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潇回府数日,既没等来皇帝的诏旨,也没受到宗府的罪责,而吕家人的影子更是一个也不曾出现,好像那翊卫大将军吕柏英身死之事,已被众人给忽略了。
这一日,李潇正在后院花园的石桌上教安巧芸姐妹俩写书法,围墙拱门下,应王妃霍惜宸脚踏云履,提着一截红色的文卷走了进来。
霍惜宸将朱轴文卷打开,递到了李潇的手中,她的眼睛从安巧芸与夏沂莲二女身上扫过,柔声道:“也好,你们姐妹俩俱在,这皇太后赐婚一事,倒也须开诚布公。”
安巧芸与夏沂莲从石凳上盈盈身起,姐姐安巧芸微微捏合着双手,脸上已是较为清、淡然的平静:“王妃,我们姐妹二人早已属心侯爷,只求常伴侯爷身侧即可,这名分妻妾之位倒不甚在意。”
霍惜宸轻抚手指,柔婉的捋过安巧芸额角的乌丝,让其顺于发髻的一侧,她红唇中吐出的言语温情饱满:“好姑娘,委屈你们姐妹了。”霍惜宸又伸手触了触夏沂莲娇嫩的面颊,浅笑道:“我与你们家郎君,单独说说话可好?”
安巧芸与夏沂莲听到应王妃的用词,俱是俏脸飞红:“嗯,那我们先走了。”
花园中只剩下应王妃霍惜宸,以及皱着眉头捧看那道朱色文卷的安平侯李潇。
“潇儿可曾看完了?”霍惜宸伸手从腿弯下掖叠起裙褶,优雅的落身于矮石凳上,她未施半点粉黛的桃腮上笑意盈盈。
“咳,嗯~”李潇站那儿装模作样的看了好一会儿:“姑姑,这太后赐婚的卷诏上,怎么有这么多繁文缛节?”
“皇室亲恩,怎么会不隆重。况且,潇儿你娶纳贤妻,当是人身大事,当然要行礼格高规。”
“我,唉...”李潇怂落着一张苦瓜脸:“侄儿非要取顾君兰姑娘不可么?”
霍惜宸脸上的笑意慢慢化开,她用手掌尖轻轻拍拍身旁的石桌,示意侄儿李潇坐过来,随即面露正声道:“潇儿,这些年姑母从未对你严词厉色过。但,潇儿既为安平侯,更是我应王府唯一的男丁,能与顾家联姻,这亲上加亲算得上是莫大的好事了。”
“但是那...”
“潇儿!”霍惜宸却是出声打断了李潇的声语,她的目光中流溢出黯然之色:“就像当初,我对你姑父应王,其实并未生有连理之情,我却还是选择了嫁与他......”
“姑姑......”李潇听得出姑姑霍惜宸话中的些许无奈,但更多的是于往事的情怅。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李潇似乎想到了什么——姑姑霍惜宸年少时,与她情投意合的很可能是如今的皇帝楚仁碣!
楚仁碣登临帝位主要是靠吕家的扶持,而后为稳根基,只能是娶立吕氏长女为正宫皇后。然而,霍家一脉的男儿皆马革裹尸,只留下霍惜宸一片血脉,其母在濒死之前,便将女儿托付给了尚未娶妻的应王楚仁璋,希望女儿霍惜宸能身作正室。
难怪这皇帝对姑姑霍惜宸念念不忘,也难怪这皇帝与吕皇后还有吕家不对付!当然,李潇也知道,这只能算作帝后关系恶化的一个引子。
又是莺飞草长时,稍稍暖起的春意闹响了枝头的绿色。今天是观籣府的报道日,入府的学子首先第一件事便是围在榜前,查看去年年末的会考成绩。
榜首“李潇”的名字最为显眼,围于榜下的诸位学子早就认得安平侯了,见到竟然是这位“顶顶大名”的侯爷夺了第一,俱都议论纷纷。
副院长贺弼洲夫子挤开人群,站到了匾榜的旁边,他用长长的竹制戒尺敲了敲匾榜的木柱子,朗声说道:“诸位学子识好各自分数,稍后会放出今年的排班情况。”
“那个贺院长,我想问问这榜首安平侯李潇的卷子是谁给评定的?”“我们排不上就算了,顾姑娘怎能排在他后边位列第二?”“是啊...”“我也想知道...”人群中的不少学子开始起哄。
“嗬!”贺弼洲冷喝一声:“安平侯的卷子是我与其他二位夫子一起评上头三甲的,最后再由我府院长崔渊之夫子定的三甲之序。”
底下起声的学子们听到崔渊之的大名,瞬息便安静下来。
“少时,我会让夫子将李潇的答卷贴在这榜面上,你们这伙小子好好学学!”副院长贺弼洲站在匾榜前侧,扫视了一圈围在场前的众人,怎的这么久都不见小侯爷啊?
所谓香玉满怀,我们的潇侯爷这会儿还在被窝里睡得正舒服着呢~
“侯爷,该起床了。”安巧芸弯下柳腰,遣送玉手轻轻推推抱着棉被酣睡的李潇。
“哦啊,”李潇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支起身子:“芸儿啊,你怎生起得这么早的...”
李潇在安巧芸的服侍下穿好衣袍,体态慵懒的在侧厅洗漱后再去往府宅前堂。桌面上留有几道清膳小食,看来府内的众人都用过了,只有主子安平侯爷还没果腹。
正当李潇埋头解决饭餐的时候,王妃霍惜宸柔步过来,将一个黄色锦布小包囊轻轻置于桌面上,她随即妙动葱指解开了扎系的布巾角。霍惜宸拿出其内的一截短巾帕和一枚小金玉铭牌:“潇儿,这是当初你还在襁褓中时,随携的物件儿。”
“嗯嗯额~”李潇稍稍偏过头去,瞅了瞅姑姑手中篆绣有“李潇”二字的巾帕,和一块镂有马驹的镶玉金铭牌,他又收回脖子继续低头,对付着碗中的小米粥。
王妃霍惜宸看到侄儿脸上淡然的神色,她的内心却是侵染上了忧伤,望向李潇的眼中怜意尽显。霍惜宸此时以为侄儿李潇,是装作的风轻云淡,其实,李潇确是真的如此啊~
“潇儿,姑姑今日拿出这些东西,是因为依照你与顾姑娘的婚事安排,需要从侄儿你这边提去一件姻缘信物。姑姑思来想去,觉得这方绣有你名字的锦帕最合适不过了...”
“哎呀,都按姑姑的办好了。”李潇无所谓道。
见侄儿李潇确实不甚在意,霍惜宸也只是轻笑过摇摇头,她将那枚镂马的金玉牌放在手心,用拇指抚于其表面:“这枚异常精致的金玉铭牌,也许能找回潇儿你的身世。”既想着找回侄儿李潇的身世,又不想让这事来得太快,复杂的思绪在霍惜宸的心间蔓延。
“什么身世,不身世的,”李潇用筷子搅了搅碗中快见底的稠粥,他抬起眼睛与霍惜宸含情的眸子相触:“潇儿只要是应王妃的侄儿、应王郡主的表弟,便好了!”
闻得侄儿的这番话,霍惜宸心间的忧思为融融的暖意所化,她把镂雕着马驹的金玉牌紧紧的撰在了手心。
几近中午,李潇才到观籣学府中报道,递交名册时,碰到了满脸笑意的副院长贺夫子。
贺弼洲摇摇拳掌:“侯爷得头甲,恭喜~恭喜~”
李潇只是淡淡的摆过手,回了声“应该的”,便打道回府。
身为副院长的贺弼洲倒是又对安平侯爷高看几眼,这小侯爷既得观籣府中头甲,却是意不娇气不燥,小小年纪不仅才情绝佳,更是心性超然。
才出得观籣府的远门,李潇就被一道脆声给叫住了。
“小侯爷、潇小弟~姐姐找你问个话儿。”苏昕晴朝前边的安平侯招了招手,悠悠的声音甚是活泼。苏昕晴是李潇在甲三班的同窗,亦是顾君兰的闺中密友。
李潇见只有苏昕晴一人,也不见她常伴的顾君兰姑娘,他虽有些好奇,还是往苏昕晴招手的花坛边走去。
这个位面的宋朝,民风较为开放,男女之间的日常交谊并没有太过严苛的禁忌。李潇就与苏昕晴并排坐在了花坛围砌的石板上,当然,二人的臂膀之间也隔开了半尺的距离,倒不会惹来他人异样的目光。
“听说,皇太后赐婚于侯爷你和君兰?”苏家与顾家是世交,苏昕晴作为顾君兰最好的朋友,早在月前便发现了她的异样。于是,费了些心思,苏昕晴才从家中长辈处打听到了好友的事情。
皇太后赐婚并非代表立即定婚,还需双方家族长辈互通文音、互致礼信,比如说:先前王妃应王妃霍惜宸就拿了篆绣有“李潇”姓名的锦布,作为信物递交给顾家。因此,李潇和顾君兰二人的婚事并未传知周众,只有少数与此有联系的权贵方才晓得。
“嗯。”李潇将手臂撑在身后,伸直双腿仰面而坐。
“难怪这段时间不见兰儿了,难道你们的婚事将近?不过,潇小侯爷,你今朝才多大呢?”
“呃...”李潇刚想搭话,却是骤然惊觉,他迅速侧偏过身躯,也就是这瞬息之间,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块贴着李潇脑袋边的发髻飞过,掀携的风浪带起了耳际的发丝,足见这枚飞石掷出时的劲力有多大。
李潇和有些受到惊吓的苏昕晴起身转过头去,在花坛后方的不远处,瞅见了冲冠眦裂的翊卫将军府长子吕辛朔,以及面目阴翳的七皇子楚琌曜。
吕辛朔既是翊卫将军府长子,其父为安平侯李潇所剑毙;而七皇子楚琌曜一直都对顾君兰心有倾慕,却被李潇从中做过梗,现如今还被“截了胡”。
一个是杀父之仇,一个是夺妻之恨,这俩人聚在一起,看到安平侯李潇正身在前,当然是怒不可遏。
说实在的,虽然李潇对杀了那个以家人做胁迫的翊卫将军吕柏英,没有半点愧疚之意,但他作为一个穿越三世又为人父、为人子的成年人来说,倒也确实能明白吕辛朔此时的心态。
以前曾与这吕家小子多有过节,也曾出手整治过对方,现在,李潇看到其向自己扔石头,他倒也没有多大的怒意。
李潇偏过头作出言语,让身旁的苏昕晴稍稍站远些,他则绕过花坛向吕辛朔二人走去。
“安平侯!李潇!”吕辛朔已是咬牙切齿的神态,他朝着李潇怒吼出声:“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我们之间不死不休!”显然,怒火已经充盈了他的大脑。
由于是在名门学府之前,因此,被吼叫声引来驻足的围观人众中有不少是权贵族生,他们认得这吼叫出声的是翊卫将军府的长公子。听到这吕辛朔“杀父之仇”一词,众人俱把惊诧的目光投到了安平侯李潇身上。
吕辛朔的父亲可是京城中最大的卫府——翊卫军的大将军,其竟然死了,而且貌似与安平侯爷关系莫大。
先前李潇办差途中剑毙翊卫大将吕柏英,皇帝有意压旨不发,而吕家这边也是明上不说,欲在暗中报复,所以此事不曾宣扬,甚至连吕将军的死都有只有极其少数的人知道,更别提他是怎么死的了。
李潇直身面向吕辛朔,他脸上看不出神表情,只是缓缓言声:“你不是我对手。乖乖回去,找你吕家众人好好商议一番计策,再来对付本侯爷。”他又将目光转到七皇子楚琌曜身上,冷下语气道:“至于你七皇子么,当晚在近月楼上的事,我与郡主未曾追究于你,怎的这会儿好了伤疤忘了疼?”
听到安平侯的冷言,七皇子楚琌曜身躯一颤,当场便有了怯意,又想及对方武艺高超,楚琌曜的全身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心中的火气浇凉了大半。楚琌曜伸手拉了拉旁边吕辛朔的臂袖:“吕...兄,我等还是回报宗府,让他们去惩治这无法无天的安平侯。”
“呵呵,宗府?”吕辛朔显然被盛怒的气焰烧上了头,他早已听不进任何话:“要是报到宗府有用的话,现在这小侯爷,根本就不可能还嚣张的站于此处。”
楚琌曜感受到了吕辛朔那无所顾忌的怒意,他慌忙拉开一个身位,很是后悔与这吕辛朔一齐出来了。
本来七皇子楚琌曜想的是,借抚慰吕家丧亲之痛,进一步拉近与吕氏家族的关系,以期吕家在日后立储上的支持。但可悲的是,吕家早就定下谋逆之事,且勾连了另一位四皇子楚菻,他七皇子楚琌曜在对方眼中,不过算是个有点好使唤的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