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城阳光泛滥
迷失在三种时间之中
李德胜这家伙足足在路上延宕了七天,据他说途中转车的等候时间都不算长,没超过十二小时。我猜他累得够戗。
他说最后这四天在川藏线上,一路都是阴天下雨。说进了拉萨天就晴了,“拉萨的太阳真好!”
我告诉他拉萨也叫太阳城,一年有三百天以上都是太阳天。
他问我手上拿的什么书,那是一本《古兰经》。他以为我信了伊斯兰教,我说还没有,我想先读读经典再行考虑。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读过这本书,他说海南岛回族的一个朋友有《古兰经》,他见到了随手翻翻就一下被吸引住了。那朋友见他有兴趣,就让他拿走,那朋友说自己还可以弄到它,说清真寺里有送。
我说我读来有些吃力。他说怎么会,你书都写了几本,读书怎么会吃力呢?
我说到底是宗教经典,其中的奥秘很需要费心思琢磨。
我翻开一处折起的书页。
“你们中有人复返于一生中最恶劣的阶段,以致他在有知识以后又变得一无所知。”
—《古兰经》第十六章第七十节我说:“看着的时候好像都明白,可是合上书又觉得从根本上就没读懂,真够伤脑筋的。”
李德胜很奇怪地看定我,“不会吧,话说得这么明白,为什么说伤脑筋?”
“那你说说这两句话什么意思?”
“人生有起有落,有人反复处在低谷当中,这种时候他会怀疑以前所学到的东西,他会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不对了。”
“天啊。这两句话让我糊涂了好几天,怎么你一下子就把我点醒了?”
“书里不就是这么说的吗?而且说得那么清楚。”
“让你一说的确很清楚,可我一个人读就怎么也转不出来。”
“是你脑袋太复杂,想得太多了吧。以我的经验,凡事想得太多都会出问题,会把事情弄得复杂。天下的事情没那么复杂。”
他的话让我非常惊讶。我看得出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几乎没经过思考,可是他的话竟然有如箴言一般强大—天下的事情没那么复杂。
凡事想得太多都会出问题,会把事情弄得复杂。
书里不就是这么说的吗?而且说得那么清楚。
话说得这么明白,为什么说伤脑筋?
人生有起有落,有人反复处在低谷当中,这种时候他会怀疑以前所学到的东西,他会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不对了。
李德胜也是刚刚到拉萨,我的生活就已经有了大变化。我不知道的是更大的变化还在后面,对《古兰经》的解读仅仅是一个开始。
想说说三天里发生的事。昨天,今天,明天。想颠倒一下顺序,也就是说,从明天说起。三天即三种。
明天还没有到,还有大约十三个小时,不过没关系。好在李德胜已经来了。
明天的故事里多了李德胜,而且他应该是主角。
我这几天里一直在等李德胜的消息,原定回东北的计划只能往后推。我没有买机票,也就是说暂时没有出门的计划。朋友们都知道拉萨不通火车,要离开拉萨必得坐飞机。
可以因此断定,明天的故事也是关于拉萨的。该怎么开始呢?夜里零点以后就是明天了。
在拉萨讲时间的故事有点障碍,因为时差。拉萨经度比北京西移大约三十度,时间大约晚两小时,其一。另外,生活在1988 年冬天的中国人都知道中国早已实行了夏时制,全中国的钟表同时向后拨了一小时。
这样,以北京时间为标准时间的全中国人民,在每一天的零点时间上,你可以设想—假使有一个拉萨时间,拉萨人处在只相当于北京人概念中的二十一点左右。
这是一年里暗夜最长的季节,即使天已经黑了许久,其实离午夜还有很长的时间,不过是晚上九点,如此而已。
我不说你们也猜得到,这么早当然不会睡觉。干什么呢?
我可能会坐下来继续写我的小说,我老婆估计要织一阵子毛衣。顺便说一句,我三年前正式和她扯了大红光纸印制的结婚证,内文是用藏、汉两种文字完成的—她眼下正在为我的明年春天操心。织毛衣,如此而已。
听我故事的朋友们中有细心的,一定会翻翻日历,之后一定会发现这一天是星期日—我说的是明天,1988 年11 月27 日。
我写小说经常在夜间,经常通宵达旦。所以我写了一阵必然要休息一阵,休息的时候我一般习惯到户外。拉萨的夜实在很美,用我的习惯用语—美得一塌糊涂,美得不可收拾。如此而已。
我于是先探头进里屋,看看老婆睡了没有。没有,这也没关系。其实睡没睡都没关系。然后我就轻推门,来到外面再轻掩上门。我到隔壁敲门,李德胜就住在我隔壁。
我说带他去个有意思的地方。显然他累了,所以他要问我是不是很远。不远。
我现在住得离大昭寺离八角街很近,而我过去有两年多时间就在布达拉宫山脚西面的林子里。过去夜间散步,我习惯绕布达拉山,一圈大约一千三百米,大约二十五分钟。
现在,我转八角街成了习惯,我只要七分钟就可以慢踱到大昭寺门前。大昭寺是八角街开始也是八角街结束的地方。如果你是外人,你要转八角街的话。当然,你不一定是外人,那么你就可以从任何小巷子拐进八角街。
我们所在的位置离大昭寺最近,我们不必绕路钻小巷子。我们从正面进入。
这种时候,大昭寺门前并不安静,当然人不算多。有个老太婆常年睡在大昭寺门前,现在她肯定还在,想必已经深入梦境。
李德胜没法理解,为什么这种时间还会有几个高大健美的康巴汉子骑着自行车在大昭寺前面的广场上兴致勃勃地兜风?不是一个两个,不是三十五十。他们彼此有些相似,同样头戴红黑两色缨穗,同样漂亮的紫红色脸庞。也许他们把时间分配好了,一拨骑车兜风,其余的休息睡觉?到了约定时间,他们的另一拨像换岗一样接替前一拨?
他们许多人有各种首饰。他们的首饰不是镏金镀银仿宝石的,他们不喜欢那样的现代首饰。他们佩戴着真金真银真宝石,真正的珠光宝气。
我老婆到这儿以后就迷上首饰,我全力以赴讨好老婆,竟也成了这方面的行家。我转八角街,只在可意的首饰面前驻足。明天凌晨当然不会例外。我的这个怪毛病,李德胜无论如何不能够理解,首饰是女人才热衷的东西,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兴趣?
我看到那个骑车的大个子头上的银物就站下了。他发觉我在看他,骑车绕了个圈子转回到我身边。李德胜显得紧张,以为会发生冲突,我告诉他没事的。
大个子说:“哈啰。”
我问他:“什么哈啰?”
大个子说:“你们是汉族。”
我常常被当做外国佬,胡子太多了,另外眼窝也深。
我指着他头顶问他:“那个,卖不卖?”
我一句问话不打紧,猛不防围上来一大群男人,个个都是康巴人装扮。康巴人个个彪悍,而且腰间都明晃晃挂着银鞘藏刀。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李德胜吓得脸色惨白。
这下好了,这些躲在暗处打瞌睡的家伙一下来了精神。他们纷纷伸出手指(亮戒指的相),低下头(亮头饰的相),要么用手托起颈下的宝石珠串。白天可没有这么好的机会,白天人多,不会有这么多人站成排供我挑选。作为看客,李德胜同样幸运,相信这种场面他这一辈子绝不可能再看到一次。
我有点犹豫,我身上没带钱。另外,我也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彪悍的康巴男人。
我拿定主意不与任何人成交,只看看,看看而已,绝对不表示过分的兴趣。我自想可以不激怒他们。惹不起还躲得起,这是老祖宗的训诫。
我拿出十二分的认真,仔细看了好几个人的首饰。有的我摇头表示不可心;有的我则竖起拇指称赞,然后告诉他:真好,可惜太贵了,我买不起。真的,有颗大猫眼儿石,市场时价至少要五千元以上,我怎敢问津?
看我如此认真地与那些卖家交涉,李德胜当真以为我出门就是为了来买首饰。
李德胜说:“应该很贵吧?”
我说:“非常之贵。”
“你身上带了那么多钱?”
“连我老婆身上的钱都给我,我也买不起它。”
李德胜这才明白了,我也不过是看看而已。
真正叫我心动的还是第一个和我交谈的大个子,他足有一米九十高矮,也就是说比我还高出一截。补充一点,我一米八四,九十公斤。我动心的是他的银头饰。
李德胜问的也是它。
我知道,在描写这件艺术品时我应该像巴尔扎克那样笔墨铺张—如果我有这个能耐的话。非常可惜。
它很大,嵌在头上使头也显得小了。它上面镶嵌着三颗质地极好的红珊瑚,底面镂出古怪拼合的图案。图案上有几个动物,最小的一个是象。象,大家熟悉,比较容易辨认。最大的一个猴头马身,看来是一方神祇。两个不大不小的像是兔子和大鹏鸟。周围另有些植物,也有相当抽象的古怪图形;不知是匠人随意随兴之作还是佛门太深,不易窥其堂奥。它外形与双肚葫芦相似,有大小不同的两个类圆形相连接,小圆上有个葫芦嘴,呈奶头状。它是全银的,掂在手上很有些分量。
它完全令我着迷了。
李德胜没法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些事。但是我早就知道这些事非发生不可,只不过我同样不理解为什么要发生。如此而已。
我想简单地说一下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我非买它不可,但是我不知道它是否超出了我的购买能力。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他把它白送我了。估计听这故事的人没有谁会预料到这一步,这一点我相当肯定。如果哪个朋友有兴趣,就请在看了这篇故事之后来找我,我想那时我可以向你炫耀一下这件宝贝了。
它真是件宝贝!
他最后说他叫阿旺,他说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拉萨长大的,他父母来朝佛时生下他。他虽然是个地道的康巴汉子,可他是拉萨人,而且二十年来从未离开过拉萨,他二十岁。
在这之后我突然有个想法,我提议和他扳腕子,比比力气。这是男人喜欢的项目,我想他会喜欢。
我是运动员出身,结果我赢了。让我没料到的是李德胜,他居然向我挑战!
当然了,想一想通常被人挑战的一定是先前的胜利者,谁会去找一个被打败的人挑战呢?
李德胜比我矮大半个头,但我不是他的对手。他是那种极少数的力大无穷的矮个子,他简直是神力。我在十几年里打遍天下无敌手,居然这么容易就败在他的手下,沮丧啊。他赢得了那些康巴汉子的喝彩。
我为了争回面子,继续向其他人挑战,当然结果还是赢了周围另外几个不服气的汉子。他们待我比开始和气多了,像多年老朋友一样拍我肩膀,还有个年纪小些的好奇地过来捏摸我胳膊。我故意用力绷起肌肉以显示实力。他们这么快就忘了刚战胜我的李德胜,这让我的失重的心理平衡了许多。
我们和他们和和气气地分手了。
李德胜还是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他真把那么贵重的东西白白送你了?”
我说:“你亲眼看到的,怎么会假?”
李德胜说:“你肯定认识他,你们肯定是熟人或者朋友。”
我说:“我肯定地告诉你,你的肯定是错的!”
我们回到家里,我老婆神情紧张地守候在门口,像发生了恐怖事件。我说没事,她就问李德胜是否真的没事。老实厚道的李德胜终于让她把心放回肚子里。
我把那件宝贝拿给她看,让她猜我花了多少钱。
她说:“三千元?”
我做出惊讶状,“你怎么可能猜得那么准!”
她说:“我转八角街时看到过它,而且问过价钱,三千元,是个很高的康巴男人。”
我讲了刚刚发生的故事,讲过扳腕子时我不无得意,她听得很专注。
后来她问:“他为什么要白送你呢?”
李德胜说:“我也这么问过他。”
我摇摇头。我怎么知道?
李德胜回他房里。
我和我老婆都没有睡意。她是因为刚才一个人害怕,我还沉浸在刺激后的激动中。她说天花板里面仍然有响动,就像有人在上面蹑手蹑脚。
这件事似乎越加不可思议了,我和我老婆在明天凌晨里胡思乱想,胡言乱语。
她想起昨天一个朋友讲的一件事,她把那件事与眼下自己家天花板里的声音联系起来。
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讲讲她眼下的故事。我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把另一个朋友刘雨讲的故事写进我的小说,我的那篇小说有一个有趣的标题《叠纸鹞的三种方法》,我也说不好是否这就是所谓“巧合”?不过我长时间以来心里总觉得这是个事儿,好像有点不那么光彩,好像多少沾一点抄袭的光。
既然我已经把故事讲到这里了,我不妨继续讲下去。讲一讲总不能就算做是抄袭,要写成小说之后再发出去,以后才有是否抄袭的问题。
她很有些想象力。昨天我朋友讲的事情比较离奇,大概也或多或少地刺激了她的想象。看来我又得打乱原来计划,要先行讲述昨天朋友讲的事件,然后再讲完明天的故事。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事先计划什么注定要失败,搞得一团糟。
我为了不至把这故事的线索弄得太乱套,索性冒画蛇添足的危险,先介绍一下那个朋友的基本情况。
少华,男,汉族,1984 年毕业于渤海大学政教系,同年进藏。现在某学校任马原(马克思主义原理的简称)课教师。酷爱书法金石篆刻,酷爱收藏奇石并石刻,酷爱写诗。未婚。信仰辩证唯物主义及历史唯物主义。农民家庭出身。爱好集书读书。
爱好辩论。身体健康,无慢性疾病。
就这些。我以为这样介绍一下可以便利所有听这故事的人群。对了,忘了说年龄,他五天前刚刚满了二十七岁。
大元,我来叫你是几点?
就六点多钟吧,天还没亮。真不好意思,这么早把你叫起来。我也不是有意打搅你,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你知道我一般很少求人,更不要说这种时间来求人。
连着好几天了,我晚上总觉得天花板里面有人走动,只要一闭灯就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开灯的时候没问题,我不怕,你知道我不信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