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鬼节之前的那一周,是他和其他纸工收获的季节。鬼节是海南岛的大节,各自然村行政村都有自己的集市,专门买卖五花八门花样繁多的纸品。到农历七月十五这一天鬼节的热度达到高峰,一天里卖出的纸品相当于整个一周的全部。
换句话说,鬼节之于纸工,相当于秋天之于农家,全年的大部分收入皆来源于此。鬼节卖的纸品是纸工全家人积累三个月的辛苦,这一点也很像农家种田要劳作几个月一样。那些纸品在家中堆积如山,差不多占据了屋子里所有的空间。
那也不是说余下的九个月,李德胜他们就无事可干。
生老病死这种事在村里随时随地都有发生。谁家有了丧事,第一个想到的必定是李德胜。没有一个家庭肯让自己的亲人空着两只手去阴间,真金真银真车真马备不起,纸的总归要备足。
正常情况下,一家的丧事忙七天下来,李德胜的收入基本可以维持一个月的生计,大概就是这么一种状况。而一年一度的鬼节,他一家人联手从做好到卖出,再减去买纸买竹篾买绳的费用,余下的纯收入可以确保半年以上的生计。
做七天便可以一个月衣食无忧,这在农村太奢侈了。如果这一年村里多走了几位老人病人,李德胜这样的纸工之家的日子就红火得令所有乡亲们羡慕了。
山穷水尽的一次无奈之举,居然成就了一份李德胜想也不敢想的富足日子,这一点绝对让他始料未及。他的好运不止如此,能写会画的老手艺使他的纸活比别家的精彩许多,这令他的生意有更强的竞争力。甚至邻村的丧事也会专门跑过来请他去做。
他成了远近闻名的最棒的纸工,经常是这家的活计还未忙完,那家的活计又找上他。
他的好运还不止如此,原有的精熟的行医弄药手艺,让他对阴曹地府比别人更多出一份想象力,他自行设计出先前从未有过的各种适合送往阴间的新的礼物,当然都是纸品。因此他的收费更高,他的客户的葬礼也相应比别家精彩。不能不提的是那一年的黎母山之旅,那一行给他日后的纸工生涯太多的启迪和想象。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以为他的坏运道已经彻底过去了。
他女人的身体比原来强了许多,不但完全恢复了自理能力,还可以承担大部分家务。三个孩子一天比一天大,阿光和阿霞除了上学外,也可以成为阿爸或者阿妈的帮手。只是老母亲的身体远不如先前,妈妈到底是老了。
1988 年鬼节前的七天,妈妈去世。那一年鬼节李德胜家的主题自然是祭奠母亲,全家人半年的生计一下没了着落。但是李德胜没慌,他女人也没慌,因为他们有足够的积蓄。他们已经过上了只有梦里才可能有的那种好日子。
“好了疮疤忘了疼”,这是一句至理名言。李德胜后来就很少想到先前生活中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眼前的三个孩子个个健康,最大的阿光刚刚定了亲,迎娶新娘的日子定在来年(1989年)春节。女家也是黎族。大女儿阿霞已经上了初三。二女儿阿花也已经进了崩石小学,在刚入校的秋季运动会上小姑娘一举拿下三个第一:跳高、四百米、铅球。一年级新生居然捧回三个奖状,让一家人着实开心了一回。
没错,李德胜自己也当阿霞是大女儿,阿花是二女儿。阿翠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渐行渐远。阿翠毕竟在这个家庭中结结实实存在了六年,连她也被渐渐遗忘,她的那个只有三天生命的怪胎弟弟当然就更不在李德胜的记忆中了。
山下的镇子里有人来为阿霞提亲。媒人说男方的家长是副镇长,说副镇长见过阿霞,一眼就相上了她,马上托人到阿霞家来。媒人的口气让李德胜觉得自己该受宠若惊才是。仅就这一点李德胜已经很不舒服了,他几乎马上就决定不去攀这门亲。
“我大女儿还在读书,还不想考虑嫁人。”
媒人讨了没趣,灰溜溜走了。
他女人说:“阿霞也十六了,有好人家也该考虑了。”
李德胜说:“当官就是好人家吗?我大女儿不能受人家的气。我不稀罕嫁到当官的家里。”
他女人说:“谁说嫁当官的家里就一定受气?”
李德胜说:“媒人的口气你都听到了!是他们上门来提亲,听着怎么都像在给我们面子。嫁这种人家,我大女儿每天要看他们的脸色,说什么我也不答应。”
他女人说:“谁不想过好日子?阿霞嫁个好人家有什么不好?”
李德胜说:“我们家的日子怎么不好了?”
他女人说:“我没说不好。我就听不得你一口一个我大女儿!你心里把阿翠放哪儿啦?”
李德胜一时语塞,“阿翠不是没了那么多年了吗?”
“没了多少年她也是你大女儿!阿霞才是二女儿,不是阿花,”女人用手抹眼泪,“听你那么叫两个孩子,我就知道你把走了的那两个都给忘了……”
李德胜深知女人不是那种整日抱怨的家婆,所以他能觉到她话里的分量。他的确很少想到过世的两个孩子,偶尔想到时也会用“死去的已经去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来为自己开脱。他说服自己容易,但是他不敢用同样的话对女人说。
尽管回绝了副镇长家里的提亲,但李德胜为了让他女人宽心,还是专门跑了一趟镇上,间接问到那个副镇长儿子的情况。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个男孩患轻度小儿麻痹症,生活自理有一定困难,而且脾气很坏,经常会对周围的人歇斯底里地发脾气。他把这些如实讲给女人听,女人终于把心里的这个结打开了。
阿光的亲事是他自己的意愿。
他中学没毕业便辍学接手家里纸品的进货事宜。他个把月总要跑一趟海口,只有海口才能买到他们所需要的各种颜色规格的纸张。他因此认识了那个黎族女孩。他把她带回家,希望父母同意他们,也希望家里去提亲。阿妈没有意见。阿妈同意的事情,阿爸都不会反对。
唯一的难点在于怎么对小顺家解释。
这些年里小顺与师父一直保持密切来往,他比师父的哥哥姐姐们更像师父家的亲戚。他大女儿出生时,师父口头上为两家孩子定了亲。但仅仅只是口头上而已,从没有过仪式或文书契约。十几年了,就这么一路过来,谁都不曾将先前的口头契约认起真。
在小顺心里,如果师父当真要他把女儿嫁给阿光,他肯定会听从师父的安排。
师父不提,他当然也不好自己主动要把女儿嫁过去。有一点他看得出来,师父对徒弟的三个女儿没有很中意哪一个。
几次玩笑中,师父说过这样的话:“小顺,想好了没有,让阿光娶你哪个女儿啊?”
师父这么问,就等于已经否决了先前特指的大女儿。小顺自己也知道,三个女儿中小女儿最好看,两个姐姐都逊色一点。
小顺看着阿光长大,对阿光印象颇佳;说心里话,哪个女儿嫁给阿光他都没意见。而且师父师母的为人都好,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当父母的都会很放心。
虽然女儿都还小,还没到出嫁的年龄,可他和他女人在心里也早把阿光当成是一个女婿了。
小顺和他女人的心思,师父师母都很清楚。所以李德胜的女人怕小顺他们一时接受不了。
说到底,所有这些都是当阿爸阿妈的心思。
阿光自己从来没把小顺阿叔家的哪个妹妹另眼看待。在他眼里,她们和阿霞阿花都是些小孩子,她们都叫他“哥”,他也只当她们是小妹,如此而已。当他知道阿妈为不知如何将他的事对小顺家解释而为难时,他有点意外。但他不想让阿妈为难。
阿光自己去找到小顺阿叔阿婶,直截了当说了自己的事。
小顺和他女人当然无话可说,只有祝福的份。阿光自己解决了阿妈的难题,阿妈意识到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能够为自己当家做主了。
阿爸李德胜的心里却不那么踏实,在他看来,儿子也刚过十八周岁,乳臭未干,在婚姻大事上如此自作主张,无论怎样都还太早了一点。太早立世未必就是好事。
这件事或多或少总会伤害到小顺和他女人,他知道他们都喜欢阿光,而且有所期待。他看得出阿光根本没顾及到他们的感受,他们对阿光一直像自家的孩子一样,阿光却毫不顾及他们的感受,这让李德胜觉得心寒。
山里的日子总归是那种波澜不惊的状态,小事不小,大事也不大。山里人也习惯了随遇而安,大家各活各的互不相扰。偶尔谁对谁有几分期许也不会很当真,有了就有了,没有就没有,谁没有谁都没什么大不了。所以阿光要娶黎家的女儿,小顺家的天也没有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