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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终于完成了他的写作，他打算把稿子放到姐姐那里去。
小边下楼时正好遇上他父亲，他越过父亲径直朝下，背后传来父亲无奈的话语：
“不信任，就搞不好了。”
听起来既熟悉，又有一种伤心和凄凉。
风往上，小边不由停住去势，回过身来仰头冲父亲看一眼，然后低下眼皮回答说：“我答应过姐姐的。”
说完他径直下楼去了。
姐姐在田里听说大弟回来，匆匆赶过来。
“除了我，任何人不要动它，也不要给人看。”
“你不打算出版吗？”
“没用的。”
回屋里，歇下坐会儿，小边便起身去看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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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尽量装得平静，例行公事一般，弯腰跨进那个矮窄的墙洞，不禁又一次感到骨髓空虚，不由缩紧身体，只有硬着头皮，又一次觉得境遇奇特，又一次仿佛永不再来，又一次站在奶奶床前，体验这份难堪和孤独。
他为什么要回来呢？他一定是有某件事做错了。
这怪不得别人，因为新国的创建只有他一人。
他看了看奶奶，她发际整齐，头发全白，她宽大慈祥的脸庞，风华更加的过去，两颊好象还很丰满。可是她腿，她的腿粗大无比，裤管卷到大腿，发白光，流白水，垫的报纸全湿了，床单也湿一大片，看去还挺干净，可能刚刚换过。
看看死神已在争夺老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害怕遇到。他真怕呀，他不想遇见死神，甚至不想再看一眼，可是他现在全看见了，这有什么办法呢？今后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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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轻轻喘息，桌子上放着水杯，还有两个冷包子，方便面也不少，可都没动。
大概她真的不再进食了，重要的是她脸色平静，她大概已没了怨和仇，这就好。
小边怕她再次愤怒，只好小心翼翼喊一声：
“奶奶。”
“你，是谁呀？”
很久，她轻轻开口问，看也没看他一眼。
小边的全身却发起抖来，象在她面前跳起了非洲舞。
“我是小边呀。”
“小边呀，是你来看我呀，奶奶要死了呢，待我死后，你把我送上山，好不好？”
这几句话说得很慢，好象早就考虑好了，只等有机会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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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边没有从其中听出来愤怒，却感到奶奶的思绪还是那么清晰，对他还是那么看重，他终于放下心，有点无动于衷。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死呢？他却是要走了，这一走，也不知要走到天涯何处。
到哪里去呢？
他仰头想着这问题，对奶奶的话便没回答。
屋顶有一片亮瓦，这就是白天这屋的光源。
小边觉得已没有回答这问题之必要，便只是在那里用怜悯的目光望着奶奶。
奶奶也没有再说什么，随后她轻轻地哼起来，好象很痛苦似的。
小边也没有办法给她止痛，看来这一哼一时也没有尽头，他便无言地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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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您为什么说死不瞑目？
小边从外面回来，在家呆的一段日子，有一天忽然听见他父亲说：“我死不瞑目！”为此小边思想上沉重了好久，心中感到非常难受，不知道这话里指的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小边的工作不理想么？他父亲为他担忧了么?
小边从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一家有名的公司工作，但二年后他却不辞而别，跑到南方打了两年工，然后一无所有地回来了。
接着他还呆在家里写了两年的小说，那时他父亲一定是忧心忡忡的吧！随后小边在家乡的中学代课，然后他在技校应聘教过几年书，再然后又参加过司法考试，没考过，然后又在家开办辅导班，也没几个学生，现在则跑到宜昌打工去了。
小边的工作生活总是没有安定下来，他没有保险，他的户籍也在原来公司的集体户口上，至今孑然一个人，他父亲是为他担心了么？担心他就这样沦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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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您为什么说死不瞑目？
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道路，他父亲真的这么放在心上么？他真的一心希望孩子们有一个安定的，前途远大的好前程么？他为此真的付出太多，以至于看到今天的局面心有不甘么？
可是，小边的道路是他自己选择的，要责怪也只能责怪他，作为父亲直接批评他就是了，为什么要说死不瞑目呢？而且说得那么重，那么清晰，让他们都无可逃避？
于是，从那以后小边更加地明白不能长久呆在家里了，只有快快出门，到别处打工去，这样，他便出门来到了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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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您为什么说死不瞑目？
小边一直在思考他父亲突然发出的这句话语的意思。
是因为他父亲觉得自己的一生是一个欺骗的一生么？他父亲少年时代因为爷爷早逝，而顶梁柱太公又跟着去世，家里垮掉，没有男劳力而从中学退学，在家干过一年农活，后来听说中师有招生考试，于是他赶去报名，终于以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
中师毕业后他父亲成为了一名全面合格的教师，却被分配到了全县最荒凉的高山上任教，在那里教了四年时光。后来他参加过鸦官铁路大会战，三三零工程建设，然后又回到家乡重新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做到了小学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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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后他父亲教过中学，当过中学校长，再然后他离开老师岗位进入行政工作，当了一名公社秘书，整天为领导写稿子，接电话。四十年过去，最后他父亲从乡民政助理员的岗位上退休了。
他父亲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他觉得这是一个大欺骗，是吗？可是他父亲在农村干农活的时候是何其辛苦！后来能当上老师又是何等感激！他虽然只是一名小小的行政干部，可是乡亲和亲戚都把他当作他们的骄傲和后台，他过了一生的受人尊敬的日子，衣食无忧，老来有靠，为什么在退休几年后他父亲会说死不瞑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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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您为什么说死不瞑目？
是不是他父亲对改革开放的一些政策和现象难以理解？与他一生的理想背道而驰？他为入党写了十几年的入党申请书，原因仅仅因为出身被定成了富农，而解放前买的一点田并不是祖上流传下来的，而是太公从别处搬迁来到此地拼命劳动挣下来的，并且因为抓壮丁，因为疾病，早就所剩无几了。太公一死，家里的柱子也就倒了。他父亲只得从学校退学，幸好后来有乡人看顾而报名考上了中师，端上了铁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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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亲一生是欢喜多过忧愁。从小，他父亲在家里是宝贝，因为三房人只有他一个男孩，他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三年自然灾害他没有挨过饿，这是他父亲自己说的：因为学生家长总是担心孩子的老师饿着，想方设法让孩子给老师带来山野上能吃的东西。文化革命也没有斗到他，因为他不属于当权派而只是一个过时的右派。工作上上级对他曾经也很器重，听说宜昌教育局曾经抽调他到那儿工作，但他中途退出了，因为觉得离家太远而且不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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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您为什么说死不瞑目？
他父亲是一个与人为善的人。在他当国家干部的岁月中，直到退休，与他为敌的人不多，甚至只是传闻中的存在。他是因为他的同事有的处境比他好而忧愁么？他父亲也只是一个中师毕业，还要求有着更大更好的前途和待遇么？
是他父亲退休后一直未能适应的缘故吗？他一直郁郁寡欢，退休后他父亲曾悄悄对小边说，他想跟小边出门去打工。可小边当时否决了，他说他自己都不好找工作，一出门两人很容易分散的，并且还彼此牵挂。于是，他父亲再也没有提这件事了，这样使他提前退休后无事可做，每天只能坐在椅子上假寐。他是受够了这样的日子了么？他父亲不打牌，不跳舞，没有朋友，每天就是去钓鱼，可他并不喜欢钓鱼，他万般无奈却又找不到人述说，他本就没有话语，却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让人心情沉重的话来。
父亲，您心中哪里不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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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您为什么说死不瞑目？
是不是他还在追寻着理想？他心中有理想而一直未能实现？他爱好书法，会吹拉弹唱，爱画画。他还爱写对联，但这些东西他都未提起，画过一幅老虎再没有了，二胡拉断了弦就挂墙上了，毛笔无数地竖在笔筒里。他也只在过年时用来写写对联。他把入党誓词中所说的话是不是当了真？现在还有几个当了真？但他苦苦写了十几年的入党申请书，相信他的精神在那些年月里早就入了党，党性已经深入到骨子里了。
从前当秘书的时代他还经常为领导写发言稿，理论上的东西一套套，但现在他绝不提起。他一定是当了真，觉得现在的一切与当初真的太矛盾，让他难以面对，让他难以适应。
但时代是不断发展的，过去的理想是过去一代人的理想，他们已经真真切切地付出了，不光是他一个人，而是整整一代人，现在又是另一代人的世界了。过去的理想还当真干什么呢？他看他们去做不就行了吗？但他们是不是又太让他失望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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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您为什么说死不瞑目？
他父亲是不是认为与他母亲相处得不够融洽？两人的隔阂已难以弥补，始终有矛盾？当他母亲把他父亲的工资全盘掌控后他内心非常的不习惯，大闹几场之后还是败下阵来。当他母亲坚定地离开农村，来到他父亲工作的乡政府与他住在一起后，他内心是不是一直非常抵触？为此大闹政府也不是一次二次了，他的缺点就是太有修养，而母亲是一个自称十五岁就踏入社会，从小被当作男孩教养的人，他怎么会是她的对手呢？！
当母亲骄傲于儿子考上了大学是她一手培养出来之际，他父亲忙于工作根本就未加理睬，于是他母亲也理直气壮地搬来要与他生活在一起，再不两地分居了。小边看到他父亲内心并不很高兴呢！当他母亲把他工资拿到手后，他的自由也就大大减弱了吧！虽然他还是抽烟，还是喝酒，烟越抽越少，酒越喝越多，他的处境就越来越被动了吧！于是当小边一无所有地回家了时，他父亲就发出了死不瞑目的感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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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您为什么说死不瞑目？
他父亲和母亲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边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在他们记事的年代起，只要父亲一回家，家里就吵得一塌湖涂，然后父亲在家呆上几天就匆匆离去，剩下他们母子相依为命。母亲守在家里是多么孤苦！他父亲与母亲的结合到底有多少感情？直到她对您完全失望，并发出了要您死的毒誓？！实在小边他们也弄不清。
那年小边考上重点高中，他父亲和过去中师的女同学开始了通信，被母亲发现后撕得粉碎并且大吵大闹，父亲又退缩了。还好今天他父母两个还是好好地生活在一起，未起波澜，平常的生活他父亲总是被动地等待着母亲的吩咐，母亲没有吩咐的家中之事，他很少主动去做，最多就是在门口站着，或者在椅子上坐着，度过他的退休时光，他身体很好，却身无分文，束缚在家中，被各种有形无形的绳索捆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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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您为什么说死不瞑目？
在小边他们小的时候，他父亲从来没有打骂过他们，但也正眼都不看他们一眼。但当小边考上重点高中的时候起，他父亲看他的眼神变成了骄傲和喜悦。当小边考上了名牌大学，他父亲看他的眼神居然变成小心翼翼了，就好象小边成了领导似的。其实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是父亲的儿子。当他毕业后脱离工作岗位，变得无处藏身之时，他父亲看他的眼神则变成了烦燥，叹气成了他最多的表达方式，有时借着生活中的小事也会对小边进行声色俱厉的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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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您为什么说死不瞑目？
小边作为他父亲的儿子从来谈不上恨他，因为他父亲从来没有打过他们骂过他们，这是一个奇迹，是他完全不同于其他父亲的一个奇迹。但母亲却没少打他们，在那些艰苦绝望的日子里她把他们当成了出气筒。他们不恨父亲，如同他们不恨母亲，但他们也谈不上爱他。他们之间更多的象是一对陌生人，是因为他父亲长年在外工作，很少顾家的缘故吧！现在，他父亲说了死不瞑目，小边也没有任何表示，没有去找他父亲问一问，他心中有一些什么难解的结？难弥补的恨？没有替他想一想，他有哪些未办成的事？他好有机会替他父亲办下来。小边就只是把这句话放在记忆深处了，然而这句话时不时要冒出来提醒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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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边独处的时候，他会想起父亲，想起父亲清清楚楚说的这句话，这也算是对父亲的一个交待吧。惭愧的是，他居然至今还是不明白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意思？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下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母亲总暗示说这句话是针对他小边说的，但他不觉得父亲对他有什么恨，如同他对父亲没有恨一样，他们之间是陌生人。
现在小边已经离开家在别处打工，无法顾及到父亲了。让父亲独处并让他对自己不满意的地方采取行动吧！但小边每次回到家一看，一切还是原样，父亲并未采取任何行动，他说不上这是为什么？可能最终的原因还是母亲把钱都把得紧紧的，甚至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的缘故吧！
小边曾经再三提醒过母亲，说这样做不人道，可母亲对此不予理睬，要么大发雷霆。
有几次，他父亲额外挣到一些钱了，可他却又马上主动地把这些钱全交给了母亲，所以说他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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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您为什么说死不瞑目？
而且当着他们的面说这句话，正好象在他们的脸上打了一个耳光一样，至少也说明他们对不起他吧！但他们不这么认为。他们从不认为对不起他，他们成长于艰苦的年代，和普通农村的孩子一样成长起来，对他父亲从来没有作过更多的要求。小边考上大学的过程中，他父亲也从来没有额外地付出过什么努力，完全是听天由命，倒是学校的老师们对小边恩重如山，他至今也没有报答。父亲，尽管他对小边或有怨恨，但他顾不上你了，您多多保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