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
“阴沉”这二字是洞庭周遭的主调。自过了寒食节,北方天空就飘来一整块棉絮状的乌云,遮天蔽日,再加上湖面飘荡的雾气,整个岳阳宛如蒙上了一层轻纱。
这是一个大雾的清晨。
空气中充斥着冰凉的雾气,浓得化不开,视线可及方才几十米之遥。晨风轻轻吹拂着湖面,荡漾着细碎的波纹,一阵摇曳的船桨声轻悄悄自远方响起。接着,一艘小船划破碧水湖面,自浓雾中的远方驶了过来。
船头上,一位俊朗的少年伫立。
少年约莫十五岁年纪,健康的棕色皮肤,炯炯有神的双眼,修长的身材,微抿着的嘴唇。他身着一身白净长衫,微风中衣袖飘飘,身形笔直端正,是个典型的儒生打扮。
而在船尾,一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船夫缓缓摆动着船桨。
这时,只听船夫问道。
“江少爷这次回府何时又去书院呢?”
姓江少年回答。
“明日便是清明节,拜祭过先祖便回。”
临近清明节,岳阳书院给这些贵族少爷放了几天假期,扫墓祭祖、感怀祖先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江府独子——江不弃当然也不例外。
江不弃明眸望着前方,却依旧只是看见一片白茫茫,他问道船夫。
“走了几时了?”
船夫笑着回答。
“江少爷莫急,你看这不就到岸了吗?”
船夫手指前方,这时白茫茫的雾气中渐渐显露成排的柳树轮廓和岸边的青色石板。船缓缓靠岸,一阵叫卖声、吆喝声自远处传了过来,上了岸已然能望见林立的亭台楼阁、茶馆酒馆。
“暮老,还请两日后晨时再来接我。”
江不弃将碎银付给这位姓暮的船夫,船夫应诺下来后江不弃便急冲冲跑回江府。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许久未见的父母。
不多时,江不弃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他已经到家。
在他面前是两座比他还大得多的石狮子,这两尊石狮掌踏玲珑球,口含宝珠,被雕刻得活灵活现,张牙舞爪间威严无比。但若是看向石狮露出的两颗犬牙,会发现是墨绿色的,看起来竟有种呆萌之感,一瞬间石狮凝聚的威严又变得荡然无存。
江不弃轻声笑了笑,他还记得这是小时顽皮涂上的颜料,说是让石狮看起来可爱点。
“哪有让狮子可爱的?”
他的父母哭笑不得。
“我不管!狮子本来就是可爱的,狮子可爱点不好吗?我就要狮子可爱点!”
还是宝娃的江不弃奶声奶气地说着,格外倔强。
“好!好!让你涂好了!”
父母无奈地说着。
“不准让哥哥姐姐擦去了,要不然不弃会生气的!”
“行!”他的老爹吩咐道,“你们从今日起,每七天就要给这石狮犬牙上一层颜色,不要让他掉了,要不然咱们小少爷会生气的,哈哈哈。”
那时的情形历历在目,江不弃此时回忆起来耳根也不禁发烫。
两座石狮的后面矗立着一个庞大的庭院。正门前,一块烫金的牌匾高悬屋檐,上书“江府”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下方有着朱红的大门,合抱粗细的柱子支撑着横竖交叠的木梁,墙院上、屋顶上整齐铺就着清一色青灰色砖瓦。
气派、庞大、华贵,这是江不弃第一次看到自家府门时的感想。
正当江不弃端详着自家府门时,守门的仆役自阶梯上走了下来。
“少爷?居然是您!”
江不弃笑着点了点头。
“小李哥,我回来了。”
被叫做小李的仆役顿时笑开了花,丢下了江不弃跑回府里,自顾自高兴地呼喊着。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倒把我给忘了,算了,还是自己进府吧。
他笑着摇了摇头。
踏上阶梯,跨过门槛,绕过雕着山水的屏风,再直走一段距离,走过一个廊道就是江府的正厅。
而廊道两侧,左边是方形的莲花池,如今莲叶吐绿还能看见水中五颜六色的鲤鱼嬉戏,若是等到盛夏,那时荷叶舒展开来,荷花开放,就只能看见鱼儿泛起的水波了。
廊道右边是假山假水,山石间种着江不弃母亲最喜欢的各时季的鲜花,如今水仙、君子兰、海棠等花苞微吐,再过几日就能看到满园的姹紫嫣红。
江不弃一一浏览让人既熟悉又怀念的景色,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正厅。
望着正厅上的两个身影,江不弃鼻间微微发酸,他快步奔了过去。
左侧那个矮胖的男子是江不弃的父亲江义。
江义满脸络腮胡,褐色的面皮,一双眼睛明亮而有神。他身高不高,但四肢格外粗壮,两只胳膊无论何时都坦露在外。
“爹!”
江不弃立刻奔进江义的怀中给了江义一个强有力的熊抱。
“哎!你这……回来就好……”
江义本想说当着叔叔伯伯的面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但随即他心中一酸,将话咽了下去,反手就给了江不弃一沉稳的拥抱。
江不弃只觉自己如同被石头压住胸口,半点气都喘不过,在父亲的拥抱下挣扎起来。
“爹!你……想杀了孩儿么……快放开……孩儿……”
“哦!呵呵!失手,失手!”
江义尴尬地松开,江不弃顿感解脱,大口喘气。而后他朝右边的女子跪了下去。
诸葛青羽,这是江不弃母亲的名字。她有着美丽的容颜,齐腰的三千青丝,窈窕的身材。此时的慕容青羽身着月白色华袍,衣阙边纹着亮银花纹,她脖子上围着上好貂毛,腰间被衣丝带系住。
完美的身段,精致的容颜,红润的嘴唇,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她是一个有夫之妇,这分明是一个处在妙龄的少女!
“娘,孩儿回来了。”
诸葛青羽用宠溺的眼光看着跪下的江不弃,露出一抹笑容,那一刹,春风动,百媚生。她檀首轻点,伸出玉手搀扶起跪得笔直的江不弃。而后清眸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孩儿,露出一抹不忍的神色。
怎么消瘦了些?
她温柔对江不弃说道。
“快去换身干净的衣衫,然后再来拜见各位叔叔伯伯。”
屋内除了江义、诸葛青羽和方才通报的仆役小李哥外,还有着其他人坐于一旁,江不弃此时方才发现叔伯的存在,不由得觉得十分失礼。向着各位叔伯一拱手后,江不弃灰溜溜被丫鬟带去沐浴更衣。
正厅左侧是书房,右侧则是用餐的地方,后方还有一块花园,花园正北供奉着江府的列祖列宗,那是祖祠。
每年清明节江不弃都将独自驾车去香山,祭拜那里的一座孤坟。他自小就对此事十分疑惑,既然列祖列宗的灵位都在祖祠,为何又要去香山?香山埋的又是何人?为什么只能我一人前去?
所有的疑惑都未得到解答,他曾问过江义与诸葛青羽,但他们不愿提及。
久而久之江不弃也不再过问,每年清明香山祭拜被他当成一种惯例,理所应当,本该如此。
祖祠左右两边坐落着一排又一排的房屋,仆役、侍女、丫鬟、江不弃甚至他的父母都居住在此。两个花园、一池莲花、成片的房屋让江府占地宽广,面积之大、装饰之华贵足以排进岳阳众多府邸前三。
成排的房屋中,一间专属于江不弃的房间内。
年幼的丫鬟满头汗水将一桶温水倒入木桶内,又试了试水温,温度正好。她揉了揉肩膀,随后对帘后正在宽衣解带的江不弃怯生生道。
“少爷,洗浴的水准备好了。”
她柔柔地低着小脑袋,细长的睫毛轻微颤抖着,一双泛着浅紫色的水眸时而偷偷望上帘后的那道身影几眼,带着些许害羞,也有着几分疑惑。
府里的哥哥姐姐都说少爷待人很好,不知是真是假。
“你是府上新来的丫鬟?”
江不弃自帘后走出,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内衫和亵裤,望着面前陌生的丫鬟问道。
“乔儿……几日前……方到江府。”
这叫乔儿的丫鬟小脑袋愈加低下,糯糯的声音让江不弃心中荡漾。江不弃走上前去想要扶正乔儿的纤细腰肢。没想到却被她害怕地躲开,宛如受了惊吓的小鸟。
“在我面前不必弯着腰杆,就像对待府上哥哥姐姐那样对我就好。”
乔儿明眸微微亮了亮,水一般眸子打量了江不弃一眼,缓缓胎起了脑袋。稚嫩漂亮的脸蛋、樱桃小嘴,柳叶细眉、可爱的俏鼻,满头青丝被挽成四个环,两个挂于耳旁,两个垂于脑后。
她身着宽袖衣衫,露出洁白的双肩和微微凸显的锁骨,胸前被一根淡黄色的丝带系住衣衫。她看起来娇小可爱,却莫名带着一股诱人,别有一番姿色。
“少爷,我服侍您……洗浴更衣……”
乔儿又低下了脑袋,脸颊上涌上一抹红霞。
“不用了,你出去吧,这些简单的事我还是做得来的。”
江不弃收回视线,意犹未尽地喳喳嘴,挥手示意她出去。
“您……讨厌乔儿吗……乔儿那点做的不好……还请少爷原谅。”
江不弃正打算脱去内衫,丫鬟乔儿哭声便响起,他望去,只见乔儿小手抹着眼眶,哭的梨花带雨。这番可怜模样直叫人心软。
“管家伯伯叫我来服侍少爷您,您却赶乔儿走,是不要乔儿了吗?乔儿被父亲卖于江府本就是买来伺候少爷您,如今少爷厌恶乔儿,乔儿就连江府都不能呆下去了。”
“乔儿要变成无家可归的女子了!”
江不弃一拍自己额头,原来是因为此事伤心。他略一考量,便对乔儿道。
“既如此我不赶你走便是,我这正缺一个书童,此后你便跟着我吧,也可去书院学些东西。”
读书对乔儿这般贫苦出身的孩童来说可望而不可及,如今的唐朝建国未久,虽说依旧以科举取士,但学堂大都还是官府办置,私学堂少的情况下大多贫苦之人还不能上学。
因此,乔儿脸上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兴奋,同时看向江不弃的眼神也愈加明亮。
“少爷……您别动,我来服侍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