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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童年所在的村子,全称是圭都县红花公社景桥管理区星光七队。
整个村子大约几十户人家,二百多人口,三百来亩田。
这里是平原与丘陵相接的地方。往东是无边的江汉平原,往西是鄂西的崇山峻岭。
三国的陆逊,清末的杨守敬,开国上将贺炳炎,都是这里走出的人物。油菜田,麦田,柑桔林,桑树林在平原上交相辉映,依托西边长满绿色松林的群山,一串串白色的楼房座落其中,一向是安宁和美之地。
如果说美景和清新的空气可以饱餐的话,那小边家住这里是永远不会饿肚子的了,因为这里实在是一个风景很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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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单是它周围的风景,更有它居高临下的气势!那种揽尽一切风光的高兀!在门前的山坡上一根又粗又直的大檀树,枝叶茂密如同一把大伞;岗上东端则有一棵亭亭如盖的大泡桐,也是又粗又直,一到春天就是满头巨大的白色花朵。
屋前的山坡上则有各种竹子形成的竹林,这里至少生长着三种竹子,有的挺拔俊逸,有的青翠摇曳,有的细致茂密,各有各的风情,交汇在一起形成竹海。
小鸟在其间叽叽喳喳,平添一种宜人居的幽静;山坡上还种有杏树,桃树,桑树,以及芙蓉,都围绕这座山岗栽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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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北则有一座巍峨秀美的山峰矗立在身后不远的群山间,它名叫景山,是这一方地势的支配者,海拔高度四百八十米。景山上满是挺拔的松树和秀美的竹园,还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至今枝叶葳蕤,春华秋实,掩映着那里的庙宇。
朝西可以看见清江河翻卷着细碎的清波,象一个快乐的少女,那种土家族的未出门的少女,有时带来高山的寒气,有时带来夏日的清凉,有时又带来滔天洪水。然后,她婉行在丰美的冲积平原上,恬静得又象一个成熟的大姑娘了。
再往西看,在那清江河水波之上,一层又一层,由浓至淡,由深到浅,可以看见群山渐升渐高,直到极遥远的西天,一座座尖锥一样的山峰排列着,直插云天,在蓝天和白云下肃正挺拔,发出淡蓝色的光辉。
朝东当然就是那一望无际、富饶美丽的江汉大平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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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好象刚从梦中惊醒,两手空空,茫然无措。
“怎么,不去看看?”
“看谁?”
“奶奶呀,你没听见她在那边哼哼吗?门开在外面。”
小边这才发现有一个房门给砖堵死了,搞什么鬼啊?
他发现姐姐和小亚都用一种奇怪神色把他望着,有些诡意,有些锐利。
小边不禁头皮发麻,却从孤独中提升出勇气。
“好吧,我去看看,”他当即迈步向后门走,发现他们并没跟来,小亚也没。
他又一次觉得一个人的孤独,屋后种满青青的柑桔树,果实累累,出后门朝右,夯土墙上挖出一个窄小洞口,这就是门了,黄土露出,洞里黑转,游出一丝阴凉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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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一愣,迈步弯腰朝里进。
进到屋里,有一种深井般清凉的氛围,让人感觉不那么舒服。
这是他初中和小亚一同住过的房间,他曾和小亚一起把地面新土拍紧。他在这里画过画,写过小说,害过相思,写毛笔字的纸丢满屋。
墙脚有几个老鼠洞他都清楚,现如今似乎老鼠都不来了,现如今还剩什么呢?
转过身,就看见那张旧红漆木床上还铺着当年旧被,躺一位老人在打开的纹帐里。
蚊帐已灰黑,老人半躺半卧,穿件干干净净蓝布衬衣。床边放水杯,杯中插苇管,还有一只热水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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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慢慢看清环境,这才回转到奶奶身上,他并没走过去,而是隔几步,用一种平静的声调喊一声:“奶奶。”
他叫完打算就此溜掉,奶奶白发萧然,前额发际却很整齐,一张宽大脸庞,还是那么平和,只略有苍白,偶尔发出哼声。
小边将心略略平静,不经意一扫,看见奶奶露在裤管外的两条小腿,这两条小腿细得很,完全是皮包骨,永不能站起来了。
小边受不了对这一前景的预测。他面容悚栗,全身顿时爬满鸡皮疙瘩,额际涔涔流下汗水,加上喉咙凝噎,情绪一时又过于激动,尤其当他想到艰苦的打工生活,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升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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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奶奶看眼前这人死盯着她不走,便开口说话,声音很大:“你是谁呀?”
“小边。”
她望了眼前年青人一眼,似乎真的不大认出,接着她声音更大了:“哈,你是小边呀,我的大孙子,你怎么回来了?你几时回来的?你回来怎么不来看我呢?你爸爸呢?”
奶奶的声音里充满了老人此刻最大的力量。小边声音却很冷静,冷静得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没回。”
“你爸爸不在贤罗。”
老人的声音就不单是埋怨,而是愤怒,甚至充满了人世间最深的无奈,好象一种来自地底下最深处的激情。
这激情是他小边从未体验过的,顿时他觉得他锻炼得还不够,又觉得老人头脑完全清晰,这一点令人安慰,却又让人更加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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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努力在脑子里搜索一回,想找出一句话安慰对方,却又在口边噎住,他感到一股股冰凉的细流从全身各处往下爬,象毛毛虫附在他身上一样。
他一动不动,任那些小虫子爬来爬去,四周极度寒冷,手脚起一阵痉挛。
“写作把我身体掏空了。”
他理智地评价自己眼前的身体状况,渐渐平静下来,让一阵阵时空从头脑中掠过,低头沉思。
奶奶见这个大孙子没脾气,语气忽又缓和,几近哀求:“小边,我现在这个样子已不象个奶奶了,我也顾不得这张老脸,你有钱没有?我找你借钱,行吗?”
“没有,我刚好没带。”
“想买包方便面,用水泡着喝,我就喜欢喝那点汤,度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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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不回答,觉得事情正越变越丑恶,他真希望没看见这一幕,那么他就还是一个心中装满崇高理想的年青人,虽然受点挫折,却准备更大事业,可现在呢?他模糊地觉得,现在一切都完了。
奶奶不再说话,好象毒蛇已无毒可放,只在那轻哼。
他有点痛恨起奶奶来,他无话可说,他心地刚硬,他要是没遇上这种选择该多好啊,这种事情的影响怕是一生都难以抹去。
小边平静下来,振作精神走出去,抹抹脸回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