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溟大陆·天阙古域·浥境】
灏泱王朝七百一十六年
深夜，风起。
乌云像是沸腾的海水从天际滚滚而来，又似千军万马入侵，浩浩荡荡，遮天盖地。
由于是在夜间，被乌云笼罩的大地除了帝都的占星师，很少人会在意这一异象，更不会意识到隐在云层背后的灾劫。
夜色沉沉，梆子声声，打更人悠悠地穿街走巷。
寻常百姓早已入睡，鼾声飘出窗牖随着风淹没在酒楼赌坊的狂歌豪笑中；舞榭歌楼里的乐声、红烛软帐中的笑语在辽阔的空间里悠悠荡荡，最后化成夜不能寐的人唇边的一声叹息；而冰凉的墙脚下，衣着破烂的一老一少在冷风中相依相偎，老人给小孩讲述着千万年前的神话，只为暂时忘了饥寒。
“柔光和暗夜共同维护着世间万物的生长秩序，生死枯荣，日月交替，流转不息……
“那时天很蓝，风很清，人很和睦。霞光穿透云层照进葱郁的森林，唤醒沉睡的鸟兽虫鱼；田里劳作的丈夫听到妻儿唤归的声音，脸上漾起幸福的笑容；月亮升起的时候美丽的人鱼又开始了他们的歌舞盛宴，尽兴时浮出海面，晶莹水花在他们优美的舞姿中化成一颗颗璀璨的珍珠，动人的歌声飘向岸边，飘入大街小巷，安抚着每一个熟睡的灵魂……人与人，物与物，不争不抢，相生相伴，天上地下一派祥和……
“然而，有一天柔光与暗夜起了争执，互不相让，大打出手，愈演愈烈，所经之处沙飞石走，雷鸣电闪，天崩地裂，水漫山河……
“暗夜吞噬了柔光，百年间，世界一片混沌，不见一线光明，宁静美丽的大地变成了残酷的炼狱。所有物种迷失了本性，像着了魔一样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相互厮杀、残害、吞噬……天地无序，力量失衡，物种灭亡……”
老人满脸污垢，一头银丝散乱，用干枯的手臂拥着怀中瘦骨嶙峋的孩子，破烂的裤管膝部以下皱巴巴贴着地面，那双腿是在哪年哪月怎么断掉的？他记不得了。
“那后来呢？”小孩弱弱地问。
“后来啊，一束神光从天而降，刺破黑暗，救出柔光……再后来，柔光重生，打败了暗夜，让世间重现光明。”
“神光？”
“就是天神的力量。”
“天神是不是住在很高很高比天还高的地方？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长得跟白衣哥哥一样好看？”
“是的。”
“那暗夜死了吗？”
“他被封印在了地底深处——这个世界最黑暗的地方——永世不得超生，却是无时无刻不想出来毁灭我们所拥有的一切。”
“是不是像他们一样呢？”小孩虚弱得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用无神的眼睛望向不远处。
那里一群侍卫正捂着鼻子，挥刀驱赶着大道两旁的乞丐。听说某贵族少爷要从这条大道去往浥境最繁华的游乐大城——镜花水月城，然而街头臭熏熏的乞丐着实扰人兴致，于是派出侍卫先行驱赶。在小孩望去那一刻，一个饿晕了的乞丐栽倒在他们的刀尖上，而那些人只是面色如常地抬脚、抽刀，把人踢开。
浓稠的血自尸身下缓缓涌出，无声蔓延。
小孩一阵颤栗，往老人怀里缩了缩。
“就像他们一样。”老人声音压低。目光放远，隐约可见大道上一辆华丽的马车在夜色中悠悠缓缓地前进着。
“那柔光在哪里呢？为什么不出来惩治他们？”
“也许他已沉睡在天地间的某个角落，看不见也闻不到这个大陆上战火和血腥了……”
“他什么时候苏醒呢？”
“不知道……”
“爷爷，等我长大了就去找柔光，把他唤醒，他一定可以……可以……”小孩气若游丝，疲倦地垂下了眼皮。
老人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孩子毫无血色的脸，空茫浑浊的瞳孔里隐约映着极远处一座光华璀璨的城门——镜花水月城。
那里有着他们不敢想象的繁华和奢靡。
而他怀中的小孩，正随着梆子声的远去一点一点僵冷。
这就是浥境，天阙古域最小的一个境。
生与死、欢愉与寂寥、奢靡与贫苦、繁华与冷清，在这片三千九百里的大地上交替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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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厚重的云层背后，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天上地下有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是寻常人听不清也分辨不出的语调，低沉飘忽而诡异如冥界暗语。
“纷扰的游尘，迷惑的旅人，大地的怒吼，众星的呼唤……”
“无尽的黑暗，不熄的火焰，舞动的精灵，地狱的红莲……”
天地间隐约有股劲流暗中生成，阴阴冷冷的，以某一处为中心一圈一圈往外扩散。
云低风急，树断瓦飞。
“啪啦——”
一道闪电刺破云层，喷射出照彻天幕的冷光，接着余雷隆隆。
要下雨了吗？午夜惊醒的百姓起身关窗，忍不住探出头来。雷电一过，屋外又恢复了原先的黑沉，大风使劲往屋里灌，吹得到处哐哐响，乌云低得就像千钧巨石压在头顶一样令人窒息。
“啪啦——”
这下他们确确实实看见了，雷电形成的刹那，整个天幕仿佛被撕裂成无数纵横交错的沟壑，有九道红色的电光隐在炫目的白光之中、横掠云层，劈向同一个方向——浥境正南方，南王的封地南域。
劈下时，九道红光汇聚一处，仿佛是一根连接天地的巨大光柱，在抵达地面的一瞬猛然四散，散成一朵怒放的火莲。
“轰——”巨大的爆破声响彻云霄。
顿时火光冲天，南方夜空一片通红。
救火！这是他们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但是，来不及了。
整个王宫建筑乃至周围山林，方园百里都被火光包围。红色的巨浪直冲天宇，像是一场火族精灵的盛宴，它们欢呼着，跳跃着，在一个固定的范围内妖娆狂舞，将所有鲜活的生命吞噬毁尽。于是，哭声、喊声、呼救声还有些不明的声音通通都被淹没了。从远离王宫的某一高处看去，这一场火竟是静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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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中的南王宫废墟一片狼藉，火光零星，浓烟弥漫，坍塌的房梁有些烧成漆黑的木炭，有些轻轻一触便化作粉末飞扬，横七竖八的框架下隐约露出黑黢黢不成形的尸体，散发着刺鼻的焦臭气味。
火苗已经被黎明前的一场大雨浇熄了，如果没有一场大雨，那应该会烧得更彻底些。
一群士兵有条不紊地在废墟中忙活。士兵有两种，一种身披银色铠甲，是来自皇宫的银麟禁军——负责搜寻活口；另一种身穿普通的银灰色军服，是天阙古域上最常见的护境军——负责清理废墟。
一具具烧焦的尸体从废墟中抬了出来，完整的，残缺的，通通整齐地摆放一排。
极远之处，围观的人群被护境军拦着，禁了声，脸上充满了震惊、惶恐、惋惜和茫然，因此整个场地还算静。
场地中只有两个人站着不动。
一个高大魁梧，手中锁链如银蛇，风起时银色铠甲下的布袍猎猎飞扬。
一个矮小肥胖，身着官服。他的注意力没有放在焦尸之上，也没有放在废墟之中，而是盯着那随风起落半湿半干的布袍，在想：自己虽为浥境境主，管辖除帝都以外的领地，但王的封地由王统治，辖下亦有护境军，别说是一场雷火，就算整个王域天塌地陷都与他无关。可偏偏王域内距离王宫最近的两位护境军统领都葬身火海了，据说当时那两位统领先后带领一批护境军英勇地冲入火场，然后——就是现在，很悲惨的被人抬了出来，火没救成，命却丢了。
大火又继续烧了一个时辰，遣魔神将才匆匆赶到。遣魔神将本不是来救火的，是祭司大人预测到了这场天灾，皇上特派他前来告知南王，可惜迟了一步。面对熊熊大火，遣魔神将人手不够，便一道令牌把百里之外正在温柔乡里缠绵的他调来救火。于是他领着一群护境军精英风风火火地往这里赶，本想立一功，却不料被一场暴雨抢了功劳。现在火是不用救了，但废墟还是要清理的。
境主抬头，放眼望去黑漆漆乱糟糟一片。
啧啧！这天雷劈的——真是又准又很啊！
想起两天前，老王妃八十大寿，各路权贵携厚礼纷至沓来，单是帝都皇宫的贺礼就比以往多了几倍，更有皇上御笔亲题的“寿”字，此等殊荣，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又有多少人嫉妒。
王域内住着南宫王族大半宗支，一场寿宴更是聚齐了就职在外的族中将士以及迁居别处的旁支。宴罢客散，亲友留滞，喜氛未消，灾劫天降，无人生还。也就是说，从今以后，庞大繁盛威慑四方的南宫王族就此覆灭，成为历史了。
数百年荣宠不过朝夕！
“施大人，您走神了！”一句冰冷的话从高大将领刀锋般的唇角飘出，说话的时候他的眼光一直停留在废墟的某一处，也没看对方一眼。
施境主连连赔笑，满面油光里还带着几分恭维和憨气，让人很是怀疑这样一个只知酒肉美人的境主、有什么能力去治理他那一方土地。
“大人，没有活口。”下属银术前来禀报主将。
遣魔神将面无表情地做了个止声的手势。
整个场面霎时阒然无声。
他对身旁的人说：“施大人，你听！”
闻言，施境主站直了身子，眼中浊光消退，泛出习武之人才有的精芒。
凝神细听——
“啪……”很低沉的，像是人在拍打木头的声音。
“啪……”隔了不久又一声传来。
沉闷而微弱的拍打声从废墟中发出、穿过面目冰冷的士兵传到浥境境主的耳中，直钻入心。在这样的氛围下，那种仿佛来自墓穴深处的诡异的声音、让这个武功平平的一境之主不禁背脊一凛。
而作为银麟禁军的统领之一——也被称为皇宫三大高手之一的遣魔神将，只面不改色地伸手指向一处，银色的锁链发出几声脆响，泛着金属冷光，“把那里翻开，看看是谁还活着！”
掀开焦黑的碎物，避开扑面而来的热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分毫无损的雕花木床，色泽暗沉，纹理清晰，隐隐散发着天然的木质清香。床底四周木板深深地嵌入地面，形成一个长方形的密封空间，那拍打声就是从木板里面发出来的。
“【圣血阴沉木】！”遣魔忽地上前，薄唇抿成一道冷弧，挥手屏退下属，然后俯身将手按在床板上。缕缕银光从掌心流出蜘蛛丝般布满了整个木床，稍一施力便裂成碎片四散。
碎片与灰尘激射、清气与焦味混合之中，一个蓝裙女子瘫坐在地，疲惫不堪，焦急而惊恐地盯着眼前的人——她的右手上一把剑正拔出鞘，雪亮的冷光晃过遣魔神将冷漠的脸。
“楚夕郡主。”遣魔神将从容地弯下腰对她伸出了左手，以一个迎接的姿势。
“嗖——”
一抹乌光电射而来，一道黑影横空掠出，挟裹的一股劲风将满地碎物激飞。
剑光人影先后从遣魔神将和蓝裙女子中间穿过，来去翕忽。
然后——
遣魔踉跄后退两步；蓝裙女子消失；银麟禁军的佩刀刚刚出鞘；施境主那句“小心”还卡在喉间，久久未能吐出。
这才听到一声——“叮！”
短促的金铁交鸣声响过后，落到地面的是一支断成两截的袖箭，遣魔神将发出的袖箭。
殷末！遣魔神将捂住被剑风划伤的左腕，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眼中杀机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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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用了半天时间，银麟禁军和护境军就已把废墟清理得干干净净，只是方圆百里的一大片碳黑色一时无法抹去，任再多阳光洒入也不能驱散当中的阴寒。
唯一耀眼的是蹲在场地中央的男子，锦衣玉冠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以至于那一席之地明朗得似被笼上了一层不容侵犯的神光。
他手有一小块布片，一小块没有完全被烧毁的布片，即便染满了污血与黑泥，那旋风形状的图案以及被旋风围绕的黑色骷髅头依然清晰可辨。
这种图案不属于王公贵族，也不属于将士奴仆。
难道是宗派势力！
由灏泱王朝统治的天阙古域是炎溟大陆上最大的领域。分浥、祁、临、澜、毓、幽淮、洛阡、木宿、寂墟九大境。浥境居中，面积最小，设帝都，其余八境分布八方。除浥境之外，各大境中又设有小境，管辖该境的称为境主，守卫城池及维护各境治安秩序的称为护境军，护境军按照不同职责划分不同等级。
而宗派则是朝廷对天阙古域上一些脱离了王朝控制、以天下会盟为中心的各方势力的统称。
“殿下，”跪在一旁的施境主和银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提醒这个大半天都一言不发的皇太子，“场地已清理完毕。”
“二十具全尸体，二十八具残尸，头颅十颗，断肢四十条。”施境主恭声补充，“雷火猛烈，余者全都化为灰烬。”
皇太子仍然低头不语，回忆起清理时的画面：三三两两的尸骸从烟尘弥漫的废墟中拖出，多半残缺，面目全非，从他们手中的兵器可知死者多为冲入火场救人的护境军。稀稀落落的断肢浸泡在泥血混合的污水中，有些肢体的断口十分整齐，不像是被倒塌的重物砸断的……
偌大的王宫，庞大的王族，数千守卫加上两批护境军，最后也只清理出寥寥几十具残缺不全的尸骸。
天雷、烈火以及不明身份的人士出现……
什么火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这方圆百里之物几乎焚尽？又是什么人能不惊动护境军而出现在浥境南域？
长久的沉默让银术忍不住微微抬头，看到的是皇太子的侧脸，那种集冷峻与柔和于一体的脸部线条在阳光下散发着令人敬畏而又忍不住想靠近的奇异光芒。
他们从不敢从正面看这个皇太子，这个被冠上妖邪之名的皇太子。不是因为他的尊贵的身份，而是因为他的容貌——那种可以勾起人心欲望和邪念的奇美容貌，任何人注视久了都会神智崩溃。据说他并没有轩辕皇族的纯正血统，可当今皇上除他之外已无别的子嗣，不得已才封他为太子。
他出生之时也是皇后宾天之日，没有人知道当中详情，只听说当时满屋紫光邪乎得很。也是从那以后，妃嫔们不是一无所出就是胎死腹中，即便有一两个皇子顺利出生也养不到成年，已经成年又稍微优秀一点的皇子，要么死在战场，要么死在权位争夺中，皇上一怒之下把她们全部打入冷宫，不再封后纳妃。这显然有些冲动了，不过盛怒之下难以理智，历史上“恼一人而灭一城”的帝王都不少，更何况当今皇上面临的是断子绝孙之危，叫人如何冷静，如何忍受！后宫妃嫔能保住小命、没牵连家人已是万幸。如此想来，大臣们对于皇上的做法也就释然中多了几分同情。
皇室仅剩一位继承人，大家对皇太子可谓是寄予厚望。可他偏偏令人大失所望，从小就不务正业，整日混迹于花间柳巷，只在发生大事时亲临现场，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去，多年来一贯如此。
因此，不少大臣对王朝的未来很是担忧，可“废太子而立旁支”的建议还没来得及提出，皇室旁支也出现了子嗣凋零的现象……皇上表示无奈，便不再纠结于“改立皇储”之事，把注意力移转到巩固领土、扩展天阙版图之上，对皇太子这棵风流的皇室独苗听之任之。
“殿下！”施境主和银术再次出声提醒。
“遣魔呢？”回过神来的皇太子悠悠开口。
“殷末袭击遣魔大人掳走了郡主。”银术低头答，“大人追去了。”
“郡主？南宫楚夕么？”
“是。”
“哦？”皇太子沉吟：“在这场雷火中她居然活了下来，还真是奇迹啊！”
这样不带任何情绪的沉吟，在两人听来却清朗缥缈恍若置身幻境。
“郡主受【圣血阴沉木】庇护，逃过了这场天劫。”【二十四神奇植物】之一的【圣血阴沉木】，据说长于无际森林尽头的沼泽深处，木质坚硬，自带香气，梨黄中透着殷红的血丝，有防火辟邪养护体魄之神奇功效。
“你刚才说谁？殷末？”皇太子微微转过头来，语气透着几分戏谑，“他还能伤到遣魔？”
“确实如此。”银术将头压得更低了。
“他为什么要掳走郡主？”
“不知。”
“堂堂皇宫第二高手，武功退步了么？”
“事发突然……”
“噢！应变能力退步了。”
“……”银术。
瞥见油光满面的施境主，皇太子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施大人，近来可好？久不见你逛境花水月城，这段日子可是体察民情去了？”
施境主一愣，脸上一热。这一愣一热过后，思维就慢了半拍，习惯性答：“承蒙殿下惦念，下官近日身体抱恙……”然后象征性咳了咳，还想说些“酒色乱人性，律人先律己”之类的话……
“身体抱恙还夜夜笙歌，真是难为你了。”皇太子没给他表现的机会，语气很轻，目光掠过境主头顶，落在远处，些许失望，些许迷茫。
境主只觉得大脑“嗡”的一声响，一时哑口无言，暗自抽了一巴掌，抽完之后发觉自己的手掌又黏又湿，便将满手油汗在衣脚上擦了擦，想着该控制食欲了。
皇太子没再理他，起身离开，边走边说：“你们先回宫复命吧！”
“那您是去……”施境主见他不是往帝都的方向走，忍不住问。发生那么大的事，这个行径古怪的皇太子莫非还惦着那些风花雪月？问完之后他又恨不得再抽自己一巴掌。
“烟雨楼。”皇太子停步，侧脸，嘴角扬起惯常的笑容，“施大人，一起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