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呵,看来我赶来的很及时啊!”一名身着朝服、身材痴肥的老年贵族,坐着马车飞快赶来,毫无顾忌地将马车横在齐王与田单的军队中间,费力爬下车来,对齐王跪拜行礼,大声道,“齐国宗伯田裕,见过大王。”
宗伯,在齐国中地位仅在相邦、正卿之下,与下卿相仿,掌管田氏宗室、宗庙的各种礼仪、事务,同时辅佐齐王,掌管齐国大小贵族的祭礼、封地,权势极重,非齐王心腹不得任用。
宗伯马车横在两支军队中间,有他这么一闹,通衢大道上的沉闷凝重让人几乎窒息的气氛大大缓解。
“你来作甚?”齐王沉声道。
“大王,‘潍水田家’也是王室宗亲,攻击当朝相邦,触犯律法,应由我宗伯来处罚。”田裕说完,爬起身,一溜烟儿跑到马车前,低声对齐王说了几句什么。
跪在地上的苏代,脸色木然,虽然之前他自觉对田单足够重视,在这一刻,他发觉自己仍然大大低估了他。田裕,可是齐王极为倚重的臣子,论说信任丝毫不在他之下,担任宗伯以来,一向以齐王影子自居,凭借职权之为齐王强取豪夺中、小世家的封地,大肆搜刮贵族财货,无所不用其极。
齐王想做千古一帝,不仅仅体现在对外攻伐诸国上,对内、对那些大大小小宛如国中之国存在的世家贵族,也是大下狠手,找各种借口或夷灭或吞没,而田裕就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屠刀。
而今田裕在这紧要关头及时赶来,显然是田单所请,并且付出了极大代价,——如此一来,齐王武力征服不了田单,而田单又变相服软,再加上田裕从中斡旋,齐王会如何做,简直不言而喻。
果真,随着田裕不住嘀咕,齐王面色大为缓和,冷声道:“既如此,田单就交由你处罚吧。”
苏代心头恼恨,知刚才自己发出的今夜置田单于死地的豪言,是注定实现不了了,在这一刻,他真正将田单列为了需打起所有精神对付的生平劲敌!
回味田单刚才作为,甲士尽出与齐王抗衡,保全了自身与家族,再花费重大代价请出田裕,变相向齐王服软,让齐王有台阶可下,对“斗而不破”的朝堂政斗规则可谓运用的神妙异常,对齐王心理的更把握精准异常,完全操控着齐王按照他设定好的思路在走。而最为关键的是,这一切是他事先安排好的,连同自己的反应也算在内,谋算之深、之远、之准,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事情还没有完呢,当老夫是死人吗?如此容易让你小子过关,”苏代阴鸷的脸上慢慢浮现一个冷酷笑容,“老夫也太愧为相邦了!”
接下来,苏代也站起身,待田裕退往一旁,快步上前,对齐王也低语了几句。
同样,身为齐王倚重的相邦,苏代对齐王心思、秉性,也早摸了个通透,知晓齐王当下对田单忌恨异常,交给田裕处罚乃不得已而为之,如果能递一柄刀给他,他绝不吝啬对田单砍上一刀的。
——无论田单还是苏代,将刚愎自大的齐王摸透秉性后,简直玩弄于股掌之上不要太轻松。
果真,听苏代的话,齐王愤怒难消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冷酷笑容,自旁边宦官手中取过一卷竹简,对着田单一扬,道:“田单,上将军匡章临终上遗表,奏请寡人任你为下卿。”
此言一出,周围的近臣、弄臣齐齐哗然,下卿,那可是权势仅次于相邦与上卿的至高大人物,匡章有此奏请,简直不要太过分。
齐王假惺惺继续道:“本来寡人已经做好决定,明天将委任你,但你今夜的表现,太让寡人失望,因此,寡人决定将对你的任职,降为——临淄市掾!”
听齐王的任命,一干近臣、弄臣一愣,旋即发出一阵轰然大笑,看着田单的眼神,就充满了戏谑。
而孙禾、吕敖及一干徐林卫,却是一脸愤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神盯着田单,只要田单一声令下,他们将鱼死网破,与齐王拼死一战,用鲜血来洗刷掉这羞辱性的任命。
临淄城市掾,是掌管临淄城市场、货殖、买卖的不入流小官,一向由齐王宫身份低微的弄臣担任,不用说下卿,比之下大夫也是差之远矣。齐王对田单任命此职,显然用意就是在羞辱于他。
苏代一脸恶毒,转身饶有兴趣看田单的反应。
田单面无表情,伏地而拜,一丝不苟道:“谢大王。”——他居然接受了任职。
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田单站起身,上了战马,无比干脆利落地在一干家臣、甲士的护卫下,潮水般退走。
齐王脸色阴沉,这一刻,他无比清晰感受到田单对他所释放出的冷漠,——那怕刚才田单要与他兵戎相见,也没有这种感觉,这是一种不带一丝温度、彻底视他为陌生独夫的冷漠!
齐王本能心头一丝不安与寒意泛起,似乎自己做错了什么,然而骄横霸道的本性立时将这丝不舒服淹没,代之的是无比强烈的报复快意!
“明天派人去看,如果不去上任,重惩!——混蛋,不过寡人手中一只蚂蚁而已,且看寡人如何一刀一刀慢慢凌迟了你!”昂然站立的齐王,面色狰狞地道。
“大王威武!”苏代、田裕,以及一干近臣、弄臣,齐齐跪地大呼。
齐王“哈哈”狂笑。
“师兄,你、你真的接受市掾这个鸟官?”返回路上,感受到田单身上的怒火,吕敖、灌应尽皆不敢上前,孙禾策马凑近,犹豫问道。
“为什么不呢?”田单眯着眼,手指轻轻抚摸玉佩,“只不过区别是,自今而后,我将仅为齐国而战,至于齐王,我管他去死!”
“诺!此后,我们将为齐国而战!齐王,管他去死。”孙禾、吕敖、灌应等齐齐大呼。
见田单神色不像太过愤怒,他们渐渐喜气洋洋起来,看着田单的背影,眼神炙热,满是崇拜,放眼整个齐国,可没有那个家主敢与当今气焰不可一世的齐王放对,并且全身而退!
田单心头冷笑:“苏代,你是坐惯了高位,不知道像市掾这样的官,小归小,却也有独特的权势,运用好了,不知能做不少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自己是犯了多大错误,等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被齐王任命为市掾,田单实则并没有像表面表现的那么愤怒,内心反而颇为窃喜。他最怕的是齐王将匡章遗表直接封起,任何官职不给他,那样他空有一身才能,又能如何?实则他有十足把握齐王已经决定这么干了。而经苏代一进谗,竟然给了一个市掾来羞辱他,简直正中他的下怀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