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清是近百年间最善推演道人之一,世间大事多有征兆,神京黄龙辗复,南海百丈海啸,中原十年大旱,王朝更迭,山河伏难对于他来讲,大多都可提前知晓。
可也就止步于知晓了,无法改他人之命。
大概一百年前,李元清还不是“元清真人”的时候。某日观测星象发现,东北某地血气沸腾,卜算一番确定位置后,由于年轻气盛,又十分好奇,决定远行前去一看。
行月余,只见是一普通山村,山村位于两诸侯国交接之地。
村中多为妇幼老弱,大多青壮早已被征调去打仗。
李元清只是悄然观察,在师尊叮嘱下,并未介入。
几日后,果然小村庄遭受兵灾,被另一国打秋风的骑兵围困。几乎毫无抵抗就被攻破,村中献上钱粮,对方仍不罢休,把村中所有人聚在一起。
李元清亲眼目睹一场大屠杀开始,由于并不善武力,根本无法阻止。
看到几名在村外河堤边玩耍的男童,意外没被抓住,一时起了怜悯之心,偷偷带走。
当时没有带回真武山,一是因为距离太远,旅途奔劳,二是由于山上条件较差,无法收养更多幼童。
遂出于好心,几番辗转,把四名幼童送与当地一富贵人家照料。想来会健康成长,也算在心中弥补一二。
回山后自己大病一场,一年多后才堪康复。他的师傅得知此事后,告诫他“命若可改,天下再无苦命之人。一饮一啄皆是命数,再染因果,只会更造业障。”
让他闭门修行,不许他再下山,再接触这件事。
二十几年后,一诸侯国被灭,被灭之国百姓十不存一,攻克之国所到之处全部实行屠城之策。
每破一城,领军大统帅都宣布不封刀,放纵兵卒肆意屠杀十日。
攻破都城更是屠杀月余,坑杀所有降兵,再一把火烧为白地,是为近数百年最血腥的统帅。
后得知这位将领正是当时村庄的四男童之一,这四个幼童重新安置之时,求李元清赐了名,四人相互结为兄弟,立誓必报灭村之仇。
四人在军队、朝政攀爬,几乎把持整个诸侯国后,终于灭了当年屠村之国。
但却由于权柄太胜,被国王设计诛杀,四家族数万人被屠。
救了四个人,间接害死了四百多万人。
也许天道早已知晓李元清会去救下四个男童,无论何人都在命运的看管和运筹之下。
修道之人,为何要清静无为?
并不是自私的缘故,而是自以为能力更大,而去想担负更多所谓的责任。
随性而为,或许只是让事情变得更糟。
不沾俗事,不染因果,为自己,也为他人。
李元清在门坐下后,平静的看向心境起伏的叶忧
“今日为师有些事不得不与你说了,你且安坐,静心听来”
叶忧绷紧的身体稍稍放松,眼睛望向师傅的方向
“叶忧,为师推算自己寿命,已不多矣”说罢,单手向叶忧虚按,示意他不用紧张,继续听。
“从接你上山就封你穴位,不许你言语,师傅实有苦衷。若不如此,你难以命过十岁,每多言一语,泄一分机妙。
别的师兄弟学道法术法,贫道亦知晓你心忧钦羡,想要惩恶扬善,弘扬我法。
可你与其他师兄弟不同,你所学大梦三千术,在旁人看起来就是睡觉而已。
贫道知,你是极不愿睡觉的,自你上山,传你法诀后,你从未安睡过。
你性子果毅、善良,从不愿把自己的难事与他人谈起。
大梦三千听起来缥缈玄妙,实质上是最艰辛的道术。可修行者资质百万里挑一,心性百万里挑一,圆满百万里挑一。
自修行开始,永远都会做噩梦,永远梦见修罗炼狱、鬼蜮罗森、妖魔鬼怪、恶兽凶煞,不会例外,不会停止。
日复日,年复年,体质会更加虚弱。”
李元清脸上的愧疚痛苦之色愈见厚重,不得不停下,长叹一口气。
“门内都说,咱们师徒二人是话痨师傅,哑巴徒弟。
贫道这唠唠叨叨的习惯,是改不掉了。希望你以后开口之后,不会学得师傅这般,罗里吧嗦的毛病,连个道侣都处不上。”
叶忧轻轻一笑,师傅平日话是许多,但也就只是对特定的三五人而已,大多数时候还是试图要摆起德高望重的样子。
听其他师叔说起过,年轻时师傅爱慕之人,就是嫌他太过啰嗦,没有修道之人仙气,俗不可耐,没有与他结成道侣。
那以后,他十分注意言行,这才让“元清真人”的名号有传播度。
在此之前旁人都玩笑道“一起化三清,元清、元清和元清”“一个元清三台戏”
叶忧知道师傅心中有太多秘密,都不能与人说,才会慢慢有话痨这个属性。
他扶着床沿站起来,走到一旁去倒茶。
李元清继续:“大梦三千术,一术斩三恶。徒儿,跟我交个底,你已斩多少?”
叶忧把茶端来,放在李元清手边的小桌上,略一回忆,用食指沾了点水,在桌面上写到“五一九三”几个字。
“已做五千多次噩梦,苦了你啊”李元清说道
叶忧摇摇头,只是抬头疑惑的看向师傅
李元清知道,叶忧在问为什么要学这个道术,思量了以后,道:“世间人人都做过梦,有美梦,有噩梦,亦有平静之梦。
有时会觉现实中所遇之事,已在梦中出现过。
有时会在梦中预测灾厄幸运,清醒后果然应验。
世人多不会记得昨夜之梦,无论怎么回忆,都像是抓沙子一样,愈是用力,留存的愈少。
梦,不止是个可有可无的事物。
它是连接命运的丝线。
梦中现恶难,皆是人们被渡阳元,汲气运。
现今天下大乱,世人梦恶更多。
小恶成大恶,大恶成灾厄,灾厄成世难。
而大梦三千术,就是把自己化做夜中火烛,招惹小恶大恶向你扑来。
修行愈深,火烛愈亮,恶难愈强。
伴随而之的就是承载梦境的躯体,随着恶难的增强,伤害也愈来愈重。
像是装烛火的灯笼,千万次撞击,早已残破。”
说到这,似乎有点不忍继续说下去,叶忧拍了拍师傅的手,示意他不要难过,平静的看着师傅的眼睛。
“许是贫道太过无情,让你从懵懂孩童就开始走上一条死路。
徒儿,你是澄澈之人,贫道寻百年才寻到你。
虽对你甚是不公,但为师,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
叶忧再次摇摇头,握住这个陪伴自己垂垂老人的手。
“星移斗转,山河破碎,三百年间苍生遭逢的劫难,自古未有之。
若贫道能修大梦三千术,如何会让你一个孩童担此苦差。
修甚子长生?
若人人求长生,苍生何存?
贫道李元清,愿拿长生换苍生!”
李元清并未入先天之道,仍然是个凡夫俗子,可在当年,是最有可能成就先天之境的修道天才。
入得先天,换的长生自在。
道门先天和江湖武夫先天,又有不同。
修道之人讲究练气,习武之人讲究练己
习武之人就像是矿石,杂质越少,锻炼越快,有生之年经反复淬炼捶打,终变得钢。
修道之人就像是玉石,先天决定起点和顶点,根据特点细细雕琢,尽量维持天然,终变成宝。
修道之人寿命更长,有史载,曾有先天道人命长三百九十一。
习武之人杀力更绝,有史载,曾有先天武夫独自击杀三百余。
李元清当时天赋卓绝,远超当时天下道门一众之才。但他翩翩选择了演算一道,一条断头之路。
演算一道,窥测天机,必遭天噬,无法长生。
从他选择救苍生这条路以后,就开始找寻传人。唯有大梦三千术,或许有一线可能,挽救苍生。
最终等来了叶忧。
叶忧无论前世今生,都是善良之人,魂如无垢琉璃,魄如澄净水晶。
几无私心杂念,他就是修行大梦三千术的最好传人。
叶忧不后悔自己转世成所谓的救世主,也不埋怨师傅教授了他这个道术,只遗憾自己的能力弱小,怕不能完成使命。
十年时间,才斩恶五千多。
大梦两千,斩恶六千,破唇启言
大梦三千,斩恶九千,得道轮回
若是不能......
李元清看着叶忧嘴角又不知觉溢出的鲜血,痛心道:“师傅无用,徒儿...”
叶忧脸带笑容,蘸着茶水,在桌上写着
“时日还多”
山上,晨雾已完全散去,又是一家贵人上山烧香,真武山当真是蒸蒸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