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新学年伊始,班里来了一个转校生,是个叫白洁的女生。
白洁是土生土长的山东人,高考大省出身,她那高瞻远瞩的爸妈早年把户口落在了首都,她在当地上了两年高中,到了第三年、一张火车票,来了5班。
年级里与白洁一样的转校生还有几个,都是外地孩子,为了能在北京参加高考。
那时候的我们对这种“找关系”的事儿都嗤之以鼻,加上白洁那拽拽的样子,总之,大家普遍对这个劲儿劲儿的走后门转校生印象不佳。
白洁显然也没打算跟我们深交,高三大老远到北京可不是为了认识朋友,干嘛来大家心里都有数。
不知为何,白洁对我们的态度,莫名其妙的有些不友好,经常在班里大放厥词——
“小测这种题也太简单了吧,居然还有人不会做?”
“晓雪你排列组合都能错,这我们初三的基本知识点。”
或者在我们叫苦叫累的晚自习上,不屑的冒出一句:“七点半就嫌累了?在我们山东,八点才下晚自习第一课,后面还有第二三课……”
北京的孩子可不吃这一套,被打击得最深的晓雪和张斌,就经常轮番回怼过去:“我们北京是素质教育,不像外地,就知道傻学。”
“山东好你赶紧回去啊,用不用我帮你问问火车座次?”
论“贫”,白洁怎么是北京孩子的对手,每次被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都只用一句“不跟你们说了,浪费时间”草草收尾,接着埋头做题。
当然,实事求是的说,白洁是很有些不屑的资本,她的课业水平可以把5班前几名的我们远远甩出一大条街,绝对够得上重点班。
听说转校生们没能进重点班的原因,一个是刚分完班老师们觉得稳定优先不宜再调整人员,再者,将转校生们直接安插进1、8班,也不免有些走后门的嫌疑。
学校为了避嫌没有这么做,然后第一周小考的成绩出来了,白洁是年级第14名,我们一片哗然,这样实力的名次,别说走后门了,“跳窗户”也没人拦着。
虽然不得不服气人家外地生的学习底子尤其是应试能力,我们几个也暗地里跟白洁较上了劲儿。
“三子,物理第一,咱得稳住啊,你现在是代表首都。”我难得给张川加油打气。
“妥妥的,物理竞赛也不是白参加的。”
在这样的比拼中,大家迎来了高三惟一的一节、也是最后一节,美术课。
“同学们,今天就是整个高中的最后一节课了,感谢大家两年多来对美术课和我个人的支持配合,也预祝大家在今后的高考中有一个满意的成绩……”
平时乐呵呵的美术老师突然煽情起来,这让我想起了从前学过的一篇课文,《最后一课》。
虽然人家讲的是普法战争中被强行割让国土并且要告别自己的母语,反映的是沦丧的屈辱和对祖国故土的眷恋思念,而我们要割让的是副业课程,以及对那些欢歌笑语的文体活动眷恋不舍之情,但此时此景,感同身受。
最后一节美术课还没结束,我突然开始怀念起来,有些后悔曾经对待副业课程的不走心,比如老师布置的那副同学肖像画,我的模特是张川,于是故意歪鼻子斜眼、有多丑画了多丑;还有那次陶瓷彩绘,我异想天开的摔碎了,想重新拼接起来瞄着碎裂的纹路来个“先锋派”,结果到底没有成功。
“这节课,我也不安排什么了,大家平时学习比较辛苦,可以自由些,自习也行、看闲书也好,你们定……”
美术老师这话还没说完,周亚男、叶子寒就拿出了晚上要小测的数学课本,哦、对,现在还要再加上一个转校生白洁。
“老师,能出去踢球吗?”张川得寸进尺起来。
“这……不大合适,还是别出教室。”
“你们想看电影不?”又换张斌提议,这货跟晓雪有一拼,不学习的时候总是很积极的,“我这有片儿,日本的……”
女生们突然安静的低下了头,男生那边则是一下炸了——
“我去,猥琐,锯了!”
“必须锯,锯一百遍,锯到怀疑人生!”
其他男生一脸心无杂念的坚决表示要跟张斌划清界限。
“不不是,你们想哪去了,是一部日本校园电影,《大逃杀》!”张斌急着给自己洗脱罪名。
“大逃杀?”
“对,可刺激了,你们敢不敢看?”
“看呗……”一小撮人附和,另一些人点头默许,周亚男和叶子寒没表态,但是已经收起了习题本,合群的融入了5班的集体观影活动。
当然,另一个可能的原因是班里放电影的时候,他们也没法自习。
我看见白洁摇了摇头,冒出一个状似嘲笑的表情,然后掏出耳机塞上,继续奋笔做题,俨然已经达到一种老僧入定的境界。
张斌从位兜里掏出一碟VCD光盘,轻车熟路的放进讲台上专为教学用的电脑里,再把窗帘一拉、灯一关,随着投影仪大幕缓缓降下,5班小影院,开张了。
青春校园电影啊……我在昏暗中瞟了眼张川的方向,同时想起了日本友人咖喱和雅美,满心欢喜的期待起一部纯纯美好的日系《同桌的你》。
电影开头是段字幕:新世纪伊始,已经饱和的世界经济给日本带来了空前的经济萧条,完全失业率超过了15%,抵制学校和校园暴力频频发生,就在这个时候,一部新的法律出台了。
嗯?校园暴力?说好的纯纯的美好呢?
“日本BR法案是《新世纪教育改革法》的通称。所谓BR法案,就是每年从全国的中学3年级中,随机地选出一个班级,并把学生们送往受行动范围限制的、荒无人烟的地方,让他们自相残杀,直到只留下最后一个胜出为止。”
字幕还在继续解说,怎么感觉,走向不太对啊……
投影屏上持续着鬼哭狼嚎、你死我活,本来班级里相亲相爱的同学们拎着枪支弹药、弯弓大刀,狰狞的盯着昔日同窗,像盯着猎物一样。
教室里却截然相反的安静,大家屏息看着投影,心里一边羞愧的默念罪过罪过,眼睛一边诚实的一刻没舍得离开荧屏,这样脑洞大开的异国“禁片”,那时候的我们大都是第一次接触,不免有种越禁制越心痒的好奇感。
最后一幕定格在了一张发黄阴暗的全班合影照,电影结束了,接着,不知道谁打开了灯。
看完日本同学故事的5班同学,在灯光下小心翼翼的瞧着彼此,眼神儿不知哪里怪怪的……
“重口啊我去。”杜胖先小声发表了影评。
“什么玩意儿啊,太胡闹了你们。”班长周亚男摔门而出。
班里的好几个女生也超过了心理承受极限,蔫蔫儿的趴在桌上,貌似禁片观影后遗症。
张斌有点过意不去了,“我也没看过,就知道是惊悚片,没想到讲这个的……”
期盼纯爱题材的杨女侠正在平复着心情,张川欠欠儿的凑了过来,“以后对我客气着点听见没,否则,哼哼。”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张川同学。”我一改往日的暴力,学着电影里的一个心机女生,笑呵呵的看着他。
张川被瞧出一身冷汗:“干、干嘛?”
“你不是说要客气吗?”
“算算了,我还是觉得你平时比较慈祥……”这家伙警惕的后退了两步,一溜烟跑了。
“同学们,虽然是自由活动,但是还是要以有益身心、积极向上为主啊……”美术老师大概也觉得这部《大逃杀》不太妥当,无奈是他亲口同意、算作我们的半个从犯,只好婉转的提醒了两句。
幸好只是美术老师,要是被老刘发现,我们就死定了。
“秘密啊都封口,别让老刘知道。”5班很默契的共同守护着秘密,然而那时候的我们不知道,秘密这东西,就是用来泄露的。
不知怎么的,老刘很快就知道了,这可把她气坏了。
“堂堂学校里,居然放起血腥暴力题材,还传播给同学看?!”老刘先是把地下文化活动的首要传播者张斌训了个狗血,罚站写检讨请家长,一个酷刑都没拉下。
“你们俩,跟着他看得挺起劲儿是吧?”接下来遭殃的是当时起哄看电影的,杜胖和张川,眼见刚刚张斌的前车之鉴,俩人立马作出一副痛定思痛状,“老师我们错了,深刻反省。”
“还有,杨帆,你站起来。”
嗯?关我什么事?
“身为班里的文化委员,搞这样的活动,你不但不阻止,还跟着看?”
于是,杨女侠也躺了枪,跟一众人犯一起站在楼道墙角。
“唉,”罚得最重的张斌惆怅起来,“别的都不怕,就是父亲大人这关不好过啊……”
“推我身上,我跟叔叔说去。”张川又泛滥起了他的小义气。
“别别,上次期中你从我们家走以后,我爸听说你第五名,下手更重了……”
“哎,老刘怎么发现的啊?咱们看的时候我特地前后门侦查了一下,明明是美术课后过来的啊……”
连坐的人犯们在教室门口唉声叹气,自觉时运不佳,教室里的幸存者们也没好过到哪儿去,老刘正在进行紧急训话:“这都什么时候了,高三了,醒醒吧啊!看看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200来天,是不是觉得时间还挺宽裕啊?!我跟你们说,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我想,老刘这次实在有些过虑了,尽管自由活动的内容挺不合适,但我们并没有忘记自己的高三身份,更没忽视黑板上的倒计时数字。
大概,只不过因为这是“最后一课”,只不过是心中对某些过往时光的最后一点怀念和祭奠。
因为我们自然都知道,电影里的情节都是胡编乱造,可每个高三生在现实的人生里,都逃不过高考这场真实又残酷的,“大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