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贸技校里撞见张川的事儿我跟谁也没提,除了恰巧看见这一幕的李梦卓,然而我们俩谁也顾不上接济谁,只好各自苦恼。
张川在第二天进了教室,跟没事儿人一样,笑着凑了过来:“晚上是化学测,看什么语文啊。”
我觉得他可能盼着我与往常一样,狠狠瞪他一眼,再赏一句“你大爷的”,以此证明我并不介意,并且十分大度。
我不作声的冷冷瞥了他一眼,被冷到的张川脸上笑的有点僵:“……今天晚上测完,一起去麦当劳吧?”
“没兴趣。”我抱着卷子快步往外走,教室里不知怎么变得令人窒息。
我难以想象张川是以什么心态跟我说话,以为跟人家心有灵犀,以为徐思涵单纯只是发小,以为他对你笑陪你闹就是喜欢,现在想想,真是自作多情。
不像从前的那些大别扭小矫情,我没有花心思想着和好,原来,喜欢一个人而不得,心,是麻麻的。
张川在努力了两周无果后,终于也放弃了。
他在我面前各种故意找茬、逗闷子、约自习,就是只字不提那天的事,不解释也不澄清,就像我们从来都没进过经贸技校,又或许是因为一切已经明明白白无需再费口舌——你,只是我的同桌,她,才是我抱着的那个女孩。
那之后,我们几乎没说过话,我突然有点感激老刘的三人桌安排,中间隔了一个周亚男,少了不少尴尬。
这样挺好,我对自己说,不知道是洒脱还是安慰,同时想起了许多励志镜头:即将高考的学生因为受了某刺激,突然洗心革面奋发图强,最终不负众望逆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被xx名牌大学录取。
不妨参考一下,化悲痛为动力,说不定日后还得感激人家张川和徐思涵。
然而我终是没能奋发起来,那段日子时时刻刻心不在焉。
回到了家,被老妈告知,奶奶,明天要来了。
“哦。”我闷闷应了声儿,低头进了屋,这才想起来,奶奶要来的事情,上周家里已经跟我提起过,只是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面,给忘了。
奶奶在我的心中,地位有点特殊。
一方面,作为嫡亲的长辈,我们有着天然的血缘亲情纽带,另一方面,从小在姥姥家长大的我,又对奶奶有着后天的隔阂。
奶奶跟爷爷,一辈子住在乡下的祖屋里,没去过什么地方。听老爸说,刚解放时,尚年幼的奶奶去村里的免费扫盲班上过几天学,因为耽误了农活被家里拽了回来,一直到老也不认得几个大字。
没文化的奶奶倒有一双非常巧的手,能编出式样复杂的笼屉,绣出活灵活现的花鸟鱼虫。
前几年爷爷去世后,奶奶就一个人住在祖屋里,老杨一直催着让她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奶奶偶尔也来过两回,每次只匆匆待一两个月就急着要回去,总说城里住不惯,还是老屋舒服。
老杨除了多给奶奶塞些钱,别的孝心也无法表达。而奶奶每次来,老妈对她侍奉的也极为周到,衣食住行无一不考虑周全,是那种带着一点客气的好。
我想这种客气,大概源自于我小时候,有一次姥姥去了外地,爸妈又都忙于工作,只好把我送到乡下的奶奶家照看了两个月,同时在奶奶家照看着的,还有小叔的儿子,奶奶唯一的孙子。
我相信,对自己的亲孙子孙女,奶奶是尽了最大努力悉心照顾的,记得那时候三四岁的我和弟弟,一看见那些汽车玩具就吵着要买,奶奶每次也都从拴在裤腰带上的布包里掏出块八毛的,尽量满足我们的要求。
无奈那时候乡下的条件有限,要说跟首都一样吃多么讲究穿多么时尚,是不可能的。
所以当爸妈来接人的时候,我妈看着自己家本来挺洋气的闺女,正穿着红棉裤花棉袄在农村土路上摸爬滚打,外加额头上调皮捣蛋磕破的疤痕,心里一定老大不乐意。
我妈当着奶奶的面儿什么也没说,只是私下里跟老杨哭诉过几次:“为什么同样是看孩子?孙子一点皮没破,孙女就磕出这么大一个疤?”
我妈的怨气儿大概就是那时候攒下的,或许听多了这些牢骚,让我从小就有个模糊的感觉:比起我,奶奶更疼她的孙子。
“疼孙子”的奶奶来到了孙女家,又正赶上孙女的“失恋”期,这种隔阂就更深了一层。
每天,我出门都会都跟奶奶打招呼、放学也会问好,但只要奶奶坐在我边上拉起我的手想和我亲近亲近说说话,我都借口起身离开,极尽礼貌,也极尽冷漠。
让我冷漠的另一个借口,是奶奶来了以后,两室一厅的家变得拥挤起来,原本我的房间让给了奶奶住,我睡在了客厅里的折叠沙发上。
“囡囡要学习,还是不要影响她,我睡沙发就行。”奶奶一开始不同意,跟我们谦让起来。
“不行,怎么能让您睡沙发。”
“奶奶,我睡哪都一样,不影响。”
然而每当又硬又窄的沙发硌到屁股的时候,我都赌气似的狠狠踢开被子,我确定奶奶有两次看见了我气鼓鼓的样子,奶奶不知道我心里的不痛快其实是源自其他的事情,我也心安理得的没有解释。
相比令人不安稳的沙发,让我觉得更加影响学习的,是奶奶另外的一些举动。比如,奶奶总是喜欢拉着小马扎坐在我的屋里,眼睛眯起来专注的看着她的孙女,有时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被人这样凝视,我浑身不舒服,“奶奶,您看会电视去吧……”
“不看了,就想看着囡囡读书。”
“……您坐一下午了,不累啊?”
“不累,能读书识字,你们这代人多幸福啊。”
“……那……随您。”
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是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眼神儿,那时候的我还读不懂,只盯着奶奶弯弯的眼角边压成摞的老褶子,觉得,老人家干嘛总这样,瞧得人发毛。
还比如,奶奶作为一个乡下老人,经常用她那淳朴的方式,摸摸我的头捏捏我的脸,评论一句:“两年没见,囡囡又长大不少。”奶奶的手上全是经年下地种田的老茧,捏得我脸上刺拉拉的不舒服,我对奶奶呵呵笑着,身体却诚实的向后躲着。
而比这些更令我不爽的,是自从奶奶来了以后,我们家的饮食结构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出身西北乡下的奶奶特别爱吃面条,家里餐桌上酸汤面、打卤面、炸酱面成了常客。
“囡囡爱吃面条不?”奶奶用筷子挑起面条的时候,眼睛又眯起来,总会偏头问我。
“她可以,不挑。”老杨同志替我做了被动回答,我只好冲奶奶笑了笑。
奶奶误把这种假笑当成了肯定回答,于是老杨家吃面的频率在奶奶的带动下,呈指数增长。
奶奶说,老话儿讲,“逢七吃面”,会保佑我平安健康。我不知道这是奶奶从哪听来的老话儿,毫无科学依据。但是老爸说孝顺孝顺,就是要顺着老人的意思,不要违背他们的心愿。
于是,初七那天,奶奶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了饭,那是一碗又长又宽的裤带面,盛在又大又圆的碗里。裤带面的味道不错,汤头浓郁不腻,加上我以为只是偶尔吃,于是很捧场的闷头干掉了一大碗。
这一举动极大的激励鼓舞了奶奶,“囡囡,还是面好吃吧,吃面好消化、还顶饱,学习这么累,要多吃点。”
接收了错误信号的奶奶开始不放过任何的“逢七”,裤带面从这个月初七一直做到了下个月初七,让我在平安健康之余,感觉还有那么些消化不良。
好不容易在不是农历初七、十七、二十七的这天,我正庆幸终于逃过一劫了,却看见奶奶端着一个大碗冲我露出了熟悉的笑容,我盯着那碗里的热气腾腾有些发晕,“奶奶,今儿不逢七啊?”
“我刚听你妈说,今天是阳历的17号,囡囡来,趁热。”
“……”
这直接导致我最近特别恐惧7这个数字,逢七就在学校里磨蹭,迟迟不愿意回家,然而不管多晚回去,我爸妈总说,“奶奶辛辛苦苦特地为你做的,多少吃点。”就这么一句话,我就感觉被扣上了什么帽子,不吃,像是对不起谁。
我的胃在逢了好多个七之后终于抗议了,似乎跟心里面攒了好久的莫名火气搅合着,要一起爆发。于是在又一个初七到来的时候,我跟家门口的麦当劳买了一大袋汉堡薯条炸鸡块,大摇大摆的走进家门,带着那么点儿成心。
奶奶端着碗面条,看了看我手里的汉堡包,脸上的笑凝固了,然而老人家什么也没说,布满皱纹的手缓缓把碗放回了厨房里,苍老的背影一瞬间有些凄凉。
“不在家吃怎么也不说一声啊?”
“忘了。”
“奶奶忙活了好半天,这么不懂事呢!”老杨头一次对我发火,还是奶奶劝住了他,“不打紧不打紧,囡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上学辛苦,还在长身体。”
奶奶对我的好,就是这么淳朴,又略显笨拙,我始终没有习惯,自然就不大领情。在家里住了三个多月,奶奶又想老家了,爸爸挽留了很久她还是坚持要回去,惦记着,“后院的窝瓜该架秧了”。
奶奶在我家,住的习惯吗?开心吗?还有什么想做未做的事儿吗?我不知道,也并没有很留意,那时候我自己的事情都应付不来无暇顾及其他人,似乎我们总是很忙,总是有一堆的借口和理由。
可是我没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奶奶。
高考后,向来身体硬朗的奶奶就去世了,是在老家不慎跌了一跤,特别突然。
多年以后,我终于读懂了奶奶那时候看我的眼神,那是一种至亲才有的温暖慈爱。我思忆着那眼神,想起了离世多年的奶奶,想起了小时候缠着奶奶买玩具的我,想起了我调皮磕破头以后奶奶抱着我心疼的抹着眼泪,想起了奶奶把头上贴着纱布的我交给妈妈时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想起了那碗裤带面,那浓郁的味道,如今再也吃不到了。
想着想着,忽然就泪如雨下。原来,在这个人情冷暖的世道里,已经再也没有那样一份长者的疼爱了。心里的那种空落落,像梗着什么东西徘徊不去,在深夜久久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