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
陈独秀(1880—1942),原名乾生,字仲甫,号实庵,安徽怀宁(今安庆市)人。早年留学日本,辛亥革命前后回国,在上海编《国民日报》。1915年日本回国后创办《青年杂志》,2卷起更名为《新青年》。1917年应蔡元培邀请,任北京大学教授,文科学长,《青年杂志》也随他从上海转到了北京。1917年2月在《新青年》发表《文学革命论》,提出文学革命“三大主义”。
1917—1920年陆续在《新青年》上发表的《复辟与尊孔》、《偶像破坏论》、《本志罪案之答辩书》、《新文化运动是什么?》、《关于社会主义讨论》等著名文章,在新文化运动的各个阶段都发挥过巨大的作用。1918年和李大钊创办《每周评论》,宣传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猛烈攻击中国封建文化。1919年五四学生运动爆发后,公开支持这一运动,并因在街头散发传单而被捕。
1920年8月,在共产国际的协助下,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共产主义小组——上海共产党小组。1921年7月当选为中国共产党总书记。1922年出版《独秀文存》,1924年出版《陈独秀先生讲演录》,1925年出版《字义类例》。1927年被撤销总书记职务。1932年被国民党政府逮捕,判刑十三年,1937年8月释放。同年出版《抗日战争之意义》、《实庵字说》。1938年出版《实庵自传》。1942年5月27日病逝在四川江津。
人生真义
人生在世,究竟为的什么?究竟应该怎样?这两句话实在难得回答的很。我们若是不能回答这两句话,糊糊涂涂过了一生,岂不是太无意识吗?自古以来,说明这个道理的人也算不少,大概约有数种:第一是宗教家。像那佛教家说:世界本来是个幻象,人生本来无生;“真如”本性为“无明”所迷,才现出一切生灭幻象;一旦“无明”灭,一切生灭幻象都没有了,还有什么世界,还有什么人生呢?又像那耶稣教说:人类本是上帝用土造成的,死后仍旧变为泥土;那生在世上信从上帝的,灵魂升天;不信上帝的,便魂归地狱,永无超生的希望。第二是哲学家。像那孔、孟一流人物,专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做一大道德家大政治家,为人生最大的目的。又像那老、庄的意见,以为万事万物都应当顺应自然;人生知足,便可常乐,万万不可强求。又像那墨翟主张牺牲自己,利益他人为人生义务。又像那杨朱主张尊重自己的意志,不必对他人讲什么道德。又像那德国人尼采也是主张尊重个人的意志,发挥个人的天才,成功一个大艺术家、大事业家,叫做寻常人以上的“超人”,才算是人生目的;什么仁义道德,都是骗人的说话。第三是科学家。科学家说人类也是自然界一种物质,没有什么灵魂;生存的时候,一切苦乐善恶,都为物质界自然法则所支配;死后物质分散,另变一种作用,没有联续的记忆和知觉。
这些人所说的道理,各个不同。人生在世,究竟为的什么,应该怎样呢?我想佛教家所说的话,未免太迂阔。个人的生灭,虽然是幻象,世界人生之全体,能说不是真实存在吗?人生“真如”性中,何以忽然有“无明”呢?既然有了“无明”,众生的“无明”,何以忽然都能灭尽呢?“无明”既然不灭。一切生灭现象,何以能免呢?一切生灭现象既不能免,吾人人生在世,便要想想究竟为的什么,应该怎样才是。耶教所说,更是凭空捏造,不能证实的了。
上带能造人类,上帝是何物所造呢?上帝有无,既不能证实;那耶教的人生观,便完全不足相信了。孔孟所说的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算是人生一种行为和事业,不能包括人生全体的真义。吾人若是专门牺牲自己,利益他人,乃是为他人而生,不是为自己而生,决非个人生存的根本理由;墨子的思想,也未免太偏了。杨朱和尼采的主张,虽然说破了人生的真相;但照此极端做去,这组织复杂的文明社会,又如何行得过去呢?人生一世,安命知足,事事听其自然,不去强求,自然是快活的很。但是这种快活的幸福,高等动物反不如下等动物,文明社会反不如野蛮社会;我们中国人受了老庄的教训,所以退化到这等地步。科学家说人死没有灵魂,生时一切苦乐善恶,都为物质界自然法则所支配,这几句话倒难以驳他。但是我们个人虽是必死的,全民族是不容易死的,全人类更是不容易死的了。全民族全人类所创的文明事业,留在世界上,写在历史上,传到后代,这不是我们死后联续的记忆和知觉吗?
照这样看起来,我们现在时代的人所见人生真义,可以明白了;今略举如下:
(一)人生在世,个人是生灭无常的,社会是真实存在的。
(一)社会的文明幸福,是个人造成的,也是个人应该享受的。
(一)社会是个人集成的,除去个人,便没有社会;所以个人的意志和快乐,是应该尊重的。
(一)社会是个人的总寿命,社会解散,个人死后便没有联续的记忆和知觉;所以社会的组织和秩序,是应该尊重的。
(一)执行意志,满足欲望,自食色以至道德的名誉,都是欲望。是个人生存的根本理由,始终不变的。此处可以说“天不变,道亦不变”。
(一)一切宗教、法律、道德、政治,不过是维持社会不得已的方法。非个人所以乐生的原意,可以随着时势变更的。
(一)人生幸福,是人生自身出力造成的,非是上帝所赐,也不是听其自然所能成就的。若是上帝所赐,何以厚于今人而薄于古人?若是听其自然所能成就,何以世界各民族的幸福不能够一样呢?
(一)个人之在社会,好像细胞之在人身;生灭无常,新陈代谢,本是理所当然。丝毫不足恐怖。
(一)要享幸福,莫怕痛苦。现在个人的痛苦,有时可以造成未来个人的幸福。譬如有主义的战争所流的血,往往洗去人类或民族的污点。极大的瘟疫,往往促成科学的发达。
总而言之:人生在世,究竟为的什么?究竟应该怎样?我敢说道:个人生存的时候,当努力造成幸福,享受幸福;并且留在社会上,后来的个人也能够享受。递相授受,以至无穷。
原载1918年2月15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二号。署名:陈独秀。
新青年,青年何为而云新青年乎?以别夫旧青年也。同一青年也,而新旧之别安在?自年龄言之,新旧青年无以异;然生理上,心理上,新青年与旧青年,固有绝对之鸿沟,是不可不指陈其大别,以促吾青年之警觉。慎勿以年龄在青年时代,遂妄自以为取得青年之资格也。
自生理言之,白面书生,为吾国青年称美之名词。民族衰微,即坐此病。
美其貌,弱其质,全国青年,悉秉蒲柳之资,绝无桓武之态。艰难辛苦,力不能堪。青年堕落,壮无能为。非吾国今日之现象乎?且青年体弱,又不识卫生,疾病死亡之率,日以加增。浅化之民,势所必至。倘有精确之统计,示以年表,其必惊心触目也无疑。
世界各国青年死亡之病因,德国以结核性为最多;然据一九一二年之统计,较三十年前减少半数。英国以呼吸器病为最多;据今统计,较之十余年前,减少四分之一。日本青年之死亡,以脑神经系之疾为最多;而最近调查,较十年前,减少六分之一。德之立教,体育殊重,民力大张,数十年来,青年死亡率之锐减,列国无与比伦。英、美、日本之青年,亦皆以强武有力相高:竞舟角力之会,野球远足之游,几无虚日,其重视也,不在读书授业之下。故其青年之壮健活泼,国民之进取有为,良有以也。
而我之青年则何如乎?甚者纵欲自戕以促其天年,否亦不过斯斯文文一白面书生耳!年龄虽在青年时代,而身体之强度,已达头童齿豁之期。盈千累万之青年中,求得一面红体壮,若欧美青年之威武凌人者,竞若凤毛麟角。人字吾为东方病夫国,而吾人之少年青年,几无一不在病夫之列,如此民族,将何以图存?吾可爱可敬之青年诸君乎!倘自认为二十世纪之新青年,首应于生理上完成真青年之资格,慎勿以华龄上之伪青年自满也!
更进而一论心理上之新青年何以别夫旧青年乎?充满吾人之神经,填塞吾人之骨髓,虽尸解魂消,焚其骨,扬其灰,用显微镜点点验之,皆各有“做官发财”四大字。做官以张其威,发财以逞其欲。一若做官发财为人生唯一之目的。人间种种善行,凡不利此目的者,一切牺牲之而无所顾惜;人间种种罪恶,凡有利此目的者,一切奉行之而无所忌惮。此等卑劣思维,乃远祖以来历世遗传之缺点(孔门即有干禄之学),与夫社会之恶习,相演而日深。
无论若何读书明理之青年,发愤维新之志士,一旦与世周旋,做官发财思想之触发,无不与日俱深。浊流滔滔,虽有健者,莫之能御。人之侮我者,不日“支那贱种”,即日“卑劣无耻”。将忍此而终古乎?誓将一雪此耻乎?此责任不得不加诸未尝堕落宅心清白我青年诸君之双肩。彼老者壮者及比诸老者壮者腐败堕落之青年,均无论矣。吾可敬可爱之青年诸君乎!倘自认为二十世纪之新青年,头脑中必斩尽涤绝彼老者壮者及比诸老者壮者腐败堕落诸青年之做官发财思想,精神上别佝真实新鲜之信仰,始得谓为新青年而非旧青年,始得谓为真青年而非伪青年。
青年之精神界欲求此除旧布新之大革命,第一当明人生归宿问题。人生数十寒暑耳,乐天者荡,厌世者偷,惟知于此可贵之数十寒暑中,量力以求成相当之人物为归宿者得之。准此以行,则不得不内图个性之发展,外图贡献于其群。岁不我与,时不再来;计功之期,屈指可埃。一切未来之责任,毕生之光荣,又皆于此数十寒暑中之青年时代十数寒暑间植其大本,前瞻古人,后念来者,此身将为何如人,自不应仅以做官求荣为归宿也。
第二当明人生幸福问题。人之生也,求幸福而避痛苦,乃当然之天则。
英人边沁氏,幸福论者之泰斗也。举人生乐事凡十余,而财富之乐居其一;举人生之痛苦亦十余事,而处分财富之难,即列诸拙劣痛苦之内。审是,金钱虽有万能之现象,而幸福与财富,绝不可视为一物也明矣。幸福之为物,既必准快乐与痛苦以为度,又必兼个人与社会以为量。以个人发财主义为幸福主义者,是不知幸福之为何物也。
吾青年之于人生幸福问题,应有五种观念:一日毕生幸福,悉于青年时代造其因;二日幸福内容,以强健之身体正当之职业称实之名誉为最要,而发财不与焉;三日不以个人幸福损害国家社会;四日自身幸福,应以自力造之,不可依赖他人;五日不以现在暂时之幸福,易将来永久之痛苦。信能识此五者,则幸福之追求,未尝非青年正当之信仰。若夫沉迷于社会家庭之恶习,以发财与幸福并为一谈,则异日立身处世,奢以贼己,贪以贼人,其为害于个人及社会国家者,宁有纪极!
夫发财本非恶事,个人及社会之生存与发展,且以生产殖业为重要之条件;惟中国式之发财方法,不出于生产殖业,而出于苟得妄取,甚至以做官为发财之捷径,猎官摸金,铸为国民之常识,为害国家,莫此为甚。发财固非恶事,即做官亦非恶事,幸福更非恶事;惟吾人合做官发财享幸福三者以一贯之精神,遂至大盗遍于国中。人间种种至可恐怖之罪恶多由此造成。国将由此灭,种将由此削。吾可敬可爱之青年!倘留此龌龊思想些微于头脑,则新青年之资格丧失无余;因其精神上之龌龊下流,与彼腐败堕落之旧青年无以异也。
予于国中之老者壮者,与夫比诸老者壮者之青年,无论属何社会,隶何党派,于生理上,心理上,十九怀抱悲观,即自身亦在诅咒之列。幸有一线光明者,时时微闻无数健全洁白之新青年,自绝望消沉中唤予以兴起,用敢作此最后之哀鸣!
原载1916年9月1日《新青年》第二卷第一号。署名:陈独秀。
《新青年》宣言
(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
本志具体的主张,从来未曾完全发表。社员各人持论,也往往不能尽同。读者诸君或不免怀疑,社会上颇因此发生误会。现当第七卷开始,敢将全体社员的公共意见,明白宣布。就是后来加人的社员,也共同担负此次宣言的责任。但“读者言论”一栏,乃为容纳社外异议而设,不在此例。
我们相信世界上的军国主义和金力主义,已经造了无穷罪恶,现在是应该抛弃的了。
我们相信世界各国政治上、道德上、经济上因袭的旧观念中,有许多阻碍进化而且不合情理的部分。我们想求社会进化,不得不打破“天经地义”、“自古如斯”的成见,决计一面抛弃此等旧观念,一面综合前代贤哲、当代贤哲和我们自己所想的,创造政治上、道德上、经济上的新观念,树立新时代的精神,适应新社会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