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离着战场,这支奇异的车队就停了下来。一见崔韶华走过去,知是田单妻姐,那些被田单自燕军手下拯救出来的贵妇,立即围拢上来,更换衣裙,净面,树立发髻。
等战场清理完毕,徐林卫将死去的燕军抢夺的齐国财货、以及身上的衣甲,尽皆剥夺干净,战场外,崔韶华已然又恢复了她往昔华丽雍容的贵妇形象,只是眉宇间那丝高傲却是消失不见。
“以后这些妇孺,都有你来负责管理,如何?你可以自其中挑选合用人手协助。我的徐林卫带领这些各个贵族世家的私军,会保护你们的。”田单走近来,与崔韶华商议道。
如在以前,田单是打死也不会将这等重要事务交给她,但经过刚才崔韶华在他怀里的一通痛哭,展现出了她的柔弱困顿,两人多年的积怨不觉间消散乌有,加上田单也不是心胸狭窄之辈,当前更紧缺人手,相比于外人,极为熟悉的崔韶华无疑更为值得他信任。
当然,田单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毕竟这位自己原本的未婚妻、当前的妻姐,可不是什么省油灯,痛骂自己一番,然后袖手旁观,也完全做得出来。
听了田单的话,重新恢复了雍容风华的崔韶华,猝然抬头,眼神奇怪地看着田单,半响无言。
就在田单被她美丽明亮的大眼睛看得莫名其妙,甚至以为自己脸上有脏东西,要伸手擦拭一番时,崔韶华慢慢地道:“你、你信任我?”
田单暗松了一口气,知崔韶华这么问,已然是答应了,大手一挥:“信任!崔家主的大女、我夫人的妻子,怎能不信?”
一听田单的话,崔韶华明亮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旋即自失一笑,扭身向载满妇孺的马车走去。
就在田单一脸呆滞,以为这事黄了时,崔韶华话语幽幽传来:“你放心,我会将这些妇孺安抚好,不给你添乱,让你腾出精力专心对付燕军,与这些自私自利只顾自己逃命的贵族周旋。”
田单大喜,旋即暗暗点头:不愧是崔家主培养的大女,虽然平时刁蛮刻薄,骄纵傲慢,但才能也还是有的,从自己给她的事务上,立即推断出自己的意图,并且给出回应。
就在这时,又一阵闷雷般的马蹄声自原野上响起,一支骑兵飞快冲来,身后,尘土滚滚如黄龙。
刚刚走到马车前的崔韶华脸色惨白,惊恐不安,本能的扭身就要呼喊田单,却被一名贵妇一把拉到一旁。那贵妇不以为然道:“怕什么,有田家主在,再来多少燕军也不够杀的。”
崔韶华愕然。这名贵妇她却是认识,临淄城庆氏的长孙长媳。在临淄时,与她一起嘲弄辱骂田单最为起劲,而今居然变得这么迷信田单了?
“你还不知道吧,齐王那老狗逃走,田家主凭一人之力诛杀苏代与叛将达子,灭掉叛军,重新夺回了临淄。只可惜乐毅率领几十万燕军随后杀来,田家主兵力不足,独木难支,又没有充足时间加强防御,不得不又退出了临淄。”
崔韶华双眼瞪大,面色呆滞,如听一个离奇的神话。
“唉,我家那死鬼,平时在临淄与贵族弟子争道斗殴,不可一世,面对燕军却吓得尿了,与你那夫君一样,丢了我们这群妇孺直接自己逃了。如不是遇到田家主,现在我们不是沦为燕军营妓,就是成为一堆腐肉。田家主救下我们,这十几日来,我们可是亲眼目睹了他不知击杀了多少燕军。燕军那么凶残,打得咱齐军那些窝囊废落花流水,可是在田家主的‘徐林卫’面前,就跟纸糊的一样,一举即溃。这几十辆车内的妇孺,都是田家主一次次战斗救下的。只可惜田家主‘徐林卫’太少,否则守住临淄也不是难事。可恨当时田家主断言燕军要灭咱们大齐,临淄也要失守,咱们还嘲弄讽刺他,如果早知今日,尽力帮助他,那里会有当前国破家亡、咱们也差点遭受燕国那些匪徒凌辱的恐慌?”贵妇絮絮叨叨地说着。
崔韶华听得神晕目眩,这才想起,眼前这副景象,却不是早在几个月前,田单就不知多少次在临淄城贵族聚会中提到?每次却总是受尽嘲弄羞辱。而就在她跟随高应逃亡过程中,田单暗暗已做了这么多事情,真正凭借一家之力希冀能够重新将大齐扶起。
在这一刻,崔韶华对田单彻底毫无怨言,真正敬佩起来。
忽然贵妇的絮叨声停了下来,眼神越过崔韶华,看向远方新飞驰来的那支骑兵,面色古怪,对崔韶华“吃吃”道:“你的夫君来了……”
崔韶华一愣,猝然回头,就见那支飞驰来的骑兵,却是被田单一支徐林卫押解驱赶而来,而为首的那名青年贵族,身躯瘦削,面色苍白,惊慌失措,却不正是崔韶华的夫君高应?
“我是高氏现任家主,你们家主是谁,让他来见我。同为大齐贵族,他没有权力这么对……”高应一边色厉内荏地高声叫着,一转头,忽然看见崔韶华在一堆贵妇的簇拥下,雍容华贵地站在几十辆马车前,顿时双眼一突,见了鬼一样,眼珠差点蹦出来。毕竟在他心里,自己妻子这时早应落入燕军手里,不死也要变成鬼,哪想到会变成这等华贵模样?
旋即高应又面色大喜,下马飞奔过来,满脸含笑:“我的好夫人,看你气色不错啊,谁救……”
他话说到一半,崔韶华抡圆了胳膊,“啪”的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高应直接被打懵了。周围与崔韶华一般无二惨遭夫君抛弃的贵妇,见高应被抽成了呆头鹅,心头大快,感同身受,齐齐发出一阵哄笑。
高应大怒,“刷”拔出宝剑指向崔韶华:“贱人,你——”
“你骂谁是贱人?你的剑在指谁?”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自高应身后响起。
一听这个声音,高应顿时气焰全无,却强撑着,梗着头,转身一拱手:“田家主,你为何将我拦回,又插手我的家事?”
田单对他毫不理会,转而看向崔韶华。
崔韶华咬牙道:“我要自己请归,自此与他就是路人。”
“你个贱人,怎敢如此?好生放肆!”高应面皮涨红,身为贵公子,却被夫人给休了,羞恼难当,就要扬剑上前劈砍,然而看了一眼旁边冷脸而立的田单,心头又打了一个突,丢掉剑,忍气道,“想滚就滚,本公子准了,马上给你写和离书。”一边说,高应捡起地上一块白丝绢,强忍着恶心,蘸着燕军的血写了一行字,丢给了崔韶华,又扭头对田单道,“——田家主,我可以走了吧?”
想不到崔韶华刚烈至斯,不像其余娇弱贵女,对夫君有怨恨也不敢发泄,悍然与高应和离,田单心头禁不住生出些许敬意,眉毛一挑,对高应不咸不淡道:“当然可以,没人拦着你,齐王往卫国去了,你可以去投靠。不过,你家族的护卫,可以带走十名,其余的都要留下。”
高应恍然,田单派遣甲士,费尽力气将自己与一干家族护卫驱赶回来,感情是打着这个主意,要夺自己家族的护卫。高应像是被砍了一刀般,蹦起来道:“休想!”
高应自然不傻,那怕去拜见齐王,没有家族护卫跟随,凭他一根光杆,齐王也不会看重于他。失去了封地,再失去了武装力量,可真是一无所有,他们高家就再无再起之机了。
“这些都算我的嫁妆,——嫁入你们高家,我可不是白身去的。”崔韶华忽然在旁恶狠狠道。
田单再次意外看她一眼,心生赞许,自己这位妻姐倒真不是一无是处,看出自己对这支护卫志在必得,立即出言相助。
高应最终带着十名护卫,恨恨离去,就想最快速度赶到齐王身边,狠狠告田单一状。
接下来一路上,高应流浪跋涉了足足七八天,不知遇过多少逃难的流民,惊惶奔逃的贵族,甚至还被饥饿的流民袭击过,战死了三名护卫。
期间不时听到飞扬的流言,说燕军就在身后,即将杀来,或者说齐王已死,整个齐国都被燕军攻占,不时又说齐王已经投降了燕国……高应担惊受怕,惊恐不安,连一个安稳觉也没有睡过,整个人黒瘦成了一只猴子,全身更破衣烂衫宛如流民,再也没有一丝贵公子模样。
他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逃到卫国,意外听说齐王已被卫国赶走,向东方原本宋国国土、现今的齐地逃去……
高应哀嚎一声,不敢停息,又打起精神,离了卫国,尾随而后,追赶而去。
终于,高应又追了四五日,终于在彭城城外,追上了齐王车驾。
“大王,我可算找到你了,呜呜……”一见齐王,高应如同饿了三天的小乳狗看到了老母狗,伏地“哀哀”痛哭起来。
国破家亡,更大片国土城池失陷敌国,无数臣属子民在燕军铁蹄下哀嚎,化为血泥,端坐在一辆豪奢马车上的齐王却丝毫不见愁容,反而红光满面,特别体态足足胖了两圈有余。
大手一挥,齐王豪情满满道:“不用嚎哭,你经受的苦难,寡人尽知。放心,一切有寡人给你做主。应我所请,楚王派遣大将淖齿引精兵三万,前来援救,马上就到。有了这支精兵,足可以退燕军,复国土,更可以为爱卿报仇,将羞辱你的田单那小子,碎尸万段。”
高应大喜,自地上爬起身,见齐王仅有一辆马车,坐了他与太子,其余小尹庆囚,一千余众的东阳卫,以及追随而来的一干贵族家主,乱糟糟簇拥在周围,比一群逃荒的乱民好不到哪儿去,处处透着寒酸、落魄之气,忍不住道:“大王,不是卫王收容了您,并且礼遇甚恭吗?在卫国都城等候楚军却不是好,为何被驱赶出来?”
一听此言,周围臣僚尽皆露出尴尬之色。
齐王大不以为然,忿忿道:“卫王那混蛋好生无礼,寡人外巡匆忙,没有来得及带妃子侍寝,王后与太后一路劳顿逃命,惊吓过度,先后薨了。寡人召他的王后侍寝,那家伙竟然勃然作色,将寡人与众卿家全部赶了出来,寡人的爱卿孟彰也在与卫国军士冲突中被杀,哼,这笔账后面总要与他算。”
高应一听,也一脸讪讪,无话可说了。半响,他又忍不住道:“那我们何不进彭城去,眼下总还是我们齐国城池,没有落入燕军之手。”
“我就是彭城城守,被城内原先宋国的贵族给合力驱赶了出来。宋国刚刚被灭,得到这个机会,自然趁机想要复国。而我们齐国,现在就是破鼓万人捶了。”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探过脑袋来,有气无力地道。
高应眼神呆滞,脑袋一阵阵发蒙,不由怀疑自己历尽千辛万苦赶来投奔齐王,真是正确、值得的吗?
“轰隆隆——”
忽然众人脚下地面一阵剧烈震颤,宛如地震,接着远方滚滚烟尘冲起,蹄声如万鼓齐擂。接着地平线上,无数强悍骑军组成的狂潮卷地而来,声势骇人。——楚军到了。
在数里外,大军绕了一个弯,丝毫不停,径直向东南方而去。
不多久,一名魁梧雄伟的楚将,骑着一匹赤炭马,在百名骑兵的护卫下,脱离大军,对齐王缓缓奔来。
“来将可是淖齿将军?齐王王驾在此,还请下马,上前来参拜。”齐王身边的宦官庆囚神气活现,飞快冲上前去,挡住淖齿,扯着公鸭嗓子高声道。
回应他的,是淖齿抬手一马鞭,狠狠抽在他脑袋上,将他的纱冠抽飞,脸颊直竖竖抽出一条血槽,从额头伸到下巴。
庆囚“嗷”的一声,捂着脸,倒在地上扭作一团,鲜血从指缝中狂渗而出。
高应大怒,上前大喝道:“淖齿,你不过区区一名楚将,怎么……呃!”
话未说完,高应只觉胸膛一凉,低头一看,胸口突兀插了一柄粗大冰冷的大矛。
一名楚兵面无表情,从他胸膛将长矛拔出。
高应面色惊恐,“呃呃”叫着,感觉全身力气飞快从胸膛恐怖的巨洞泻走,最终双眼呆直,涣散无神,重重倒毙地上。在吐出最后一口气前,高应心头满是荒唐之感,自己长途跋涉十几天,千里奔波,感情就是赶着前来挨这一矛的?
高应一死,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原本躁动不安的一干齐国贵族、护卫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面色惊恐,紧闭嘴巴,飞快后退,将坐在马车中的齐王给让了出去。
“淖齿,你怎敢如此无礼,一言不合就杀人?”齐王看着满脸横肉抖动、无比凶狠的淖齿,战兢兢道。
“咳,呸!”淖齿一口浓痰吐在齐王红润肥胖的脸上,像是看一条肥狗,“失去国土的王,狗都不如,还摆什么臭架子?”
“你、你如此对我,你们楚王知道吗?”齐王连脸上的浓痰都不敢擦拭,生怕再招致淖齿一鞭子抽来,嗫嚅道。
“这就是我们大王的旨意,——听闻你让卫国王后侍寝,我们大王怕有一天,你猪膏蒙心,利令智昏,也说出让我们王后侍寝的疯话,因此让我教你个清醒。”
“寡人、寡人怎敢让楚王后……”
“嗤,没有见你之前,还以为你是一条怎样刚硬的汉子,呵呵,感情不过一个软货。——赶紧从马车内滚出来,上马,往东方你们齐国没有被燕国攻下的城池赶!”淖齿厉声道。
“为、为什么?楚王、楚王不是要帮助寡人复国吗?”齐王呆愣愣道。
闻言,那些缩在后面的齐国贵族家主,齐齐暗中摇头:我的好王上,可真是猪都不足以形容你的蠢,前门进虎,你又开后门迎进狼来。淖齿这话意思,却不是根本没有与燕军大战,为齐国收复国土的意思,而是摆明了与燕国争夺齐国城池、土地?当下显然燕国攻下的城池,就是燕国的了;而楚国抢占到的齐土,自然就要归他们楚国了,——你居然还不明白?
“少废话,这不就是在帮你复国,我们楚国不帮你先将没有失去的国土守住,还不都要落入燕国之手?”淖齿一边骂,一边一挥手,几名楚军上前将齐王与太子从马车上拖下来,各丢上一匹马背,用麻绳死死捆住,用力一鞭,簇拥着向东方飞驰而去。
而大批的楚军,此时分出了一支偏师,向彭城等原本宋国城池冲去,——显然被齐国新吞掉的宋国,楚国是打算趁机先拿下了。
一干齐国贵族面面相觑,如丧考妣,一个个失魂落魄,驱马跟随淖齿与齐王马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