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间,正殿忽然生出些许声响,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清韫公主来了,现下在睦姑姑的偏殿里头……”这是许公公在说话。
宁清韫闻声而出,见到宁帝,便扑上前去,唤道,“爹爹!”
宁帝一见她便展了颜,摸了摸她的脑袋,两人一齐到软榻上坐着喝茶,吩咐人呈午膳。
宁清韫将沏好的茶端到宁帝面前,语调轻快,“爹爹,您快尝尝,女儿亲手沏的!”
宁帝尝了一口,便神情惊喜,“哟,这是西湖翠顶吧!”
“爹爹果然识货!”
“不过饮完这茶,唇齿留香,回味甘甜……让爹爹猜猜,这泡茶用的水,是冬日里从梅花上采下来的雪水?”
宁清韫摇头,“这爹爹可猜错了。不是雪水,而是今早刚采下来的晨露。虽说露水不及雪水清冽,但胜在清甜,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一小瓶呢!”
宁帝笑道,“我们韫儿有心了。看样子,是有事求爹爹呀?”
这话峰转得太快,宁清韫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西湖翠顶的确是她的心头爱。每年苏杭进贡上来送进宫里的,几乎都流到了她手上,却也不多,她自己一直都舍不得喝。今日不仅派人送来茶叶,还采了瓶新鲜的晨露一齐送来,必定是有所求了。
宁帝直言道,“说吧,想要什么?”
“什么都可以?”
“自然。”
“当真?”宁清韫喜道,“那我可说了,爹爹可不要反悔!”
宁帝示意她尽管说,宁清韫便大胆提出出宫的要求。本以为宁帝多少会考虑一会儿,没想到他居然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宁清韫震惊坏了,反复确认之后才敢相信这是真的。早知道如此容易,她哪里还用得着费劲心力地忽悠沈陆呢!
“爹爹,您真的答应我可以随意出宫了?”
宁帝笑,“君无戏言,还能有假?”
宁清韫却又苦了脸,“可若是母亲不同意怎么办?”
“这你不必担心。爹爹既然答应了你,你母亲那边,自然有爹爹帮你应付。韫儿只要每次出宫前都将行程告知爹爹,晚上于宫门落锁之前回宫,其他的都并无大碍。”
果真是爹爹疼闺女,宁清韫差点感动得泪流满面。
“爹爹,您真好!”
宁帝道,“爹爹好,你娘亲就不好了?她不让你出宫,只不过是担心你遇到危险罢了……”
宁清韫撇了撇嘴,“我娘哪里是怕我有什么危险,我看只是担心我坏了规矩吧!”
话音未落,殿外便响起了太监通传的声音,“皇贵妃娘娘到——”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宁清韫吓得双手一抖,差点儿将杯盏摔了出去。
她赶忙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起身后,将方才的位子让了出来,乖巧地坐到了宁帝身旁。
婢女上前更换了茶盏和点心,宁帝和萧馨聊着些琐碎凌乱的家常便事。
期间,萧馨面无表情地扫了宁清韫一眼,直瞧得她心底发虚。
待屋里只剩他们三人,萧馨才冷冷的开口问道,“陛下方才,可是又答应她什么了?”
宁清韫双手紧攥,她就知道事情瞒不住她的眼睛。
宁帝道,“何曾有什么,左右不过是个出宫令牌的事。”
果然。一提到出宫两个字,萧馨便瞪了宁清韫一眼,对宁帝道,“陛下怎能答应她这个?”
宁帝握了握萧馨的手道,“无妨,孩子想出宫玩,就让她去又如何?”
萧馨叹气,“且不说这么做不合规矩,陛下也得想想,宫里可不止韫儿一个孩子,若是她可随意出入宫廷,那么别的皇子会怎么想?陛下可不能偏心啊!”
这些话,也就是萧馨能说得出口。换作是别的嫔妃,怕是恨不得他偏心呢!
宁帝看了眼靠在他腿边的宁清韫,微笑道,“馨儿,朕还真就是偏心了……”
宁清韫是他最喜爱的孩子。除却萧馨的缘故,宁清韫天资聪颖,做事又颇有他当年的风范,不似其他皇子,日日只会争风吃醋,不思进取,叫他怎能不偏爱?
“陛下!”这话说的,萧馨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忧!
“用过午膳,朕便派人把令牌送到景明宫,若有人不服气,叫他到朕跟前理论便是。
朕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韫儿不小了,让她多出去体验体验民生,也没什么不好。”
萧馨还想再说些什么时,午膳已陆续端了上来,便只好将嘴边的话都暂时压了下去。
宫女太监口多耳杂,指盖儿大点的消息都能传的风生水起,她可不想在令牌还没送到景明宫前,满宫里的人就都知道了。
萧馨借口到暖阁更衣,宁清韫想了想便跟了上去。知道她跟来,萧馨便一路走到了最深的角落才停下。
“昨晚和你说的,你全忘了是吗?”萧馨怒道。
“母亲……”
“我是不会同意你出宫的。你最好在我开口之前,亲自劝你父皇收回旨意,否则,我便不会再管你了。”一字一句声严厉色,摆明了连半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留。
萧馨抬步就要走,宁清韫拦住她,“母亲,昨日真的只是个意外。我向您保证,昨晚之事一定不会再发生了,您就同意我出宫好不好?”
萧馨冷笑,“你怎么保证?如今四海来朝,宫外鱼龙混杂,多少贼人暗藏其中你知道吗?昨夜那片暗器只是擦着你肩膀而过,你怎么知道哪日这片镖刀不会刺进你的胸口里,你又拿什么跟我保证?”
宁清韫握紧她的手,低声道,“娘,您对女儿就这么没信心吗?”
萧馨摇头长叹,双手抚上宁清韫的脸,“不是娘不相信你,只是娘赌不起!
贺兰一族的歹心,没有证据,便不能直言于你父皇。你父皇不知宫外险恶,难道你也不明白?”
“你就听娘亲的话,好不好?”
宁清韫抬起眸,眼前的女人,眉心紧蹙,眼含薄雾,华美的面容上尽是焦虑和不安,刺得她心底某处隐隐作痛。
她沉吟半响,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双手覆上萧馨的手腕,动作极轻,“我知道了,娘。”
用膳时,一切如常。
令牌的事,本是她好不容易求得的,如今自己倒先后悔,纠结了半天,宁清韫也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眼看午膳用得差不多了,总共也没几粒米入肚。
宁帝发觉她食欲缺缺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韫儿,今儿的午膳不合胃口?”
宁清韫摇头,支吾了片刻才回道,“爹爹,女儿不想出宫了,令牌……还是请爹爹收回去吧,不用给女儿了。”
宁帝看了眼萧馨,低声对宁清韫道,“怎么,母亲逼你了?”
“没有,是我自己的意思。”宁清韫立即回道,“母亲是担心我,我都知道。”
宁帝沉默了片刻,便也不强求,“既然如此,爹爹依你便是。既然不要令牌,那韫儿便换一个愿望,爹爹一样满足你。”
她几尽全力想要出宫,不过是为了寻找昨夜那道香气的线索。如若她无法亲自去寻,那便只能将这件事托付给宫外的人。她想了想,便只说要沈弥得以时常进宫陪她即可。如此一来,沈弥既可替她将消息带进宫里,也可传出宫外。虽然麻烦了些,所幸保密级别高。再说有沈弥在,她也正好解闷了。
“只这么一个要求?”兴许是落差太大,宁帝也觉得亏欠她什么似的,硬是要她再提一些愿望。宁清韫只好说,下次想到了再告诉他。
随后,她又将沈陆在御史台嘱咐她的那些话尽数告知了宁帝。宁帝高兴,夸赞沈陆细心周全,能成大事,立即派了人快马加鞭地捎了口信去,另外派遣了一支骑兵,即刻前往护送。
午膳过后,萧馨陪着宁帝饮茶,宁清韫告退回宫。
宁帝道,“今日北萧使臣入了宫,那两个孩子主动提出要去你宫里给你请安,可见着了?”
萧馨道,“见着了。多年未见,孩子们都大了,一下子竟也认不出来了。”
“明帝舍得派他们前来,也算有心!”宁帝道。
“萧霁刚册封了太子,再加上北聿王世子一同前来,那便是北萧的诚意。三国交好,民生太平,自然也是北萧的夙愿。”
宁帝莞尔,眼底却并无笑意,握住萧馨的手,低声道,“若是如此,那便最好。”
这话说得含糊,萧馨未曾听清,便问道,“陛下方才说什么?”
宁帝面色如常,“没什么。方才韫儿的事……”
提及此事,萧馨便立即放下茶盏,“陛下,韫儿已经答应臣妾不再出宫,这件事陛下不必多言了。”
“馨儿,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萧馨打断道,“陛下,真正的危险不在表面,而在暗涌,臣妾不敢也不愿意冒险。”
暗涌,似有所指。
有所指,却无法直接言明。
宁帝沉吟。许多年过去,本以为最初的她早已归来,心与心依旧还是连在一起,殊不知,他的枕边人与自己之间,无形之中竟早就竖起了一道屏障,靠的再近,也无法如当年一般交心。
因为他是帝王,她是臣,还是因为当年那件事呢?
“馨儿,你在担心什么,大可直接表明。你我之间,早已不分彼此,在我面前,不必顾着什么君臣身份……”
萧馨闻言垂眸。
如何能不顾?君就是君,臣便是臣,有些事一经注定,便难以改变。
正如他所言,他们早已不分彼此,可她失去了坐在他身边最近的位置,没有了那个身份,自然便多了许多枷锁,怎么可能如当年一般随心所欲,无话不谈?
宁帝自知她在想些什么,“你心里的顾忌,我都明白。让你有所顾忌,本就是我错了。无论是什么事,甚至牵涉贺兰氏族,你在我这里,皆无越界!”
他想要的,只是她推心置腹的人是他便罢了。
萧馨看向他,隐隐动容。“陛下可知,若我说了,毫无证据便是攀扯之罪……”
说到底,还是君臣身份横在中间,什么罪与罪,不过是疏离罢了。
萧馨一言一语间,是他明白当年的一切都错了。若是那时不惧贺兰一族权势,不立贺兰湘为后,是否他们便不似今天这般?
如今贺兰氏族只是臣僚而已,不足为惧,可是她却已离他如此遥远……
宁帝无奈轻笑,“何来攀扯?只要是你说的,朕都相信。”
萧馨正视着他,抿着唇久久不语。半响过后,她才将她心里的疑虑说出口。
不论是当年聚兵胁迫之事,或是如今朝堂上的结党营私,贺兰一族背后,都注定不简单。自萧馨以长公主身份嫁入宁朝开始,桩桩件件,那一样不是挡着了贺兰氏的储君之路?那一件不值得他们对宁清韫痛下杀心?
见宁帝沉默,萧馨看向别处,叹了口气。
“陛下果然不信。”萧馨冷声道。
宁帝紧握她的手,“只要是你说的,朕何来不信?朕只是在想,如何才能让你安心罢了……”
贺兰氏的野心,他怎会不明白,只是如今,纵有计划策略,也不可泄露天机。
安慰半响,至午睡时分,萧馨便回宫了。
临走前,她再三犹豫,还是未将宁清韫受伤之事与宁帝托出。
出了圣元殿,乘月不解道,“娘娘方才既然已经提到了贺兰氏,为何不将昨夜之事告诉陛下?”
萧馨声音漠然,“若陛下派人去查,无异于打草惊蛇,于我们不利。”
“可若陛下出手,岂不比我们去查更为稳妥?”
“话虽如此,可若一个不当心,怕是会跌入深渊,后患无穷……”
如果当真查出什么,怕只怕宁帝心有顾忌,无法赶尽杀绝,贺兰氏变本加厉,只会更难以应付。
“本宫命你查的事,查的如何?”走至静谧无人处,萧馨问道。
“那人的底细藏得深,暂时还无法知其根底,不过……”乘月道,面露难色,“此人如今正随行于西褚使臣之中,不日便将抵达京城……”
萧馨眸色深沉,并无讶异,只道,“你可查清楚了?”
“确认无误,”乘月道,“娘娘,需不需要……”
“不可!”
萧馨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要趁此机会,将其根底摸个干净,或是直接解决,永除后患。
如此看来,若行此计,确实占尽天时地利。可如今正值诸国朝见,随行之人身亡,势必会引起诸国使臣恐慌,除一人,以此繁华盛况为代价实在不值得。况且要想在西褚人眼皮子底下动手,也绝不是件易事。
那人随行而来,必然有所目的。只是如今处在東宁的领土之上,就算借他十个胆子,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区区一个朝臣,不过是某人的牵线木偶,若要引出其背后操纵之人,也势必得留他一命。
“先别动他,静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