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花老太太病重的已经很久没有起床了,屋子里显得非常糟糕。没有人生出心肠去打理,凡派去的社里的某一人,都是走过场应付了事。慢慢地去匆匆地归。
一些旧的,没有酱洗过的衣服散乱的丢在一些凳子上,椅子上。丢这儿的,那儿的,到处都是。登子和椅子斜着的,竖着的,也挡住了去她卧着的,那张花梨木的过道。桌子上摆着两个大碗,不曾吃过一口的饭,那些苍蝇和虫子正在光顾。扑鼻的,让人闻着想呕的味道,立在门口已经感觉的到。
屋子的灯亮着,不分昼夜的照耀着。她仰躺在那张床上,面色变的苍白。灰色的眼球深陷在眼眶里,眉骨像刀背般的突兀着。银发从中间散开,凌乱不堪。脖子上的皱褶如揉过的,又平摊开的纸张。双手放在胸前的棉被上,呼吸柔弱。要盯着去注视一番,那微微起伏的胸膛才能看得见。总体上,事实上是瘦骨嶙峋,肤色灰白,血管暴突。
如果,从这里走进去,再从那里走出来,一种显出来的消逝会身临其境。
这里,一切都静得出奇,只有人的步履声。并且,一抬脚进门,那种惊脚感会突然而生。空气充满了空旷,氛围如身在冥界里。此时,进去的人心情是沉重的,面孔是愁苦的。由此,会把老太太扯到那位短工身上去。对他埋冤,对他憎恨,曾经的美貌的姑娘因为他而熬成了一个老孤女。哪怕是他早死了,也会咒他是孤魂野鬼!
刘教师走在前面,江雪梅在最后,她心里怦怦直跳,轻轻地推着前面的阿治。以这种方式来缓解自己的惧怕,她没有面临过一个将要死去的人的那副面孔。以猜想,是骇人心的,是惨不忍睹的。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场面,对一位小姑娘来说,得付上好几倍勇气才愿意去做,也才能够做到。
屋子里的老鼠被惊动了,猛地把死寂打破。人也为此不由得感到一惊,阿治紧紧地拽着江雪梅的手。给以安慰,给以安全。
他们进了屋,把那些凌乱不堪的东西整理了一遍。在刘教师的喃喃自语的,在对那些到这儿来尽义务的人的抱怨的语声中,两个年轻人的心情好了些。
刚才,脚步的步履声已经把老太太回到了现场里。老教师的语声响起,她更是感到了欣慰。她一直没有睡,睡意全无。每天都躺在床上,病痛已经到达了心脏。这种折磨事实上已经让人不能勉强的睡上一阵了。
她知道外面的人会来到床跟前,还有顺治,还有一个声音特好听的不熟悉的声音。她开始整理自己的外貌,在欣慰中已经有了精神,这种陡然上升的精神,在最近几天里是没有过的。像吃了某种灵丹妙药似的,除了那副不堪的身板以外。单从现在的精神上讲,完全不像病人。
梳好了头发,那把梳子一直放在床头上,随手可以拿来。这是她常准备的,也是一个女人应该去做的。不能以一副邋遢的样子,把来探望她人都吓跑了。知道自己很难看,模样很吓人。以前,她也探望过被大病致死的人。衣服有很大的味道,体臭散出来,透过布,自己闻不到,但能感觉的到。很少有人帮洗衣服,这偶尔间的好事,是隔壁村里同自己要好的一位老太太过来做。
现在,她用被子紧紧地捂住,只露出一个头来,把一双枯手也塞了进去。等待着,依然是那副欣慰的样子。
外面的稀里哗啦的声音停了下来,接着几种不同的,轻盈的脚步声正朝自己走来。
老教师走在前面,到了床跟前朝她笑了笑。阿治也跟着笑,江雪梅的脸儿红扑扑的也是同样撵着笑。都立在床前,保持恭敬的状态。
“满花大姐!”老教师说,“你的精神好多了,连我都赶不上了。相信我,你会很快好起来的。”
“就是,”阿治也接着说,“比上次的情况好多了呀!”
“是吗?”她回答,含着一副久违了的笑意,“我也觉得好多了。这是因为听见了你们的声音,感谢你们来探望我。”
“噢!”老教师又说,用手把江雪梅一指,“她是顺治的同学,她可是跑了好几十里山路,是专程来探望你的。”
江雪梅朝老太太一点头。
“您会好起来的!您肯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姑娘,”老太太说,“感谢你跑那么远来探望我。其实我不值得你这样做,我是一个孤寡老人。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做了一件被人瞧不起的事,而发生了这样的事也让我本人蒙羞。”
“你怎么可以那样认为呢?”老教师接过反问,“这么说吧,在我们那个年代里,发生这样的事,你是属于高尚的。为了誓言你耗尽了自己的青春,耗尽你的所有。这些有很多人都做不到,也不敢这样去做。”
说到这里,这似灵丹妙药般的话,老太太懂了。精神又比刚才好了些,灰色的眼珠猛然变得清亮起来。面色红润了,她像是回到了那个年代。正在与那位短工相处,正在说着彼此的誓言。
“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老教师又说,把阿治望了一眼,“你瞧现在的年轻人,当然你肯定是看见过或则听见过。很多年轻人见异思迁,都生着一副鲤鱼跳龙门的思想。坚守不住自己的贞洁和誓言,如坚守不住自己的阵地般,丢了阵地逃跑了。可是逃兵的日子会好过吗?最后搞得自己满目疮痍,好比社里的那一个,三嫁四逃的。尽是感情和亲情上的债务,这样的人,站在畜牲跟前,与它们作比都感到害羞。”
他说到这里又补了一句:“在这儿,我可不是针对她,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老太太听了,像是拉开了话匣子。不由得生出了一种想靠在床头,以那样的方式,坐着与他们谈话。招呼他们坐下,指着箱柜里的食物让阿治拿出来分着吃。她像是很注意江雪梅,把阿治和江雪梅轮换着瞧。像是在心里头比较,最后,满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