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环儿回来后，公主斜靠在鸳鸯榻上闭目养神，果然是一副精力散尽疲乏至极的表情。银铃已为她燃起一炉安神香，香烟袅袅，一室静谧，所有宫人女婢皆屏声静气，大气都不敢喘。
我走到近前，为公主掖掖被角，她挥手屏退了所有人，待那些脚步声隔在一室之外，她忽而又似那晚那般眼神幽幽的望着我，“你可听出驸马话中的意思？”
我扶她躺下，“公主指的是哪一句？”
她侧身朝向我说道：“他说我害病的这半个多月以来，傅府被圈进不得任何人出入，他与大哥已半个月未上朝，我的病虽然会过人，可病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我又是整日不出公主府的，何至于限制整个傅府不得出入？”
我暗暗思索话中意味，“大爷升了户部侍郎，三爷升为将军出征青川，老爷殁了，傅家恩荣不减，后继有人。那便是有人想借公主的病大做文章，在皇上跟前进言，意欲以此事挫挫傅府的锐气！”
公主默默点头，“因我下嫁傅家，傅家亲太子远荣王，万贵妃与我素来貌合神离，又因着十六的关系，我不敢在明面上得罪她以至殃及十六，她这个人一生忠于算计，踩着多少妃嫔皇嗣的血才登上今天的位置？我母妃的死，傅皇后的大皇子……如果不是她把染了瘟疫的布兜给大皇子穿上，如果大皇子没有死，我想傅皇后也不会抑郁而终……如今她又把当年的计谋用在了我身上，傅家也因此受连，我也不想——让她在宫中那么恣意快活！”
我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九公主去探望十六公主那日，是万贵妃有意让公主染病？”
九公主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她从宫中传出十六患病的消息，我自是万分着急，十六一出生母妃就殁了，她在亲情上有缺失，我尽我所能想去弥补她，有时觉得我即是她的长姐又似她的母亲，所以万贵妃知道，只要我知道十六患病，必会亲自去宫中探望。那日我隔着帘子看十六，有一个宫女进来侍奉汤药，将汤药打翻洒在我的身上，后来万贵妃给我找了一件干净衣物让我换上，我换下来的那件被她们拿走浣洗，后来直到熏干我才又换回自己的衣服回府，现在想想怎么会那样巧？”她抬眸看向我，“或许从我进宫前她就做好盘算，我进宫一面可以宽慰十六，一面我若染了病，她可借由此事打压傅府，萱儿，你可有主意让我出一出心中的恶气？”
我心中踌躇，“但……这只是公主心中揣测，其实并无证据。”
公主冷冽一笑，“证据？万贵妃这些年在宫中作威作福惯了，便是有证据又且能伤她分毫，若是搅得她的广祺宫也不能安宁，或许她就无暇顾及他处，整日寻思着如何给太子一党捣乱！”
九公主面色苍白而憔悴，被她明黄色的绸缎禾衣一晃，越发趁得惨淡无色，万贵妃与九公主对立，与傅家对立，如果帮助九公主打击万贵妃就是帮助傅家的话……“此事容奴婢想想，若有对策，一定及时回禀公主。”
她深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何，看见你能令我安心。”
这句话似曾相识，让我一瞬想到了四爷。
是夜我翻阅了许多书籍，次日又去拜见九公主，她正歪在榻子上闲看一本书籍，抬眼看见我时眼中多了一丝光彩，挥手将我招至身侧，微微打量着我说道：“今日怎么脸色不太好。”
我如实说道：“奴婢昨晚翻看了许多书籍，一夜未睡。”
她半喜半忧的说道：“难怪黑眼圈那么重，我也是常睡不好觉的，我有几罐蔷薇香膏可遮掩眼底的黑眼圈。”又对一旁的婢女说道：“取来一罐，赐予陆萱儿。”
我俯身谢过，又听九公主问：“可是有什么进展了？”
“奴婢知道有一味药，毒性不大，但可让人皮肤红肿瘙痒，严重的会长水疱，倒是与天花的症状相似。”
九公主望着我，双眼一亮，“你的意思是……”
“公主如今身体还未痊愈，不可贸然进宫，待宫中疫情消除之后，许多宫人应该对天花还是心有余悸，这时候公主把这味药用在广祺宫，势必会引起又一波的骚乱，圣上也会责备万贵妃不加防范，处事不利！再者，十六公主还在广祺宫，这味草附子只用在万贵妃及附近宫人身上，因没有任何传染性也伤不到十六公主分毫。”
九公主点点头，“想不到你心思这样缜密，看来当初我弃彩萍而选你是对的，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人！”
我忙敛袖行礼，“蒙公主抬爱，奴婢感激不尽！”
暮春三月，宫里的瘟疫总算闹过去了，除了十几个染病的宫人殁了，十六公主痊愈，皇上与众妃嫔安好。春日阳光正好，白鸽在蔚蓝苍穹下展翅飞翔，我的目光追随着它们，投递向东方那座精美巍峨的宫殿。今日公主请旨进宫探望万贵妃和十六公主，命我随行，巍峨的朱红色宫门缓缓打开，繁华碧树之后是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宫殿，巍峨的殿堂岿然屹立，俯视着天下苍生。
万贵妃的广祺宫与皇上的寝宫东西相对，原本是傅皇后的宫殿，几年前旧屋换新颜，万贵妃重新休憩一番便住了进来，可见其在后宫地位非同一般，已是与皇后同等待遇。
因公主晨起入宫，此时正赶上皇上、十六公主和万贵妃在用早膳，看来昨晚皇上是歇在了广祺宫。我随着九公主叩首行礼，第一次见到大乾国在位三十七年的皇帝，听闻当朝圣上是二十岁登基，那么如今就是五十七岁了，虽然已近暮年，可这位九五之尊浑身上下没有一丝龙钟老态，腰直背挺，像是常年习武的样子。
十六公主八九岁的模样，正由万贵妃喂着莲子羹，见到九公主，粉调玉琢般的小人已扑到九公主怀里撒娇。
“岚岚来了——到朕身边来——”皇上亲切招呼九公主，对这位出嫁多年的公主仍是满心慈爱。
九公主领着十六公主向万贵妃问了安，与十六公主并排坐下，一贯端着的清冷外表此时依偎在父亲身旁才显露出一些小女儿的姿态，“前些日子宫里闹了瘟疫，女儿一直十分担心父皇、贵妃和众位兄弟姐妹，如今这场疫灾总算过去，岚岚该给父皇道喜，是父皇隆恩庇佑！”
皇上搂着九公主瘦瘦的肩头，“你呀，还不是一样让父皇和贵妃记挂着，贵妃为了你和十六公主可是天天诵经祈祷！”
九公主瞥了一眼万贵妃，讨好的一笑，“岚岚今日来也是特意拜谢贵妃对十六的悉心照料，若不是贵妃娘娘将她视为己出，十六怎会像如今这般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岚岚虽然出嫁多年，但在府里没有一天不是念着贵妃的恩情，听说这两日贵妃娘娘受了风寒，岚岚想在宫里住上两日，为贵妃亲侍汤药。”
皇上龙颜大悦，“你有这样的孝心当然是好事，朕最爱看的就是后宫和睦，你们母女间关系亲厚，朕在前朝才能专心朝政，贵妃以为如何？”
万贵妃潋滟笑道：“本都是分内之事，何劳公主一直记念？公主许多年不住宫里了，如此也好，我们母女间闲暇时还可以叙叙话，唠唠家常，十六也想你了。”万贵妃搂着十六公主明媚的笑着，只那看似和煦的目光无意在九公主身上一凛，又将那一抹不易察觉的寒意含进眼底，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上走后，九公主陪着万贵妃和十六公主说话，我退出殿外依着九公主在府里时的交代的去找广祺宫宫人们日常用水的深井，将那罐浅紫色的粉末撒入深井之中。虽然此举不至于害人，但仍然心中忐忑，才渐渐体会到三爷曾经所说，有时身处其中，不得不用些计谋，要想达成心中所愿，那就必当要有取舍。
回来的路上胡乱寻思着，犹有些心神不宁，路过广祺宫一座假山旁，听见那边传来窸窣声响，便停下脚步不敢向前，然而那边的声音还是有一搭无一搭的传入耳中，起先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别人都巴不得往我怀里钻，怎么偏偏你一见我就要跑，本王有什么可怕的？你抬起眼来看看本王！”
“奴婢身份低贱，怎敢与荣王对视，还求荣王放了奴婢吧。”女子声音楚楚，我见犹怜。
“你身份低贱？这话我不信，你是前朝恩国公的孙女，因父亲获罪才被贬入幽庭做苦差，那年你是八岁吧，我第一次遇见你，大雪天你在幽庭浣洗堆成小山的衣服，手都冻出冻疮了还要泡在井水里冰着，又时常被年长的婢女欺负呵斥，我看见你始终抿紧嘴角一言不发，竟是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隐在岩石后微微侧头去看，那婢女眼睛极是漂亮，此刻楚楚动人的望着荣王，眼里含了一汪秋水似的。荣王见状有些急了，“好了，好了，你别哭，我知道你不喜欢听人提你的身世，我以后再也不说了就是。”
婢女抿着樱桃般的小嘴唇，柔声说：“贵妃抬举奴婢，把奴婢从幽庭中放了出来，又留在贵妃身边伺候，奴婢万般小心再不敢有一丝差池，求荣王以后见着奴婢就当奴婢是只小猫小狗，再也不要多看一眼，也别跟奴婢多说一句话，奴婢身份低贱，断不敢存一丝非分之想，若……若荣王有那种念想也万请断了吧，奴婢不敢得罪贵妃，也不想……再回幽庭！”
我望着那位红色锦衣少年的背影，原来他就是荣王，他将那个小婢女摁在假山一角，虽听小婢女如此说，仍不甘心似的不肯放手。“你父亲的事，早晚我会替他昭雪，而你的身份也会随之被抬。”
那婢女面露惶恐，“我父亲的罪是当朝圣上定下的，若被翻案岂不是说陛下决断有误，错杀良臣，以陛下的性子，即便是知道自己有误也不会公众于天下的，而且父亲当年之事牵动了多少朝权利益纷争，是断断不可能有昭雪的一日的！”
荣王左右望了一眼，我赶忙全身隐在岩石之后，又听荣王说道：“小茹，当今圣上或许不能为你父亲昭雪，可是下一任君主呢？”
半晌，才听那婢女含泪泣道：“荣王……”我再抬眼去看，两人终于抱到了一起，交叠的身影如被烈火点燃的芦苇，交织缠绕缓缓隐没于假山之后。
我从岩石旁抽身而去，也不知这荣王是多情还是痴情，但方才那一番话，特别是那句‘当今圣上或许不能为你父亲昭雪，可是下一任君主呢？’足可见其窥伺皇位之心。
回到九公主未出阁前居住的宫殿凤华宫，白天皇上命宫人送来一批南国进贡的水果，南国气温高，水果香甜多汁，晚间九公主招我入内，赏赐了我一份水果，我谢恩后与她略略聊起白天假山旁所见之事，但是荣王那句有窥伺皇位之心的悖逆之话，我并未与她提起。
“前朝恩国公？”九公主含了一瓣柑橘在口，仔细回想着，“当年大乾国兵强马壮，十几年内将周边小国全部攻陷占领，最后一个殊死抵抗的是梁国，几场战役下来梁国节节败退，城池失守，尸横遍野，后来梁国君主见大势已去，终下决心开城投降，我朝祖辈亦没有违反当时约定，将所有梁国百姓全部在城内收容，让他们重建家业，而梁国君主和其宗室贵亲被囚禁或者流放。然而梁国宗室贵亲之中也有才思卓越者，先皇惜才，从中启用了部分贤能，其中就有梁国恩国公李氏一族，恩国公辅佐先皇二十载，不可谓不尽心竭力，恩国公死后由其长子继续辅佐新皇，也就是当今圣上，然大乾国二十一年突然发生一场朝堂政变，梁国恩国公之子李氏泄露大乾国军事机要，暗地养兵买马，意欲辅佐梁国遗脉复国，此事最先被万丞相揭露并弹劾，万丞相是万贵妃之父，因此事非同小可，陛下即刻命三司彻查，果然发现李氏在郊外的养马场和与梁国遗脉往来书信，恩国公之子和李氏所有男嗣被斩首，女眷被押入幽庭做苦差。”九公主说到这里仍有些心有余悸，“我当时虽然年幼，可这场政变朝野内外皆知，此后许多年，仍会被人不时提起，说当时李氏一族三十多人被斩首，他们的尸首被挂在城墙三日以惊醒世人毋做通敌叛国之事！”
听九公主的描述，我大致能想到当时情况的惨烈，一招定罪，全族遭灭，前朝恩国公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当时的情况也会唏嘘不已吧。“按照公主所说，先帝与当今圣上应对李氏一族不薄，又给他们高官厚禄，那李氏何苦起复国之心？终遭杀身之祸。”
公主摇摇头表示不知，“此事过去多年，许多人证物证或许已经不在了，就连当时揭发李氏的万丞相也在几年前仙逝，如今荣王因一个女子又将旧事提起，意欲为李氏洗冤，我倒好奇，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那女孩看起来不大，十五六岁的样子，容貌姿色倒是上乘的，楚楚可怜的样子。”
“李氏被灭一案由万丞相揭露而起，听说三司会审，最终判案呈交陛下的也是万丞相。一个被灭族押进幽庭的李氏遗孀，你说她日日想得会是什么？复仇？还是重回从前的富华生活，我总是觉得，她能得荣王垂爱，动机不会那么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