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之初的杭州还没有“职业爆料人”这类特殊职业,新闻爆料大多是热心市民主动提供线索,也没有爆料奖金,许多市民打热线其实是求助,希望媒体介入帮助解决一些自身碰到的困难,媒体监督职能部门履职,也确实帮助这些市民快速解决了一些问题,久而久之有些尝到甜头的市民只要摊上事儿就会习惯性地向媒体求援。对于这些人的声音,导播和主持人都无比熟悉,热线里几乎只凭一句问候,就能猜到是谁,也知道他投诉反映的可能是张家长李家短鸡零狗碎的一些小事儿,但出于节目需要,往往识破不说破,还是循规蹈矩地按着节目节奏问下去。对于这些市民反映问题的初衷,大家都认为是善意的,或者说是出于个人的一些简单述求。
郝正从事记者这个行当只短短几个月,但也接待了不少投诉人,认识了几位经常投诉的市民,其中有位姓潘的年轻男人给他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后面就称呼其为潘甲)。而正是这位潘甲给郝正狠狠上了一课,原来投诉人并不都那么纯良,媒体人一旦中套往往是助纣为虐,一不小心就沦为了“媒体打手”。
郝正对潘甲第一印象就觉得和其他投诉人不同,一般来台里投诉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大伯大妈,穿着打扮都很随意,但潘甲也就约摸30出头,每次来台里反映问题都是正装,常常还是西服领带的标配,发型也一丝不乱,很是讲究。不过后来知道潘甲的律师身份后,郝正也就对他这身行头习以为常了。
潘甲举报反映的问题似乎都与其本人利益无关,以至于郝正一度认为他是关心社会、热心公益,极富正义感的良好市民。比如其举报的富阳某造纸厂的排污问题,某小服装厂制售假名牌等等。更让郝正佩服的是潘甲的专业性,提供的材料取证举证一条龙,从现场实拍图片到被举报人身份资料,以及违法行径适用的法规法条无不详尽。通常对于这类举报线索,记者采访往往需要花大心思去调查取证,潘甲提供细致的资料让郝正少花好多功夫,只需耐心求证事实,并向相关职能部门反映,最后就是追踪采访,直至事件有处理结果。
对潘甲认知的转圜是在其举报一家无证地下快餐加工窝点。
和之前一样,潘甲再次给郝正提供了全套“黑材料”。“郝记者,这家快餐点我观察好久了,里面是真的脏,而且快餐都是送往市区,每次至少50份起送。”电话里,潘甲说这个窝点位置比较隐秘,他可以带路,希望尽快联系卫生部门予以查处。这一次郝正没有犯拖延症,立马就把举报材料发给了辖区卫生部门——三里亭卫生防疫所,双方约定第二天上午10点30去现场查处,这应该是快餐加工最繁忙的时间点,取证比较容易。
次日上午,郝正与潘甲先会合,然后一同前往三里亭卫生防疫所,这是他第一次见潘甲穿便装,一套黑色夹克衫。防疫所徐所长带着两位稽查人员已经坐在执法车里,一辆喷涂了卫生监督字样的丰田越野车。在潘甲指引下,车子晃晃悠悠驶入一条田埂路,这应该是一片刚刚收割完的稻田,还没来得及种上其他农作物,只在道路的尽头有几小片蔬菜地,菜地中间搭着一座大棚,远远望去正在冒着炊烟。“徐所长,再往前开估计待会调头困难,要不我们走进去吧。”开车的稽查人员提议就近下车。“各位领导,我带你们往后面马路走吧,这条路太空旷,我们这样走过去估计他们看到就跑了。”显然,潘甲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也难怪,为了拍照取证,事先踩点肯定花了不少功夫。
潘甲带路绕着田埂走了一圈,这条行进路线正好由行道树挡着,虽然绕了远路,但是很顺利接近了大棚,“郝记者,你看是不是让举报人就不要过去了,怕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徐所长的话,似乎是出于对举报人的保护,但隐隐又不仅仅是这点意思。
潘甲在转弯处停了下来,徐所跟郝正四人快步走进了大棚,两口大铁锅支棱在铁桶上咕咕冒着热气。这是被改造过的大油桶,主要用来防风,里面塞了猛火灶。两个农妇正趴在大铁盆边上洗菜,另外三个男人也在忙活,分不清谁是厨师谁是配菜工谁又是老板。“都停下,这是干嘛,你们有证照吗?”徐所喝止了大家手头的活,加工点的伙计都挺老实巴交的,一看这阵仗都不敢动了。一位稽查人员开始拍照,另一位在大棚里的桌上找到了台账,一本脏兮兮的笔记本,上面写着预订的快餐品种、数额以及联系地址电话。根据记录大部分都是送往车站附近一些快餐店的。“谁是老板?”徐所在扫了面前的几个人一眼,又指着年纪稍长没有戴袖套的一个中年男人说,“你应该就是老板吧。”“什么老板,我们都是打工的,我们想办执照的,就是一直没有办下来,房租也贵,所以就在这里烧饭。条件看看差一点,但是我们还是讲卫生的”。中年男人一看还是见过点世面的,至少从徐所的制服认出了他们是卫生部门的人。
稽查人员开始盘点物资,联系运输车辆,应该是准备把人和东西一并带回所里。“妈的,就知道是你个畜生捣鬼,你别走。”刚刚还在配合查处的中年男人突然暴怒,操起身边的菜刀就往棚外跑去,郝正看到了那边潘甲露出的半张脸。许所和稽查人员察觉情况有变时已经来不及拽住其他两个伙计了,他们也拿起锄头、锅铲(看形状应该是工地用的铁锨)紧随其后。“我就知道他跟来要出事儿”,徐所长脸色很难看,让大家赶紧追上前制止殴斗。
潘甲和中年男保持着二十米左右的距离,郝正和伙计们几乎在同一身位,徐所和稽查人员紧随其后。跑出约500米后,除了潘甲还在最前面玩了命地跑,其他人的脚步逐渐放慢下来,周边都是空地,潘甲只能向着执法车跑去,这是他唯一可以藏身的庇护所。“不要乱来,你们这样是要犯法的,打人要坐牢的”其中一位稽查人员速度也不慢,“快上车,快上车”,他还是驾驶员,一边向着潘甲呼喊,一边非常及时地按下了遥控车锁,打开了车门。潘甲立刻机警地跳上车后座,“嗖”也不知道他俩是谁立刻把车门又锁上了。
“你给我下来,你个畜生”“敢弄我?看我弄不弄死你”伙计和老板围着车不停在咒骂,用手把车拍得哐哐作响,整个车身被推搡得摇摇晃晃,郝正担心,这么狭窄的田埂,一侧轮胎几乎半个悬在田埂外边了,这几个男人稍稍一发力就能连车带人一起掀到稻田里去。徐所倒是挺镇定,“你们闹啊,我看你们闹,本来你们今天配合查处,可以从轻处罚,但是闹大了就是警察来处理了,关你们几天你们就舒服了。”慢慢郝正也发现,这个阵势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老板伙计并未丧失理智,家伙也都是吓唬吓唬潘甲全没有用上,躲在车里的潘甲还是挺安全的。
在稽查人员劝阻下,老板和伙计最终消停了。听刚才老板的咒骂,他应该认识潘甲,而且还有过节,郝正看了看徐所,他刚才的反应应该是早预料到了这一切,郝正需要从徐所这里得到答案。
20分钟后,防疫所又来了五名队员。老板乖乖跟着另一辆车走了,伙计也配合执法人员去现场清点物资。“举报人你也别下车了,你也回所里配合做个笔录吧。”徐所示意稽查人员开车带潘甲先走,他要和郝正单独聊两句。
“郝记者,这个潘甲你熟吗?”
“哦,他是我们一个听众,之前也给我们提供过很多线索,本职应该是律师,给过我名片。”
徐所微微一笑,“潘甲可能不仅仅是一个普通举报人这么简单,郝记者你看今天能不能先别发稿,等我们调查清楚了再说?”
“那是一定,今天幸好徐所你在,要不然场面真不好控制。”
“一开始我就猜到举报人应该是和被举报人有过节,不然这么偏僻的地方,一般人发现不了,也漠不关心,之前我们接到举报,通常举报人都是匿名或者主动提出不露面,像潘甲这样一定要到查处现场看热闹的还真没有。你说他一个律师花这么大心思取证调查一个地下快餐窝点有些犯不着啊。”徐所话语中提点着郝正。
道别之后,回台路上郝正也在反复回忆潘甲举报的前前后后,事情确实正如徐所说的没那么简单。
傍晚,徐所给郝正打来了电话,“郝记者,跟你通报一声,上午查处的地下快餐加工窝点老板在所里举报了另一家快餐加工窝点,这个窝点的老板应该是潘甲的姐姐,因为事出突然,也怕潘甲通知她姐姐,所以我们马上又赶到现场把那家也给查处了,没来得及喊你一起去,不好意思。笔录现在刚过做完,你有需要我可以发一些资料给你。”
“……”郝正完全忘记了和徐所后面聊了些什么,第一次发现自己媒体人的身份被狠狠利用了一把,被人当枪使的感觉让他整个脑袋都嗡嗡的,回想之前潘甲举报各种黑材料,郝正不禁打了个冷战,这热心背后隐藏着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媒体打手”,自己的身份,无形之中给潘甲解决了不少麻烦,虽说这些被查处的也都罪有应得,但是潘甲背后的利益也未必见得干净。
一时间郝正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条稿子了,热心举报人突然成了大结局中阴暗角落里最恐怖的对手,思量了好久,他决定丁是丁卯是卯,稿件到第一家地下快餐窝点被查处结尾。
至此以后,潘甲似乎消失了,再也打过热线,提供过爆料。年底,台里要举办热心听众座谈会,几位编辑都想到了潘甲,但是按之前留下的手机号码拨打过去,对方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状态。郝正没把这次快餐窝点查处中发生的故事告诉其他同事,倒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丢人,而是不想让其他同事看到潘甲双面人的真面目,他宁愿同事们都记挂着那个失联的热心听众潘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