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正房内也站了几层的人,大爷步履匆匆,拨开乌央央的人群挤到老夫人跟前儿,老夫人斜靠在暖榻上,单手扶额,闭目听着大爷在她耳畔说话,须臾,老夫人睁目微微坐正了身子,大爷轻咳一声,堂下登时一片安静,鸦雀无声。
老夫人精明的眸子扫过众人,眼底难掩疲惫和忧伤,“好好的重阳节,傅府着了两次大火,吓走了满堂宾客,这是我入府三十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事情。老爷在青州熬着,留下这一大家子让我操持,要说事必躬亲,府上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别说我白氏,就是傅皇后还在世也不能做到,要说平日给傅府办事的奴子,有一半已经跟了我几十年了,新入府的也是你们亲自挑选的,从前各个都是谨小慎微的,怎么,觉得自己资历老了,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有胆子糊弄主子了!”
二管家闻言已跪倒在老夫人跟前,在傅府几十年的历练已让他练就得遇事镇定,荣辱不惊,二管家虽面上镇定,然而半白的鬓发旁已淌下几缕汗流,“老夫人明鉴,戏是由各房主子挑选的,也是经老夫人过目的,奴才不敢怠慢,昨天大半天的时间奴才都在跟戏班子过戏,许多家奴都可作证,因有喷火的戏码,奴才与班主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出事,因班主说梅姑娘吹火从未失手过,敢拿戏班声誉做担保,奴才才放宽心些。今日戏台上的事纯属意外,但凡奴才能补偿的,哪怕是身家性命,全凭老夫人差遣。”
二管家言罢,大管家向前一步,跪拜道:“今日之事奴才也有责任,老爷将商铺良田交由老奴打理,老奴生怕自己头脑不精,生怕生意有一分亏损,生怕账簿有一个负字,终日在店铺账房里转悠,忽略了傅府大院的安防,老奴是自幼跟着老爷太太的,绝不敢生半分懒惰之心!此次痛定思痛,定要严把安防之关!”
老夫人闻言微微触动,脸色缓和了些,毕竟是跟在自己身边的老家奴了,又是傅府的两大主事管家,分管着傅府的外事和内务,傅府出事,他们多少都有着连带责任,老夫人既要出言呵斥,也有给他们留些情面。老夫人目光略过他们,对末位临近门口而坐的四爷说:“长安,去把你二哥叫来,厢房那里自有大夫丫头忙着,他在那里叫什么事!”
不多时,二爷和四爷一前一后进来,四爷步伐轻快,二爷却像霜打的茄子,一点精神都没有,老夫人见状蹙了蹙眉,沉声问道:”梅姑娘可说什么了?“二爷动了动嘴,一片凄然,什么也没说出来。
老夫人说:”你媳妇叫你气着了,先回了公主府,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我本不愿意多嘴,可眼下傅府出了事故,我作为主母今日就说你几句,你爱听就听进去,不爱听就当我是痴人疯言。”
二爷闻言惭愧,欠身说道:“母亲教诲,儿子自当恭耳倾听。”
老夫人说:“方才满堂的宾客,戏台子一着火,大家目光都落在了那里,你是第一个冲进火里救梅姑娘的,我不管你们私交如何,按说她是戏子,你是王府少爷,本不应有过多交涉的,偏偏是梅姑娘一出事,你比戏班子的班主还要着急,这能不被外人说闲话么,你媳妇是公主,身份高贵,最看重的就是脸面,从前你在外面如何我是半句都没有说过,这之后你也该收收心了,守着公主好好过安生日子。“
二爷勉强起身,踉跄一步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子谨记在心。“
言罢,门口一护卫进屋来报:”回禀老夫人,小厨房的火因查明了,是松香引燃,着了大火。“
二爷闻言几乎是拍案而起,揪住护卫的衣领道:”松香——哪来得松香!“
护卫被惊得脸色煞白,全屋的人也把焦点聚集在这里,”只是在灰烬里发现了松香的残留物,具体是哪来得,小的就不知了。“
二爷跪倒在老夫人跟前,匍匐几步道:”回禀母亲,此事蹊跷的很,方才儿子在梅姑娘跟前,梅姑娘说吹火的粉都是她自己亲自调配的,这次失手不是她技艺不精,而是有人在粉里做了手脚,多加了一把松香粉,儿子觉得小厨房的火跟梅姑娘的火定有关联,既然都与松香有关,那必是有人故意为之,人命关天,望母亲明察!“
老夫人直了直腰背,眼里闪过几分历色,问大爷道:“锦安方才去小厨房那边看过,依你之见以为如何?”
大爷抱拳揖礼,“儿子以为二弟说得有理,可究竟松香从何而来,是戏班子带来的,还是宾客带来的,亦或是府上人自己带进来的,这还要细细去查!”
二爷接过话头,“火是从老四院里烧起来的,老四的院落在西南角,是傅府最深的一进院子,若是外人,恐怕不会大费周章的跑进最里层去纵火,还要经过层层守卫,既费周折又担分险,儿子觉得纵火之事应该从府内人查起。”
四爷嘴角擎着冷笑,温和的语气里藏着冷意,“二哥的意思……纵火之人应该是我房里的人了?”
二爷不置可否,直了直身子对老夫人说:追本溯源才能顺蔓摸瓜。”
老夫人似乎也很信服二爷的说法,对四爷说:“这个婢子是你房里的吧,小厨房着火时,你的院里可只有她一个人在。”
四爷闻言愕然,“她不过是因过受罚,恰巧留在院子里,儿子担保她与此事无关。”
老夫人冷脸喝道:“担保?你拿什么担保?我听你房里的主事说,你一向偏袒这个俾子,如今事出在你房里,你可不要被表象迷惑了眼睛?”
四爷毕竟年轻气盛,听老夫人冷言相喝,有些不甘的说:“只怕被表象迷惑的并非是长安。”
“你——”二爷已经冷眼对着四爷,谁都听出四爷的话是针对二爷而说,我看了一眼这屋子里坐着的各房主子,若真是理论起来,只怕四爷未必能占优势。
我跪拜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明察,俾子实不是有意留在院子里的,奴婢虽然出身贫寒,却也知道善恶好坏……四爷平日怜悯我,我为何要放火烧他的院子,我与梅英素不相识,我为何要害她?”
老夫人说:“此刻事情来龙去脉还未查清,我也不会妄下结论,只是火是从你们小厨房烧起的,具体火因我已叫护卫去查,若是意外也就算了,不过是毁了一间屋子,还能再做修葺,若是有人故意为之,杀人纵火可是一样的罪,我最容不得的就是心术不正的人,这事要是闹大了,可是要见官的!”
“老夫人说得是,其中厉害,奴婢自然知晓。”
老夫人看向自己的嫡子,眼中的厉色淡了淡,问道:“老三觉得呢?”
三爷欠了欠身,躬身答道:“二哥说得不错,外人的确没有必要去老四院里纵火,儿子觉得纵火之人既然选择在距前庭最远的一处院落纵火,那必然不是冲着傅家的。”
老夫人闻言”哦?“了一声,众人也提起耳朵,暗自思度起来。“那这火是冲着谁呢?”
“儿子只是觉得纵火之事看似与陆萱儿有关,可是仔细去想,若硬将她牵扯进来还有许多牵强的地方,儿子斗胆,请母亲将此事交由儿子彻查,事情尚未查清之前,恳请母亲告知下人不可妄自揣测。”
三爷的话虽然不能完全让老夫人信服,可她的目光已柔和了些,对众人说:“既然瑶安揽了这件事要亲自查办,想来心里是有些眉目了,老大老二,你们两位也要在这件事上多多帮扶老三,共同出力,尽早还梅姑娘一个公道!”
三子闻言又拜了拜,老夫人叫他们退下了,只留下几房女眷说话。
“这二年傅府的丫鬟奴子越发多了,人多难免没有几个鱼龙混珠的,都是在你们近前伺候的,你们自己要先把好第一关,人再多傅府后院不能乱,风气不能散!”老夫人拨弄着手中的念珠,“梅姑娘虽说戏子出身,可正值芳华,这一烧必然容貌尽毁,前途尽失,这一生恐怕都难抬头……人是在傅府出的事,梅姑娘又有那样的说辞,这事若传扬出去,傅府难辞其咎,眼下梅姑娘还住在府里,我是想先请全城最好的大夫为她治伤,选几个得力的丫鬟婆子在身边伺候着,等老三那边查出事情因果,再做下一步打算。”
堂下一片沉默都静听老夫人训话,大奶奶朗吉忽而嗤笑一声,她的婆婆尉氏回身恼剜了她一眼,朗吉赶忙用帕子在腮上点了点,把那一抹讥笑掩饰过去。
老妇人早已闻声,朝朗吉那边看过去,“朗吉——你一向直爽,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朗吉欠了欠身,双手交叉放在腹前,一副恭顺模样:“老夫人仁慈,这是我们日日在近前儿的人都晓得的,可外面不一定人人都能领会老夫人的善心,老夫人这样善待梅姑娘,还把她留在府里疗养,且不是叫外人看着,梅姑娘出事是与我傅府内部人有关的,徒增让人怀疑的把柄!”
老夫人手中念珠一滞,凝眉问道:“依你看该当如何?”
朗吉顿了顿,眼中闪过一道厉色,但很快消失于微澜,微微抬首之际已神色如常,莞尔道:“儿媳觉得此事应当报官!老夫人一向最重家风,若此事是内部所为,甭管那人是主子奴子,是何等身份,都不该有任何袒护!”尉氏正要出言呵斥,老夫人抬手压了压,“叫她说下去。”
朗吉接着说道:“唯有报官,才能把傅府从中摘出去,所谓清者自清,待官府查个水落石出,惩治了幕后黑手,既还傅家一个清白,也还梅姑娘一个公道,岂不两全?”
三少奶奶罗氏只坐了半个凳子,闻言微微躬身说道:“大奶奶的想法固然好,只是有些冒险,既然戏班子和梅姑娘都没有要求报官,那傅府最好不要先牵这个头,若是把官府牵扯进来,许多事情便无法把控。我看倒不如依母亲所说,边自查边安抚梅姑娘,不管幕后是何人操纵,只要梅姑娘松口,事情就有和缓的余地。”
朗吉一哂,扭过身子凝视着罗氏,“此事与弟妹既无干系,何苦要为恶人考虑,怕事情见光呢!”
罗氏不惧朗吉的历色,神色如常,依旧是恭顺说道:“妾身不过是从傅府大局考虑,所谓牵一发则动全身,总想着事情能往最稳妥的方向发展。”
朗吉冷笑道:“三少奶奶一向最合母亲心意,事事顺从母亲的想法,我朗吉自愧不如。”
老夫人面色已有些不愠,沉声说道:“好了,你们二人不必再作争辩,这事先依我所说,待老三那边查出些眉目再做打算。”环儿见老妇人又闭目斜靠在暖榻上,念珠在手中微颤,知道老夫人动了气,转身对众人说道:“老夫人乏了,都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