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想不到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但直觉告诉她一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另一个不祥的预兆是右眼,眼皮跳得很厉害。预感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准,一直到了夜里很晚,并没有任何不好的消息传来。做了这样一个怪梦,居然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个晚上的梦好像又在重复前一天,但是她已经知道前面的草丛里是水塘了,所以提前将身体后倾,没能最终跌进水塘。她再醒过来,觉得梦中的情形很好笑。
可是大概晚上七八点的样子,噩耗终于来了,是姐姐专程跑到镇上给她打的电话。
长途班车最早是明天六点半,当晚她就是飞也飞不到崩石岭。
她不能够确定拉住她的阿妈的那只手是否在告诉她消息。阿妈走了,这对她是天大的打击,阿妈就是她的天,她完全不能想象今后没有阿妈的日子怎么能够继续。
在家人眼里,阿花一直是个小丫头。她个子比谁都高,比阿妈还高几公分,但她还是家里的阿妹。说起来她也二十五岁了,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读书,当运动员,打工,自己也经历过恋爱和失恋,也先后做过好几种不同的职业(在工厂里缝纫,在大商场里推销洋酒,在楼盘卖房),但在家人眼里,她永远是阿妹,永远长不大,永远需要家人的呵护指点。
连阿妈也一直当她是没长大的妹仔。她知道小女儿跟她连心,但她还是不要小女儿陪在她跟前,她怕小女儿丢了工作影响了前程。她因此令小女儿终生都会遗憾,因为自己没能在阿妈最后的时间里陪在她身边。
阿哥阿姐包括阿爸,他们一定不会想到阿妹的这份心情。所以到了隔日的晚上腾出空来才想起去给阿妹打电话。
阿花没埋怨家里人,阿妈已经走了,家里人忙得昏天黑地,打电话又得去镇上才行。这些她都能够理解。她在心里有一点怨阿妈,她认为自己跟阿妈最贴心,阿妈要走该跟她先打个招呼,她认为阿妈做到这个并不难,只是给她托一个梦而已。
那样的话自己就赶得及了,可以在阿妈走之前见到阿妈,听听阿妈对她有些什么嘱咐。
阿妈走的日子是2007 年6 月6 日的一大早(是不是6 时呢),按照民间的说法是个不错的日子。是不是个好时辰呢?当时情况混乱不堪,山里人也没有戴表的习惯,时间多半是靠估。
家里当时的经济状况很不好,阿妈的棺材和丧事一切从简。但是阿爸没忘了给他女人带上最齐全的纸品,八套衣裤八组鞋帽八件套锅具八碟八碗,衣箱衣柜全套并八床被褥,骡马牛羊猪狗各一对,鸡鸭鹅各一对,金银元宝各八对。他也曾想过为女人备好房子大院和时下流行的小汽车,但他想想还是作罢,毕竟他女人做梦也没想过那些,即使给她都备齐估计她也不懂得如何享用。
阿爸为阿妈备的这些纸品,阿花都一件一件折好摆好,阿妈不在跟前,她要替阿妈把好关才是。一边折一边摆,她的泪水噼里啪啦滴下来,她不想让泪水打湿阿妈的东西,就把袖子挡在眼下。但是泪水太过汹涌,很快连袖子也湿透了。
她的心思阿妈都懂,所以当天晚上阿妈就来她梦里了。
阿妈告诉她自己三日后就会入土,入土为安。阿妈告诉她不要惦记她。她把阿爸准备的东西给阿妈一件一件打开,问阿妈是不是满意。阿妈一再说太多了太多了,说路上还远,她手上没气力,带不了许多东西。
天亮了,她把阿妈的话转告给阿爸。阿爸说你阿妈走了还惦记家里,说你阿妈这辈子就没想过自己,想的都是别人。
当晚,阿妈又来到她梦里,说天很冷,说还有两天就入土,无论如何记得给她带件羽绒服去。她让阿妈放心,她马上告诉阿爸去准备,两天怎么都来得及。
阿爸马上补做了羽绒服,而且是两件,带到阴间的东西都要成双成对才行。
阿爸说你阿妈这一辈子就是怕冷,起了身要多穿,躺下睡要多盖。阿爸说自己的脑子坏了,怎么会想不起你阿妈那么怕冷的事呢?他自作主张又加做了两床厚厚的被子。
阿妈在入土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有些伤心,说从这往后的三年里她都不会来看她,说要移坟后才允许她回家。她要得到允许才能来看她的小女儿。阿花听阿妈如此说,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濡湿了被头。她一声接一声呼唤“阿妈,阿妈……”,直到把自己从梦中喊醒。
天色微明,送阿妈的一行该上路了。村里的坟茔都集中在东边的一条上山的岔路边上,就是去飞隼瀑布的方向。
阿花一路摸着阿妈的棺木坎坷向前,一路哭个不停。拉棺木的牛车时快时慢,但却一路都没停下来,直接将阿妈停在了已经挖好了成条坑的坟地深处。阿花眼见着棺木被抬起,被小心翼翼地放到坑里,被一锹一锹的新土逐渐覆盖,她的心里一下被什么东西抽空了。
这时候大放悲声的换成了阿爸。阿花还从来没见阿爸如此大声地哭过。阿爸跪在新坟的一侧,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一抖一抖,整个人都哭瘫了。这会儿连阿花自己也觉得奇怪,她怎么会没那么难过了,也许在此之前她哭得太多太多,她的悲伤已经全部用光了吗?她能觉到自己很冷静,像旁观者一样看着阿爸和阿哥阿姐他们在哭。
她看得出来,阿爸哭得最厉害,其次是阿姐。阿哥毕竟是男子汉,他只是在阿爸的哭声乍起时加入了一小会,他后来的哭声完全在可控制的范围内。她知道自己是家人中最平静的那个。
事后她不止一次问自己,阿妈走了自己真的不如阿爸阿姐阿哥他们难过吗?
这样一个问题她不能够认可。
李老西对他女人的丧事如此简陋很不情愿,他先前跟阿光说过,他可以想办法找一点钱急用。他那么风风光光地送走过许多人,他自己的女人走了他决不能马虎了事。
可是阿光的态度很明确,不要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不能大张旗鼓;毕竟自己欠了村里人那么多,一次花钱的丧事会让村里人再一次大动肝火。这七天里,阿光是撑着胆子守在阿妈身边,他估计村里人不会做得太绝,连送丧的机会都不给他。
果然,直到阿妈入土为安,任何意外都没有发生。
据阿光的女人说,阿光从离开坟地就再没见过他人。他又一次人间蒸发了。
很显然,他担心丧事一过债主们会重新杀上门来,他不能等着他们上门索命,他只能一走了之。
阿霞的男人在下葬那天也来了。他一直紧紧抱着儿子,他有太久时间没看着儿子了。他的举动让阿霞很紧张很警惕,阿霞觉得他在打儿子的主意。
其实阿霞这会儿并没想好怎么办,而且她知道儿子是男人家的命根子,她即使离婚也绝对带不走儿子。如果她要强带,儿子家族都会出动,会不惜一切代价与她争夺,即使出人命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是在恶吵一次之后抱儿子回娘家的,当然她有充足的理由,阿妈重病卧床需要人照顾,她必得要尽孝道。
现在不同了,先前的理由已经不再是理由。她当然也可以说要陪阿爸几天,因为阿爸太过难过。但是如果她男人坚持先带儿子回去,她没有理由不同意。她不能在这个当口让儿子被她男人一个人抱回去,所以她心里也作好了跟她男人回家的准备。
这些天里最累的当属阿光的女人。除了照看自己四个孩子的饮食起居连同上学放学,她还要解决全家人的吃饭问题。虽然缸里还有粮食,地里也还有自己种的菜蔬,但是家里连一分钱也没有(还欠了一屁股债),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该怎么过,都成了她一个人的难题。
而过去所有这些都有婆婆操心,婆婆是这个家里的总司令。以后换成她了,对她而言真是个艰难的开始。
阿姐临走时也劝阿妹早些回海口,让她别丢了工作。因为在极短的时间里,阿妹已经请了几次假回家,这一次她的假根本没请下来。所以事实上她是强行离岗的,也就是说她已经丢了工作。
家里的事情火烧眉毛,她也没把丢了工作的事告诉他们,她怕家人再为她的事担心。她不想让他们担心。这是第一次,她需要独自面对自己的困境,仅从这一点上说她就长大了。
她在海口与好朋友阿莲合租了一间小房,眼前的住处不是问题。但是丢了工作带来的直接问题是生计。前几次回家,她已经问几个姐妹分别借了一点钱,姐妹们个个都不宽裕,她也需要尽快把钱还给她们。再找一份工作是当务之急,她不怕吃苦受累,只要薪水不错就好。
她开始时还担心阿爸。她目睹了下葬那一天阿爸的失控,她怕阿爸会垮掉。
她是女孩,她不知道男人比他们表面上更强韧,男人倒了会很快爬起来,这个世界从来就没给男人留更多的喘息机会。
第三天就有活计找上门了,阿花看得出,阿爸已经从哀伤中走出来,头脑清楚将活计的要求一一记下。阿爸的活计是当下这个家庭所绝对必需的,不然真的连买盐的钱都没有。
下葬后的第五天,也就是阿爸接了新活计的第三天,阿花在目睹阿爸做了两天纸工之后,终于放下一直悬着的心去了海口。
阿妈走了,今后的日子阿花只能靠自己了。
当然她并不清楚,她的命运已经早有了安排。人是犟不过命的,阿花的命在两个月之内的8 月8 日。
那以前的三天刚好是星期日,她原来田径队的队友海菊约她去三亚南山寺烧香,她一大早从海口赶到三亚,两个女孩认认真真对大佛说了各自的愿望,不知道佛会不会听到她们的心音。
她已经又找到了一份售楼的工作,而且拿到了一个月薪水。
2当真恶鬼上身了
大元遇到小花是2007 年立秋那一天。
几个朋友约好了在海甸岛中兴楼烤鸭店里过立秋。朋友们都到了,只等大元一个人。
海口是当今中国生活节奏最慢的都市,至今还停留在每天约人找地方吃饭那种慵懒散漫的日子里,大元的迟到并没有特别引起谁的注意,就像往日的饭局中达哥或者莅杭的迟到一样。大元比约定时间晚到了二十五分钟。
看得出大元兴致很好。落座后他说遇上一个售楼的女孩,很舒服。舒服是大元描述女孩子时给的最高分,莅杭马上问是海南女孩吗。
“当然是。外地女孩肯定很难达到‘舒服级’。”
启达说:“不可能是化了妆的女孩吧?”
“当然没化妆,化了妆的女孩怎么可能舒服呢?”
这是大元的两个人所共知的标准,舒服和海南妹。不化妆当然也在他的“舒服”范畴之内,这一点在座的几位都还没有太多异议。至于海南妹这一点,三哥是大元的死党,目标也是娶海南妹做老婆;达哥铁定投赞成票;莅杭则有相当保留。
莅杭是老海南,定居海口有十几年了,肯定比他们更有发言权。莅杭以为海南的习惯是大元的鬼门关。
“这里的习俗是七大姑八大姨都爱凑热闹,你这种要看书写书要静要独处的人绝对会受不了。一个海南妹老婆背后,至少有十个姑姨堂表姐妹,外加二十个她们的儿子女儿,你会热闹死。”
莅杭的这些话不是立秋饭桌上的话题。她是桌上唯一的女人,所以她关心大元说的那女孩的各方面情况,年龄身高模样这些。
大元说:“应该在三十岁以内吧;很苗条,有一米七几;模样我不会说,就是很舒服的那种。”
三哥说:“海南妹高个子不多,多数比较合我的身高。”
达哥说:“你们两个家伙说要找海南妹做老婆,说了也有十年以上了吧?”
大元说:“起码十五年了。当年三哥也不过二十啷当岁,黄嘴丫子还没退,还正当年啊。”
三哥说:“二十三。我记得很清楚,九五年春节你们还给我庆贺本命年呢。我和大元来了就都看好海南妹了。”
莅杭说:“怎么样,留电话了吗?”
大元说:“我留了我的。她说她刚来,还没做名片。”
莅杭说:“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当红娘?”
大元说:“好啊,有劳大驾。”
烤鸭很地道,绝对正宗,鸭皮又薄又脆,养眼的金红色。在离北京七千里之外能吃到如此地道的北京烤鸭,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2007 年8 月8 日,关于高个子海南妹的话题一闪即逝。
这时大元早住进了他的有空中花园的新房。
8 月9 日大元飞回上海,三天后他收到一个看房的电话回访,对方说她叫李小花,大元马上想起那个高个子海南妹。她给他留了电话,她说他看的那套房她会给他留一周,因为另外一个客户一周后会过来交定金。大元说他再考虑考虑。
大元想了一下,给莅杭拨一个电话过去,请莅杭无论如何跟那个售楼女孩见一面。
莅杭见大元认起真来,马上去和女孩联络。不用说,她极力为大元美言。莅杭是个很有亲和力的女人,她当场就跟女孩说好了,让大元给她电话,他们彼此先在电话上聊一聊。
第一次话聊,同时约好了第二次视频。视频让两个人都觉得很开心,大元说要过来看她,她也毫不扭捏地应许下来。上海与海口的距离刚好是半个中国的长度,彼此间的一来一往,时间就已经过去了半个半年。两个人对彼此的印象都还不错。
小花在大元的提议下辞去了海口的工作,去了上海。
有趣的是年龄的差距没有成为两个人之间的障碍,反倒是上海的古怪气候让海南妹无所适从。2007 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以往更晚一些,那是上海五十年里最冷的一个冬天。上海的居民楼基本上没有固定的取暖设施,这个冬天对小花是个严峻的考验。
大元已经换了房子,但是因为没人住所以一直是毛坯房。现在有人了,有一个彼此愿意共度余生的人,毛坯房就不该再是毛坯房,它应该变成新房。有小花辅助,大元有信心在春节之前完成毛坯房到新房的转变。打从十一月初开始,春节入住也不过还剩下不足九十天,任务不可谓不艰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