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秦王高归彦的侧额上有三道突出的额骨，因为这个原因，他戴不了冠，一戴就会歪掉，看起来很滑稽可笑。
高洋有一次喝多了，说这是反骨之象，抄起鞭子就打在了高归彦的脸上，不偏不倚的打在反骨中间，伤好了以后还是留下了一道疤，跟反骨配合成了一个“丰”字，就更滑稽了。索性高归彦是一个武将，带着头盔的时候就看不出来，否则他军中恶鬼的形象可就难保。
自从昭阳殿宫变之后，高归彦论功居首，高演封了他司空兼任尚书令，还下赐天子才能佩戴的纱帽，可以轻柔的遮住他的“反骨之象”。等到高演暴崩，高湛又给他加官，进位太傅，领司徒，还允许他入朝觐见可以带三名私兵。此等殊荣，可见恩宠。邺都和晋阳的各路勋贵争相来烧这热灶，每日上门拜访的车驾络绎不绝。高归彦所到之处，一坐尽倾，颇有现代黑老大的气场。习惯了沙场风霜的平秦王志意盈满，多喝了几杯就开始肆意凌辱陪酒的人，旁若无人的发起酒疯。
于是，渐渐的有不好的留言传出。
高湛听了几波人的暗奏，一开始也不怎么在意，觉得是朝中的人看着眼红。直到他派出了密探回来密报了那平秦王喝多了胡说的狂言狈语，才开始对这“反骨之象”的人心生了几分猜忌。
有一就有二，不是吗。
思前想去，太子高纬的大婚之期已近，他不想在这节骨眼上有人跳反。
高湛决定赌一把，赌可是他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了。
宫中乱刀筑杀了太原王高绍德不久之后，暑气还没尽消。高湛在御前都督刘桃枝带领的羽林二三十人的护卫下微服出宫，幸临平秦王府。事前一点风声都没收到的高归彦正在府中园林里和几个姬妾青天白日的把酒言欢，裸交野战，直到看门的随从连滚带爬的过来通传，反骨之人才慌乱的穿好行头，吩咐府中人赶紧给御座熏香，自己来不及沐浴，拨开几个给自己穿戴的女人就快步去门外迎驾。
平秦王府正门大开，门口平时热闹非凡的一条街此时连一只鸡的影子也没了。高归彦边走边系好高演赐给自己的纱帽，遮好头上突出的额骨来到门外，高湛那耗巨资打造的七宝金车已经停备妥当。
平秦王倒身下拜，热汗连连，高呼不知陛下今日驾临，有失远迎，辙合万死。
高湛一身便服，头上倒是插着一只琉璃宝簪，本就冷峻的容颜在当了皇帝后更是增添了几分厉意。他在刘桃枝的搀扶下走下了车，扫了一眼地上跪拜的高归彦和府中一众男仆，难得语气里带了几分笑意的说道——
“平秦王勿惊，朕今日找你是有好事与你知道。”
说完就带着禁军入了府，在正厅最上坐定，刘桃枝抱着一把青铜古剑，站靠在高湛旁边的柱子上，斜眼看着跟着进来的人。
高归彦一肚子的疑问不敢表现在饱经风霜的脸上，低着头带领着仆人跟了进去，在高湛赐座后，坐在高湛右下方最近的位置。
一阵繁琐的礼仪与寒暄问安之后，刘桃枝打着哈欠看着这带着面具的两人终于聊到了正题上。
“说起来，朕按照辈分应该叫一声族叔，贸然到访，族叔勿怪。”
“臣不敢，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陛下想什么时候来就是什么时候来。”
“自朕登基，朝中百官多有缺失。如今过了大半年了，多多少少都已经补上。只是这最重要的左右二丞相之位一直悬而未决。今天来，想听听平秦王有何推荐的人选。”
高归彦一听这话，疑惑算是消散了一点，他眨眨眼想了一下，开口回答道。
“陛下若问，臣有一妥当人选。”
“噢，所荐何人？”
“咸阳王……斛律光。”
高湛一听这个名字，心里笑着他还算不笨。
“不错，斛律将军五朝老臣，军功可谓朝中第一。太子不日也将迎娶老将军的孙女，朕打算将这左丞相一职授予他，增添门楣。只是思来想去，还剩这右丞相一职空缺。”
“古来这二丞相一职，一直是一文一武，陛下何不从文臣中选那可靠之人。臣遍观朝野，唯有侍中、开府仪同三司高元海可担此重任。”
高元海是高湛从长广王府中带出来的策士，颇得高湛信任，宫变一策，就是元海所出。登基后，高湛更是让他当了太子高纬的老师，可见信任如此。
“侍中的确不错。可朕心里却更属意平秦王你。”
一句话一瞬间让高归彦心里疑惑的种子发芽开花结了果，可还没来得及兴奋多久，果子就被强风吹落了。
天下哪有这等送上门的好事。
“臣觉得不妥。若二丞相皆出身行伍，恐遭天下读书人非议。”
“我父马上军功开国，有何不可。况朕早就封了族叔太傅一职，平秦王已不算是武将了。”
二人又你来我往的一个推辞，一个劝诱，僵持不下。高湛知他心里疑惑，对刘桃枝使了一个眼色，刘桃枝走出厅外手一招，一个文臣模样的人俯身走了进来。高归彦定睛一看，乃是那御前拟诏的魏收。他正心下纳罕高湛想干嘛呢，高湛金口玉言已开。
“拟旨，明日进太傅平秦王为右丞相。”
魏收拿出纸笔，坐在高归彦旁边的下首就开始草拟诏书。一盏茶的功夫拟旨完毕，他先是给高湛草阅了一下，高湛点头后，又送给高归彦来看。
高归彦心下心跳鼓动到一百八，三两下看完那草拟的诏书确实是要封自己为右丞相，心下疑窦全消，扔下诏书就走到大厅中间倒身下拜，高湛叫了他几次也不肯起来。
高归彦以地扣头，久久不肯抬起，那纱帽慌乱间滑落，露出了花白的乱发间“丰”字的反骨。
高湛莫名其妙的扬起了嘴角，手一招，刘桃枝会意，走到下面将高归彦搀扶起来。
高归彦缓缓起身，余光瞥见扶起自己的乃是一个女人。那女人发辫就像马的尾巴，却有着一张不输文宣李皇后的脸，只是多了几分英武。虽然她对着自己盈盈微笑，可军中的阴摩罗鬼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她的半分感情。
精骷髅和阴摩罗鬼目光相接一瞬就各自错开。
女人将自己扶回了座位上，高湛却起身走出厅外，今日微服出宫的事已经完结。待高归彦刚刚坐好，又起身来送高湛，刘桃枝却对自己做了一个止步的动作。他只得满脸堆笑的谢过，余光被那女人腰间一把古剑所吸引。
他叫住紧随高湛出去的女人，问道——
“都督器宇轩昂，这腰间的宝剑也定非凡品。老夫军中多年，乃是爱刀之人，可否借老夫一观。”
刘桃枝回头爽然一笑，递过那剑。阴摩罗鬼轻振衣袖，小心的接过，先是一寸一寸的观察了一遍那剑鞘，虽然朴素，却藏不住剑柄的青铜锈的古拙。他手臂稍稍用力，抽出那五六十公分的古代剑，两行铭文渐渐地展现在眼前。
军中恶鬼吃力的辨认出那镌刻的铭文，字字仿佛千斤之重。
“越王……勾践……自作……用剑！！”
他来不及震惊，急不可耐的抽开剑鞘，瞬间，那青铜古剑纵横阡陌的剑身照得午后的强光也黯然失色。
刚想用手去轻轻的抚摸那华美的纹案，却被女人抓住剑鞘反向合上了剑身。
“复仇之剑，锋利非常，王爷千万小心。”
高归彦抬起头，眼瞳怒张，浑浊的瞳仁中映照出那张盈盈浅笑的脸。
望着精骷髅的背影，阴摩罗鬼脑海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
——用这右丞相之位交换此剑，想来也不亏。
当夜高归彦府门大开，邀了一群朋党作乐豪饮到深夜。
第二天早上，宿醉还未散去的他揉着头跳下马车，来到宫门外等着上朝。往常那几个殷勤的禁军今日却一反常态，将兵器交叉，冷冷的对他说——
“昨夜宫中传来敕令，任命平秦王为太宰、冀州刺史，不准入宫。陛下让平秦王及早动身赴任，钱帛、鼓吹等物也早已备好，武职官员下了朝后会去青阳宫送行，等着王爷过去呢。”
宿醉之人花了好一会儿才理解了禁卫的话，让那人重复了几遍后还是同样，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一道晴天霹雳劈散了高归彦脑海中的昏沉。
身后等着进宫的一帮文臣，听见那禁军的话，个个围上来给自己道喜，话里夹枪带棒的全是讥讽之意，军中恶鬼险些脸上没藏住暴怒。
高湛这是想干什么？
青阳宫在内苑西南角的宫墙外，是一所平底起的高台上筑起的开放式宫阙，修建的目的，本来是为了大军出征前，御驾停顿的地方。前几天，高湛也坐在这里，看着高台之下的老十高湝带领着十万精锐开拔，奔赴西疆。
而这，也是他下手和高归彦对赌的原因之一。目前晋阳城里，仅剩一万城防守备及四千羽林禁军。高湛辗转反侧，紧急的将邺都的八千城防又调了五千来，算上预备军士，晋阳满打满算也只有两万的战力。若在这个时候，手握一部分兵权，又有军中威望的高归彦有个什么想法，趁着太子大婚的空档发难，高湛将会非常被动。
四面通风，只由几根大柱支撑起的青阳宫屋顶下，高归彦已经满腹狐疑的喝了四五盏茶了。他跪坐在主座上，双腿因为焦虑不由自主的抖动。总算等到下朝的时间，武官们一个一个的进来跟自己道喜，今早朝上陛下已经宣布了敕令，说冀州重镇，虚得平秦王这样的沙场良将镇守方可无虞。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高归彦并不高兴。
突兀的将他远调出政治的中心，不是疏远又是什么呢？明升暗降罢了。
等到高归彦耐着性子一一跟着臣僚道谢完毕，进来一个小卒禀报为他赴任的一切准备已经停当，请平秦王即刻动身。
高归彦走到高台边，看着下面的一队人马，车轿确实已经准备妥当，府中的亲眷在他走后也接到了相同的敕令，慌忙间家里贵重紧要之物还来不及收拾，就在内监的催促下跟着禁军也来到青阳宫下等候。
他的余光瞟见走在送行的武官最后的娄睿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浑浊的目光微转，高归彦背着手叫住娄太后的内侄儿。
“娄将军留步，臣有几句话想带给太后她老人家。”
娄睿会意，与他拉近了距离。两人缓步走到青阳宫的一处僻静无人的角落，高归彦满腔的怒火和疑惑终于爆发了。
“陛下昨日来我府中，说是要进我为右丞相，和斛律将军比肩。我心中好不高兴！今日怎么突然就变卦了，还突然地远放我到冀州，不知道太后那边可收到了风声？”
娄睿前后又环视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头碰着头的狡黠的对他道出了内情。
“平秦王有所不知，坏将军美事的乃是那侍中高元海。昨夜陛下草拟的诏书发出之后，被他紧急追回。他夜扣凉风堂，说什么如今圣上乃是右丞相的官职登上大位，如今将此高位下赐平秦王，担心会功高震主，朝局动荡。而这太宰和冀州刺史的明升暗降的路数，自然也是出自他的手笔了。”
说完，娄睿快步转身离去，追上前面早一步出去的武官们。
高归彦不听还好，一听勃然大怒。
好个侍中，枉老夫昨日在陛下跟前还推荐你，你还不知好歹的倒参我一本，坏我好事！
左思右想，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但是如今仓促间也是没什么良策，只能从长计议。他一步一步的走下高台，府里的姬妾就围了上来，哭哭啼啼的说着不想出京，女人的哭声吵得他更是大为火光，抄起手将那哭的最大声的一巴掌打翻在地，自己躬身上了马车。
出城的官道上，高归彦掀起马车的围帘最后的看了一眼身后的晋阳城。
他告诉自己，会回来的。
夜枭鸟的眼中闪烁着复仇的怒火，隐隐散发着高家人身上的特有味道。
此时的高湛和往常大多数时候一样在宫内湖中花船上赌钱，刘桃枝密报了高归彦动身的消息后，阴郁的武成帝脸上也不见什么特别的明暗变化，聚精会神的看着手臂上下翻舞摇骰子的和士开。
然而，就算是高湛，也不会每次都赢。这一次，事情的发展倒是非常出乎他的意外。
十五天之后，冀州探子快马来报，在赴任的酒宴上，平秦王高归彦斩杀了冀州长史宇文仲鸾（北周降将）、司马李祖邑（李祖娥族兄）、别驾陈季、长乐郡守尉普兴。
密报送到殿前都督刘桃枝的手上的时候，高湛刚刚睡下。他在灯下看完了密报，和刘桃枝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这几个人，都是事先在冀州安插好的内线，严密的监视着高归彦的一举一动，只要他有一点的不满或者忿忿不平，或者有一点点的出乎意料的调兵，那就算板上钉钉的不臣之心了。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几个人竟然一个不落的被他快刀一夜杀了。
应该说，不愧是宫变那夜月下的阴摩罗鬼吗？高湛又想起那夜高归彦策马大笑的狂傲的身姿，心里暗怪自己过于轻敌了。
刘桃枝倒是一点都不奇怪。她心里估摸着高归彦的车驾还没到冀州，成休宁怕是早就把冀州城里水的深浅都摸透了。
毕竟，能当上御影卫的人，没两把刷子早被高洋拉出去杀了。
只是这样一来，高归彦算是彻底的撕破了脸。他并不敢明面上造反，虽然自己有一些人望，但自己出师无名，手下也不会贸然跟随。他出师的口号并没有直指高湛，只是说那元海大奸大恶，蛊惑高湛。还是那句熟悉的口号——
——伐无道，清君侧。
密奏中还说，高归彦斩杀了冀州城中同僚之后，紧急调集了冀州的五千精兵，还暗中策动了冀州附近几个州郡自己以前军中手下，组成了一只一万四千人的军队，现在已经开拔，朝着邺都直奔而去。
高湛合上密奏，大叫不好。邺都眼下只有三千守备，根本不是高归彦的对手。况且邺都是两朝旧都，王气所在，与晋阳互为唇齿。若是被高归彦抢先一步攻下，那自己可真就夜不能寐了。
成休宁身上功夫虽然比不上刘桃枝，但是军中策动，笼络旧部，组织协调，战略部署，这一切复杂周详的计划竟然能在几天之内完成，刘桃枝心下瞬间高看了成休宁几成。
应该说，各有所长吗？
女人心里暗叫当日德阳堂上应该直接将成休宁杀了，或者废了他武功，不应该给这男人一点喘息之机。但那夜本就是自己与高孝瑜联手策划的密谋，当时的高归彦还在高殷和高湛之间摇摆不定，贸然杀了怕是坏了大事。
高湛彻夜未眠，夜诏一批武将进宫商议对策。人一多，意见就不同，有的人建议应该将晋阳的守卫分出一半，去支援邺都；另一些人却反对，说是就算分过去一半也最多只能和高归彦的一万四千人打得五五开，如果高归彦的势力暗中潜伏在晋阳附近，只等城内空虚，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武成帝一只手撑着脸端坐在凉风堂最上，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他连夜发出调动，将那邺都中的三千守备留下一千，剩下的全部调回晋阳。他再亲手写下密诏，快马加鞭追上老十任城王增援前线的十万大军，紧急留下一万人原路返回晋阳支援作战。
如此一来，高归彦的失败只是早晚的问题。他一夜的反躬自省，觉得自己好赌成性的性格在一些事情上过于冒险，险些酿成大祸，所以现在，不能再有任何的闪失。
果不其然，十日之后，邺都快马来报，说是高归彦不废多大力气就占下了邺都，将那来不及逃走的众多皇亲贵胄当做人质，闭城不出，只是说如果高湛杀了高元海，自己就在邺都城楼上自刎，以表忠心。
当然，高湛和刘桃枝心里都清楚的很，这只是狡猾的军中恶鬼笼络人心的谎话罢了。高归彦算准了高湛的性格怎么可能轻易地向自己低头，就算真的杀了元海，高归彦也不会相信。
高湛合上密奏，站起身来。
“看来，都督这次得出一趟远差了。”
他身后的影子烛火摇曳下狰狞的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