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拦下了怒气冲冲要上前的我，对我摇了摇头，做了安抚的表情。
老先生呼喊着：“逆子啊，你快放开她！”说着他冲了上去要拉开壮汉，却被壮汉一个推搡摔倒在一边。老妇人被扯着衣领似乎有些透不过气来，眼神里却仍然透着坚毅：“这是我带了一辈子的银镯子，你拿去吧，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壮汉接过镯子用牙齿咬了咬，塞进怀里，骂骂咧咧的走了。
老先生默默去扶起老妇人，帮她理了理衣裳，我站在他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看到他颤抖的背影，我的心跟着揪紧。我看见老妇人抚了抚老先生的脸，给出一个安慰的笑。我俯身帮忙整理散落一地的杂物，木制的小摊已破成两半。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两位老人，但是我想帮他们解决眼前的困惑，我摘下手上的镯子，塞到老妇人的手里：“婆婆，这个镯子不是银的，但想必是能值些银子的。”见婆婆要推脱，我又忙说：“婆婆，我是真的觉得和你投缘，你们帮我做的糖人我很喜欢，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们，今日之事被我撞上了，我是不能能袖手旁观的。”
“姑娘啊，婆婆心意领了，你给了我什么早晚也会被拿走的，我们两个快入土的人，做这点小买卖，能有一口吃的多活一日便是偏得来的了，不妨事的。”
“那个壮汉是谁？我叫师父去教训他，叫他以后不敢再来欺负你们。”
听我此言，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先生深深叹了口气：“那是我的儿子，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啊……”
我和师父帮两位老人整理了东西，并执意带他们去看看了郎中，路上，他们和我聊起了过往……
原来，老先生叫乔汉生，老妇人叫楚蓉，二人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璧人。本已说好婚事，正要下聘之时，，年轻貌美的楚蓉却被山匪掳了去。乔汉生，集合了整个村子的力量把心爱的姑娘从山匪窝里救了出来。可自那以后，乔汉生的父母说什么也不再同意这门婚事，硬是给他娶了隔壁村的胖姑娘孙巧娘，说是孙巧娘身体很壮，能做农活，也好生养，有好多适龄的年轻男子求亲，乔汉生的父母砸锅卖铁下了重聘，才得了孙巧娘父母的同意。如果周汉生拒绝这门婚事，聘礼不退，那他们的地，牛，父母一辈子的积蓄就都没了，无奈之下，老先生只好同意。楚蓉当年是村里最美的姑娘，可自从被山匪掳走回来后便无人再愿意娶她，哪怕是做妾，人家也是不愿意的。乔汉生的父母自然也是不同意她再进家门。自那以后，楚蓉人一家便搬离了村子，再无音讯。
在乔汉生的儿子五岁的时候，周汉生父母身体不好已经无法耕种，家里又没有耕牛，孙巧娘实在受不了繁重的农活，只靠丈夫卖糖人赚点钱养一大家子，日子越发清苦，便和一个路过村子的书生走了。巧娘走后，乔汉生没有找她，而是四处寻找他青梅竹马的姑娘楚蓉。终于，在第三个年头得知楚蓉一家卖了房地，去了南方偏远的一个村子，她至今未嫁，乔汉生几经周转把楚蓉接回了家，楚蓉接受了他的儿子，也愿意和他一同抚养孩子孝敬老人。乔汉生的父母见孙子每人带也着实没有办法，好歹同意了楚蓉进门，但只是低调进门，无任何仪式，也没有婚书。
那是楚蓉进门的第五个月，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本以为日子会这样平淡的过下去，却没想到乔汉生的原配妻子孙巧娘回来了。当年的胖姑娘瘦了不少，见到已经八岁的儿子便抱着痛哭流涕。她跪在乔汉生父母面前，解释当年是为了给家里赚钱，想好好养儿子才被骗去别处赚工钱，却没想到被黑心老板关押起来日日做粗活还不给饭吃，她说她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她说都是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她哭求他们让她回来，由亲生母亲养着他们的亲孙子才能健康成长。
老人见她哭的恳切，也瘦了那么多，便原谅了她，一家子人抱着哭作一团。只有她的丈夫乔汉生知道她走的时候是带走了家里仅有的银钱，在夜里挽着那个书生的胳膊亲亲我我的离开的。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可怜儿子这几年哭着跟他要娘亲，如今看见娘亲哭作一团他更加心疼。
乔汉生询问了楚蓉的意见后也接纳了又回来的孙巧娘。他没有别的要求，如今，楚蓉也有了身孕，他只要求家里人善待她。孙巧娘也再三保证了会好好待这个妹妹，乔汉生知道委屈了楚蓉，可是生活还是充满了无奈，他无法取舍。
就这样他们又平静的生活了一年，楚蓉生了个女儿，公婆不是很开心，女儿降生后，她明显开始备受冷眼，只有乔汉生还是一样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她，甚至对她和女儿都更加疼爱。
他们的生活还是一贫如洗，乔汉生还是每天出去摆摊做糖人赚钱养着一大家子，已经到了吃不饱饭的地步。楚蓉瘦的皮包骨头，没有奶养孩子，她和汉生商量着买只羊，给孩子喂羊乳，乔汉生更加起早贪黑的出去赚钱，终于攒够了买羊的钱。可当他准备拿钱去买羊时却发现家里的钱不见了。晌午后才看见从娘家带着儿子回来的孙巧娘，儿子穿着一身新衣服，拿着糖葫芦。乔汉生发了很大的火，他让孙巧娘去退了儿子的新衣服，那是女儿的续命钱。巧娘见一向好脾气的丈夫发了这么大的火气也怕了。同意去退衣服，她哭着扒下儿子身上的新衣服，儿子哭闹着，不想脱。
这一幕乔汉生的父母看在眼里，母亲安抚了儿子叫他和楚蓉一起去退衣服，说是怕巧娘人单力薄，人家不给退，受了欺负。
可谁知，当他们衣服退了银两回来，女儿却没了踪影……公婆的理由是家里没有多余的钱去养一个赔钱的孙女了。倒不如现在就换些银子养家，当年他们也是换了两个小女儿才能把儿子养大，并给儿子娶了媳妇的。他们拿出来一个银镯子，那便是用几个月的小孙女换回来的。
楚蓉当年只有二十一岁，她伤心的晕了过去，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她昏睡了两天两夜才醒来。她第一次歇斯底里的大闹了起来，她拿起了菜刀，以全家人的姓名相逼，她只想找回女儿，可过了两天，公婆也不知道孩子到底被卖到了何处，买孩子的人是外地的，早已杳无音讯，不知去处……
闹过一番之后，老先生的父母和原配胖姑娘以及儿子联名指控楚蓉，这个拿起菜刀要杀全家的人是万万不能再留在家里了。乔汉生自然是不愿的，他用尽所能维护着楚蓉。见儿子态度坚决，这一家子把事情闹到了村子里，当年被山匪掳走脏了身子的女人，乔家不嫌弃收留她，她不知恩图报还要杀人，这个年轻妇人成了千夫所指的坏女人。乔汉生看见瘦弱的楚蓉日日以泪洗面实在于心不忍，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带着她离开村子，离开那个家。
就在他们收拾好行囊准备要走之时，他的母亲拿了麻绳挂在了房梁上，儿子和胖媳妇一人抱着他一条腿痛哭。
见状，楚蓉只拿了那个用女儿换来的镯子，独自离开了。她回头看了看被困住，眼里噙泪的乔汉生，那时，他二十七岁，看起来却像三十七岁……
瘦弱的楚蓉就这样离开了，她的背影映在乔汉生的眼里，被泪水模糊着。
这一别就是二十九年……
那一年，乔汉生的孙子娶了媳妇，他的父母早已不在，家里已经置办了大院子和田地。他什么也没带独自离开了那个家，开始了寻找楚蓉之路。近三十年没有消息的楚蓉竟然如此好找，村里乔汉生出走的消息一出，次日他便在那个他们曾经常去小河边看见了她。
楚蓉终身未嫁，当年的容颜已不在，身体也甚是孱弱，乔汉生带她离开了村子，一路往南走了很久，终于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小镇驻了足安置了下来。
一年后，乔汉生的儿子找到了他，砸了他们的家，因为在乔汉生出走的第三个月，孙巧娘便重病不治过了世。他儿子像极了母亲，徒有一身力气去不耕种，他卖了耕地，再也没了经济来源，靠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去别处做工赡养，最终，儿媳生了孩子，无法再忍受公婆一起的生活便也搬了出去。还未到四十岁的媳妇也离开了他，他把一切归咎于他的父亲和父亲身边的这位老妇人。找到他们后便是拳打脚踢，且拆了他们的家，拿走所有值钱的东西。
如今的这个小城，已经是这对老人辗转的第三个落脚处。耕种的收入不比卖糖人来的快，两人的身体也确实做不得重活，所以，他们只能这样抛头露面做这小摊位。
听了他们故事的原委，我想帮忙，却不知从何入手，师父说，他可以让乔汉生的儿子再也找不到他们，可楚蓉拒绝了，她趁着郎中在给汉生瞧病把我们悄悄拉倒一旁说：“我知道他惦念唯一的儿子和孙子，听闻孙媳也有了孩子后，高兴了好几日，他放不下的。”
我想给他们足够的银钱，让他们不那么辛苦，可师父却说，人世间向他们这样的家庭太多，我们帮不完，这都是他们的命数，我们不该也不能过多干涉，否则会因破了命格而引来更大的灾难，日后常去探望，尽人事，听天命吧。
最后，我们把糖人夫妇送回了他们的住处，临走前我还是把手上的碧玉镯子偷偷塞到了婆婆的口袋里。我不知道自己的镯子能值多少银两，只是想到婆婆给壮汉的镯子是用女儿换来的，是她这一生不管多难都一直留在身边的，想到此处我的心便隐隐的痛。
离开了这对老人，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沉默着。我对这个世界渐渐熟悉，走路师父不再拉着我的手，可这一次师父又拉起了我的手，紧握了下问：“瑶儿怎么了？”
“师父，爱一个人这么难吗？相爱的人为什么不能好好在一起？我以为孟姜女的故事只是戏里的故事，可是糖人夫妇的这一生却比孟姜女还要波折。”
“傻瑶儿，哪有那么多顺心如意的事，你若不是遇见了我，逃婚也是逃不掉的。不管是人是神还是仙都会有各种的无奈，只是活得越久，那些无奈便也看的越淡了。”
师父语重心长，我却无法看淡：“师父，也许是我活的还不够久，也许是我天生便是个执拗的小仙，我就是想不开，胸口这里闷闷的堵得慌。”说着我拉起被师父牵着的手往自己的胸口捂了捂。师父缓缓收回了手，我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脸上一热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师父的前面。
“所有生灵都有自己的责任和义务，总会因为各种牵绊无法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利弊无法权衡，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忠义两难全，乔汉生期初是因为孝道，放弃心中所爱，之后是因为家庭责任。当他这一生的责任都尽到了，他才有勇气走出来，寻找初心，好在他们现在圆了一世的兜兜转转，还是在一起了，也算圆满，瑶儿应该庆幸。要知道有多少人最终也不能如愿呢。”
我若有所思，看了看另外一只手上的两个糖人，婆婆说，红线线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祝福，想必师父定是知道的，他之前的脸红竟是因为这个。那么，我和师父算得上相爱的人吗？回到卧房，我把两个小糖人插在花盆里，用我仅有的一点点仙术将糖人护住，这样便可长期保存，不会化掉了。
和师父溜达了一整天，晚饭没心情吃便回了家，师父给我送来了糯米糕和一点果子便回房打坐了，我想去看师父打坐，在门口犹豫再三终没有进去。
这几日春梅和夏桃赶制出不少好看的衣衫，我便去看了看，师父为我定制的已经做好了几件，我拿回了房间挨个试了试，想去给师父看看，却又不敢打扰他。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和师父之间似乎莫名生分了。穿了那件粉色丝绸绣花的衣裙，我便独自出了院子，漫无目的的瞎逛。
途径小河边想用凉凉的河水洗把脸清醒清醒理一理自己混乱的思绪。蹲在河水边，水里却映现出师父的影子，我欣喜回头叫师父，身后却空无一人……失落回神，望着那河水，脑海里全是师父的一颦一笑，想了想孟姜女的故事，便也打消了挽起袖子洗脸的想法，只是静静的坐在河边发呆。
当我的目光慢慢飘向远处，发现一处河水里凸起的石堆旁好似有个黑影在晃动，定睛一看，竟是个身着黑棕色衣衫的人挂在石堆上，马上要被流淌的河水冲走了。
师父曾经交代过在人界不要轻易使用法术，为糖人我是迫不得已偷偷用了法术，可这河水里的人我似乎不能飞过去救他，只能下水了，好在我是个天生喜水会游泳的。
游到那人身旁才发现是个脸上还带着稚嫩的年轻男子，几乎没了气息，仅有一丝脉搏。这男子好似和我年纪差不多的样子，身材却比我高出一大截，不借助法力恐怕也无法把他拖回岸边。我只得把他拉上石堆，头朝下脚朝上倒挂在大石头上，我不知道怎么救他，心想大概这样他能把喝到肚子里的水吐出来，可是半天也没反应，我敲了敲他的肚子，好像能听见水的回声，又使劲敲了敲肚子，见没反应，便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背，我记得小时候呛到，乳娘就是这样拍我的。
终于，那男子猛地咳嗽两声，哇的吐出一口水来，看他有了反应我便加重了对他的拍打，他便又吐出几口水。只是，他还是不醒，我便不停的拍打……
“瑶儿，你再打他就真的死了！”好像有声音从哪里传出来，我环顾四周却没有人：“谁？”我警觉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