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的粱京城内城外雾雨朦胧,观籣学府恰是选在此时,组织师生出游登山。
与初春踏青不同,在这个天气清寒、山路泥泞的时节登山,考验的是学子们的心性与韧劲,观籣府并不是只究腐文朽本的堂地,而是一所让其学生在品格、学识、体行上全面厚植的学府。
帘雨细坠、幕雾半围,观籣学府的师生徒步在京郊俣琅山上蹬岩,此方向所去,正是坐落着真然道观的峰顶。
山中雨势不大,又有层层林叶相掩,众人只需披上蓑卦,倒是山道泥石为连日来的雨水所化,遇到稍陡的地儿不太好上行。学府中的夫子历年多来于此,早就准备好了绳索,学子们便携拉互助,一顿劳力过后,观籣府的师生终于攀上了山顶。
随队的副院长贺弼洲夫子,与真然道观的观主是老熟人了,两人照面寒暄几句,观主便让道徒敞开大门,迎学子们进到道观殿前的广场之上,广场十分宽阔,足以让观籣学府的众人自由活动。
学子三三两两的围在一起,有的坐在坛边赏览道殿屋筑,有的俯在院角石栏上眺望山间景色。
“诶~诶,你看,那个年轻道姑好是漂亮!”一个学子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好友。
“嗯,乃真丽色也!”旁边的学子看着同窗好友悄悄所指的方向,眼光放亮的点头。
俏身立在殿厅前的清丽年轻道姑,除了尤心袇,还能有谁?她环视一圈,看到了广场西侧花坛边的李潇四人,上次,李潇为她带来“仙药”时,尤心袇正躺在床上愈伤而未能有言语,但俊秀少年李潇的模样却从她眼中映入了心里。
拂尘轻携,修长的青蓝色道袍随着欣细的身段摆曳,尤心袇行到李潇的面前,她微微低头,单手印掌以礼道:“贫道,多谢侯爷传药相救。”
“没事儿,没事~”李潇摇摇手。
“那...”尤心袇抬起秀目,却是看到李潇身边其他三人脸上的“坏笑”,她心中轻慌,赶紧将视线又回转到此番相谢的正主安平侯身上,正好与李潇看向她的明眸相对,尤心袇柔嫩的脸颊刹时变得红扑扑的:“那...那,贫道就回去了。”
尤心袇少有与人打交道的经历,何况对面又是同自己年龄相仿的俊秀少年,她更是不知如何多做谢语。刚刚说完嘴边的话,尤心袇便转过身,踱着小步回往了道殿内。
“嚯!”京兆尹之子曹樾笠用拳头锤了锤李潇的手臂,继续坏笑道:“潇兄弟,这小仙姑,可是对你有意思哦~”
“有意思你妹啊!”李潇甩手拍下对方的拳头。
“你妹啊”这个本不属于此世大宋的用语,由于和安平侯爷李潇混久了,李潇的三个同窗好友当然也都听得明白。
不过,一旁的祝昀却是接过话去,调侃道:“要是樾笠兄有妹妹,那听到潇兄对她们有意思,绝对会一个个往侯爷身上扑啰。”
“哈~哈!”刘祎之勾上好友祝昀的脖子,也跟着大笑。
李潇只能是反声笑骂:“滚。”
四人胡吹海侃时,提着个大袋酒囊的三皇子楚泓祯,气喘吁吁的从道观外跑了过来。
因为刘祎之不日便要离京,正巧赶上学府出游登山,所以他决定就在这俣琅山上与诸位好友作临别之行,此处没有酒堂花楼的奢糜,却有云雾峻川的缥缈,甚好!
由于李潇四人是参与学府的组织进行登山,因此不能带酒,于是,他们昨日便请过同为好友的三皇子楚泓祯,让其携些清酒上山。
三皇子楚泓祯从腰间的短袋中拿出五只白瓷云吞杯,摆放在花坛的围石板面上,他拧开酒囊的瓶塞,往五个杯子中倒上清酒:“此间我最为年长,今日为祎之贤弟道别,为兄理应亲自斟酒。”
五人各自捧起酒杯,却是有曹樾笠又出语而问:“祎之兄,非得要里离开粱京吗?”
“哎,父命难违!”刘祎之叹息一声:“我用尽了说词想要留京,家父仍然是一日也不予,我看他神色颇厉,不敢再求。不说了,我们兄弟几个满饮这杯,来日必有再聚时!”
“好!”捧举酒杯围站在一起的五人高声应和,又是喝酒、又是喧语,李潇等人一下子就吸引了广场上其他师生的注意。
虽然,李潇一贯不太喜酒,但此间处妙峰雾峦之顶,又着友人相别之情,淌入喉咙的清冽酒液,让他品出了一番别样的味道。思情倾涌让李潇想起了一首诗,随即他举着饮尽的空杯,对向刘祎之说道:“祎之兄,小弟想以从前一位友人所作的临别诗,‘借花献佛’送与兄长。”
刘祎之抱起双掌:“为兄洗耳恭听!”
李潇朗声:“颖水通波接州岗,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出自唐朝诗人王昌龄的《送柴侍御》,诗的第一句“沅水通波接武冈”被李潇“悄悄”的改了~)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明月何曾是两乡!”刘祎之口中默念着,随后抚掌大笑道:“绝好的诗句,吾能得此诗相送,万分之幸耶!”
有李潇朗语颂诗,又有刘祎之多声高叹,这首“篡改”过的《送柴侍御》,当然也被旁边场上的观籣学府人众给听去了。
本来有些喧闹的道观广场,随着诗句的诵出而突然有些熄声,随后,只是传出丝丝轻念诗句的言音。
“敢问侯爷这诗名为何?老夫,之前听得此诗是侯爷的友人所作,侯爷能否告予其名?”身覆长衫的王簨夫子走到李潇身侧,和声问到。
好友...难不成说是王昌龄么...李潇差点额头冒汗,只能硬着头皮接到:“嗯...此诗是学生的好友李逍遥所作,这诗的名字么...名字么,呃,就叫...就是《送友人》。”
(李潇心中双掌合十:“王大人我错了!柴大人对不起!”作者喵:“第一句诗改的什么乱七八糟,假惺惺的做作,你个文抄公,还怕错么?”李潇斜着眼:“要你管?!这样,我心里好受些,不行呐?”)
道殿外檐长廊横椅,顾君兰身扶半高的木栏,望着从屋檐滴落而下,碰碎在石板路面上的水花。她心中一遍遍轻念李逍遥所作的这首《送友人》,尤其是最后两句,顾君兰太是喜欢了。
仅凭几首传世的诗文而名扬天下的李逍遥,到底是何许人?依年轻的安平侯所说,既然是能为这位小侯爷的好友,那李逍遥应该也是一名飘逸的少年公子了,顾君兰痴痴的想着。
“我的好兰儿,一听到逍遥公子的诗文,又有点儿魂不守舍了?”苏昕晴脸上的笑意将她大大的眼睛弯成了牙月状。苏昕晴用食指卷起鬓角的长发,轻轻的刮在好姐妹顾君兰的脖颈间。
颈上肌肤传来的痒意,让顾君兰回过来神来,她旋过眼瞳对着笑脸嘻嘻的苏昕晴嗔了一眼,尔后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让其不能再用发丝饶自己的脖子。
苏昕晴靠在姐妹顾君兰的身侧,喃喃道:“不过啊,这李逍遥确实是文采斐然,今日的‘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算是取占了天下间九分送别之意境。”
“嗯...”
苏昕晴偏头看向身旁又陷入了思忖之中的姐妹——顾君兰长长的眼睫毛下凝眸莹闪,微挺的琼鼻、润薄如点绛的朱唇,与清雅的脸角轮廓构成了仿佛是最完美的侧颜,同是身为女子的苏昕晴也叹于此容色之美,她莞尔道:“这李逍遥,李公子啊,才情倒是过得关,但他必须也要是品貌俊秀,方才能配得上我家君兰~”
“晴儿~你...”顾君兰先是脸上一红,随之却是心中一暗,她想起了殿上师尊说的话,顾君兰稍稍抬起目光,瞅向不远处的安平侯李潇。
作为圣殿殿主的徒弟,儿女私情须抛之云外,而且顾君兰的家庭也早就被绑在了二十二殿这艘巨舶之上——
顾君兰的父亲是顾家二代中的长子,而其母则是二十二殿的教女,殿主吕宓将此教女作为一枚重要的棋子安插入顾家。
二十多年前,顾君兰的父亲卷入了一桩皇族的惊天密事,被二十二殿拿住了把柄,他只能暗中投靠圣殿,甚至连刚出生的女儿也送至殿主门下为徒。
顾君兰曾经从侧面询问父亲有关二十年前的事情,但得到的都是讳莫如深的缄言。
而作为圣殿殿主或者说大宋皇后吕宓唯一亲授的弟子,即便事有所迫,但这些年师尊悉心的教导和传艺,仍然让顾君兰对吕宓万分尊重,她也从未生过半点违逆师尊的心思。
美目定在不远处安平侯李潇的身上,顾君兰躲在柔唇后的银牙紧紧咬合,清光闪烁的眸子里,却映不出她此时已然做下抉择的心绪。
殿外广场中的李潇,全然不知他的“两重”形象在美人的心间摇拂,他与诸位好友喝着酒,体会到的是众人豪情及云之下的那抹离伤雾雨。
酒囊清空,五人放下杯子,气氛有些低暮。
既然情以至此,李潇又何须藏言,他直身高语道:“再借一首七言绝句——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刘祎之双臂合举,身躯因激动而震颤得不知再出何语。同刘祎之一般,听到从安平侯口中借来的、想必是李逍遥所作的这首七绝,观籣学府的众人再次齐齐静声。
(上边的七言绝句是唐代诗人高适的《别董大二首》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