翼。
可惜,梦终究还是会醒来。
于是,我变得特别贪睡,我喜欢那个梦境,我只想流连在其中,无限痴迷,无比贪婪。直到睡得再也睡不着,我就睁开眼,楞楞看着日头影子从屋子西墙一点点移过地面,移上东墙,捱着时辰,直到能够昏沉沉地再睡去。
即使梦不到那个梦境,我仍旧不甘心,合了眼再睡,总比醒着好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