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伴着黄烟刺中了冯达的右胸——就在他推开梁晨曦的一瞬间。
天时地利人和,冯达算计好了一切,连到迫不得已之时,使计让对方留自己一命,放其余人等回京的备选计划都算计好了,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岔子出在了梁晨曦身上。
这世上,冯达独独干不过、拿不住、无法算计的便是梁晨曦。冯达那一惯的猜忌、小心、谨慎、周全……一遇到梁晨曦,不知为何就消失了。
梁晨曦根本没有喝下黎成为她配置的药。
她在药沾舌的那一刻就发现了异常。
从小吃惯药的她并没有因此而对味道的感知变钝,反而异常灵敏,甚至可以尝出汤药中所含何药。
她故意呛咳,在冯达为她倒水时,将药倒进了床旁花架上的花瓶中。
她算好了药的起效时间,假装熟睡,骗过了冯达。
那对任何人任何事都疑心三分的冯达一点儿都没有怀疑她,连查看一下她是否真的睡过去了,确定一下自己迷倒她的计划是否成功了这一基本常识都没做。
剑在没入约一寸之后,被拨了出来。
剑极速没入而又被迅速抽出,血随之而喷射。
伴随着剑与剑碰撞的声响,马车震动着。
喘口气的功夫,车门口的剑响声停了。
冯诺探头钻了进来,询问是否有事时,发现冯达受伤。近前仔细查看伤口后,取绢按压伤口。
冯达抬左手按压住伤口,冯诺退出车箱离去。
在毫无准备之下被大力推至一旁的梁晨曦,头侧撞到了容盖上,虽无外伤,却起了肿包,只感阵阵跳痛,头晕目眩。
很快,黎成钻进车箱,开始给冯达处理伤口。
梁晨曦也逐渐恢复了清醒,忍痛靠回冯达近前,给黎成打起下手来。
车厢外打斗声依然……
冯达望着一脸焦急的梁晨曦,心中泛起阵阵暖意。
在暖意的包裹下,疼痛仿佛在渐渐消失……冯达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失去了意识……
*
在幽幽的茉莉香气中,冯达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依然在马车上,发现自己正躺在梁晨曦的怀抱里。
他还从未像这样被梁晨曦抱在怀里过。
他的头被梁晨曦的双臂搂在怀里,他的脸被梁晨曦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而梁晨曦正定定地看向前方。
马车缓缓地向前行驶着。
如果现在掀开车帘的话,长.子.县城已然映入眼帘。
马车之所以行使速度如此之慢,一是伤患众多,二是有了守备军的护卫。
在冯达昏迷之时,守备军赶到了。
在守备军的协助中,杀手很快被歼灭。清点尸身,共八十八具。
冯达一行中,冯达受伤,梁晨曦黎成冯诺无碍,云儿左臂受刀伤,影子加那三名“车夫”共十八人中有七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一人亡。伤者均中毒——那“黄烟”之毒见血而侵,毒性强烈,入心脉而人亡,影子中的亡者便是死于中毒。他受伤本就比旁人多,又处于黄烟正中,发现中毒后没有及时封住心脉,在打斗中暴毙。
受伤中毒者均得到黎成的医治,暂无大碍。
冯达伤势并不严重,无伤及脏腑,中毒虽深,但及时服了黎家的解药,暂时控制住了药性。
他周身麻痹,连剑伤之痛都无从感知,更感觉不到梁晨曦指尖的温度和温柔,但那幽幽的茉莉香、梁晨曦清晰的面容和车轮滚动的单调声响,至少表明他五官中有三官并没有受到损伤。
他不知道梁晨曦在出神地想什么。
对梁晨曦的任何猜测都会令他不安,让他陷入不好的情绪中。
但,至少梁晨曦没有抛弃他,至少此时此刻没有抛弃他,这让他心绪难以平静。
在梁晨曦为他挡剑时,他的身体先于他的思考而行动。
现在一切都归于平静了,他可以思考了。实事上,从他醒来看到梁晨曦居然还在,居然像现在这样抱着他时,他就没有停止过猜测。
晨曦会救他,是出自于善良的本性,是出自于对他的在乎,还是出自于反正要死不如救人一命的一箭双雕……她在挺身而出之时,是如同他一般,身体的本能反应,还是在那一瞬间只是闪耀出“想死”二字……如若是本能反应,那会是出自于对他的情感吗?……
反反复复的思考中,他只是想从那点点滴滴的表象中探知,她对他是否有情感,哪怕是一点点的情感。
——如果她对我真能有那么一点点的、一丝丝的情感存在,该有多好啊!
可他看不到,无论他如何搜寻线索,他都看不到。
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知道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都不可能是因为她爱他。
她为他挡剑,她因他焦虑,她把受伤的他搂在怀里……他希望这些都是出自于她对他的爱,可那不可能是,他知道,那不可能是。
就算不是也好,就算不是也好,只要她在他身边,只要她还在他身边,他就是喜悦的——他已别无他求,他早已别无他求,他只要她还愿意留在他身边,活着留在他身边……
——或许,此次受伤是因祸得福也说不定,或许晨曦会因我受伤暂时放弃随黎清遥而去的计划也说不定……
他希望如此!他希望梁晨曦即使对他无情,至少看在相处两月的份上也不会对他置若罔闻。
冯达闭上双眼,悠长而缓慢地吸嗅着那早已充盈鼻息的茉莉香气,祈祷着一切如他所愿……
*
车队自高地沿驰道缓下,向长.子.县城而去。
城所在之处一片暗然。只城门处显现的点点光亮让人感到安心。
天早已黑了下来。
无月之光亮,前行之人在火烛的引领中默默前行。
行至城门前,城门已开。
郡守县令率郡县两级官员外迎,见车驻而众官拜迎。
众车夫下车,旁立。
冯诺下车行至冯达车厢前,掀帘请示,之后行至众官前,代冯达回礼,表不能下车亲自回礼之歉意,表相迎护卫之谢意。
等冯达一行行至郡守安排之下榻官邸时已近丑时。
虽在城门处就已言不必陪同,请众官散了,各自回府休息,然郡县两级主要官员依然陪同至冯达下榻处,当面再请在自己管辖范围内使冯达受袭受伤受惊之罪,再表对冯达伤情之关切。
待众人散去,梁晨曦简单梳洗,并在冯诺的帮助下为冯达擦拭一番后,已丑时三刻。
下榻之房间宽敞而明亮。
在灯火映照下,里面的陈设一目了然。
房屋经过精心打扫和装扮,显得十分雅致。
外室悬有字画,摆玉陶青铜之器,花瓶插鲜花缀其间,熏炉处青烟缭缭,蕙香四溢……内室中日用物品一应俱全,贴心到女用之梳妆物什都有精心准备。
冯诺熄灯出房阖门后,冯诺手中所握的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屋子里瞬间变得黑暗而宁静。
伏天暑热,虽已是深夜,却依然闷热得让人感到烦燥。
虽然奔波劳累了一天,梁晨曦却无一丝睡意。
冯达已入睡。
众人散去后,黎成来看过,为冯达服了黎家药后,开了一张方子,命人到黎家药铺,将方子给了,因熬法特殊,让黎家药房熬好,再带药汁回来为冯达服下。
冯达剑伤失血加上中毒本就虚弱,黎家药又有助眠之效,故在梁晨曦还未和衣躺好时,冯达就已沉沉地睡着了。
与当年黎清遥中毒时,梁晨曦手足无措不同,如今的她医术虽还比不过黎成,却早已高出普通医者许多,连宫廷和太常属的太医令也不见得比她高明。
在侯府这四五年,梁家上下的病,她都给瞧。初时小病,侯府之人还是叫侯府医者来医,大病照常请太常属太医前来医治。然,在梁晨曦回侯府后不到一年时,梁炎次子梁翳的小儿子突发重病,昏迷不醒,最后连太常属太医令都被请来了,却依然表示无望,并暗示活不过三日。梁晨曦二嫂赵媛与梁翳夫人赵芸是堂姐妹,两家虽住得有些距离,但两姐妹因关系甚好故常来往。赵芸的小儿子病后,赵媛每日去探望,听到太医令下的断言后,知道应该把这消息告诉掌管梁家宗族事务的主母阴氏知晓,便在回府时改道侯府,向阴氏禀明此事。当时梁晨曦恰好在场,把赵媛的话都听了去。赵媛讲述得很详尽,梁晨曦听到一多半时,就猜出大致是得了什么病。待赵媛言毕,梁晨曦表示,她可以试试,便随着赵媛来到梁翳府上。几针下去,不到一刻钟,孩子就醒了。她医治半月有余,孩子就活蹦乱跳,全好了。至此侯府有什么疑难杂症就都请她来治了。阴氏看她有些事做,就不会常常发呆走神了,故渐渐地连小病也请她代劳了。
她知道冯达此次很凶险。剑未伤及他的脏器只能归于上天垂青。因伤口离心肺太近,故虽车中黄烟不多,侵入他伤口的毒不多,却迅速侵入了心脉,只是量少,才没有当场毙命,再加上黎成的及时救治,冯达现在才会尚存生机。
刚才在车上,冯达昏迷之时,她已经看过冯达藏在她身上的密文了。
她一直很介意冯达为何要给她下迷药,而且下了迷药后还在她身上藏了东西。到她被抱上马车后,她意识到,或许迷倒她是为了更好地上路。可她伪装得很像,冯达应该不知道她其实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故而她不解,如果只是简单的上路回京,根本不需要迷倒她,只要看好她就行了。到他们一出黎府就被袭击时,梁晨曦意识到冯达迷倒她或许跟袭击有关。可怎么想,都是她醒着更有利吧?
——他就那么确信我一定没事吗?就那么确信时刻都会有人保护我吗?就不担心我在昏迷中因无法自卫而被杀吗?
——难道他担心遇袭时万一无暇顾及我,我会趁乱怎么样吗?
——我能怎么样?难不成担心我会趁乱跑掉吗?还是趁乱会了解自己的性命?
——可与这些相比,还是我被杀更糟糕吧?
——难道他现在已经不顾虑我了?难道他认为我被杀掉更好吗?
——他在我身上到底放了什么?难道要利用我的死做什么文章吗?……嗯,一定是这样的!冯达是个能利用就利用的人,如果自己有什么可被利用之处,他一定会毫无顾虑地利用的,这就是他的一贯作法啊!……那他到底要利用我干什么呢?
她思索着,用她所了解的认识的冯达可能会有的思考方式反复思索着,直到冯达游走在她脸庞上的手指打断了她的思索。
她得把全部的精力放在控制住自己忍耐他的抚摸上,绝不能让他知道自己还醒着。可抚摸还好忍耐,那窒息般的亲吻差点让她因无法呼吸而挣扎。然而第二次遇袭及时解救了她。
好在,那之后,冯达安静了下来,除了紧紧地搂着她,偶尔会把脸埋在她的颈间外,没有再干什么多余的事,让她可以重新沉浸于思考中。
那温柔游走在她脸上的手指,那牢牢吸吮着她的双唇,让她迷惑——这怎么都无法和他要利用自己的生命来达成某个目的联系起来。……或许,这正是他的狠毒之处,决绝之处,即使有留恋,该利用之时也绝不心软。否则无法解释他迷晕自己,还在自己身上藏了东西这一事实。
——他到底要干什么?
——为何我们会频频遭袭?
黎清遥的死对梁晨曦的打击是很大,但几日下来后,她多少已经平静下来了。虽然,她知道自己不能苟活着,但也不会每日只想着如何尽快了解自己的生命,去向师父赔罪,去陪着师父了。她要以更稳妥的方式离开人世,故而她十分留意周围的情况,她在找寻机会。这几日,她虽然感觉到冯达有心事,也总见冯达在她听不到的地方和旁人说着什么,从他的神情上也看得出来他一定在谋划一件很紧急、重要的事情,但她始终无法从蛛丝马迹上窥知冯达正在干什么。冯达甚至在她阖眼其实并未入睡时,也没有在她能听到的范围内说过什么能让她了解他在干什么的只言片语。因此,他们的匆匆出行、频频遭袭,让梁晨曦迷惑。这之后他们还会面临什么,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无论答案是什么,我都是一将死之人,静观其变吧。
既然想不通就不想了,这就是梁晨曦。
马车虽快且颠簸,但好在软垫厚而蓬松。在那规律的一晃一晃中,停止思考的梁晨曦渐渐睡着了。
当箭入容盖的声音再次响起时,警觉的梁晨曦倏尔醒来。她知道他们再次受到袭击了。
——看来,有人一定要致我们于死地!
冯达一直就很平静,她明白冯达早就知道有人要刺杀他了。
——他的平静或许是出于他一贯的冷静,或许是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内,或许这几日冯达所做的事正是在应对别人对他的刺杀。
她要看看冯达如何应对,如何脱险,如何利用自己,又如何利用这些事将对方击倒……
——利用一切可利用之事!
梁晨曦在心底冷笑着。
——原来,当你不再在乎一个人的喜怒时,不再在乎一个人对自己的看法时,是如此的轻松。完全可以脱身事外地冷眼旁观着。所面对之人也不再可怕,即使那个人是冯达……
可当她猛然睁眼看到长剑向冯达刺去时,她本能地飞身而出,迎向长剑又如何解释;当她感到冯达推开她时,她的震惊和恐惧又如何解释;当她看到冯达中剑中毒,很快昏厥时,她的慌乱和因恐惧他的离去而不停颤抖的手和狂跳不止的心又如何解释;当她意识到冯达有救时,那种安心和心喜又如何解释……当杀手被消灭,当他们重新上路之后,怀抱冯达的她陷入了混乱。
她隐隐地感到了什么,可她又不愿深究那到底是什么?那将她突然陷入恐惧,陷入她从未有过的,即使是初见杀戮,即使是知道黎清遥要抛弃自己,即使知道赵承轩可能会送命……她都没有过的恐惧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只知道她害怕失去他,或者确切的说,她不想冯达有事。她可以死,但冯达不行。冯达还得帮她报仇呢——他死了,赵承轩怎么办?
——可自己真的那么在乎赵承轩吗?听到师父因自己而离世之时,自己不是放弃一切要随师父而去了吗?
——那为何自己不想他死呢?他对自己的意义不就是他可以为承轩报仇吗?
——不!不!冯达对自己的意义只有报仇!一定是那样的!
为了不让自己受到动摇,她想起了冯达藏在她身上的东西。她要用它来证明自己和冯达之间只有交易。
冯达藏在她身上的是书有字的白帛。
展信时,她愣住了,上面书着的是承轩教过她的密文。承轩说过,书信是最要不得的东西,关键时候是会要人命的,能口传的东西就不要留书信。但很多时候无法亲见面述,又不能让人传话,就得靠书信。可既然连自己最信得过的人传话都不行的事,却用书信来传又太过危险,不仅有传信之人看信之风险,还有丢信,甚至对方看信后没有及时毁掉而留下字据的危险,故不得不传信时要用密文。密文即使被发现,能解释它的人也只有懂密文的人,就算对方供出了密文所书,只要写得人否定,别人也只有疑心的份,不能用作证据。
——冯达居然懂密文!这怎么可能,承轩为何要把自己发明的密文传给冯达?冯达到底是什么人?承轩被害的时候,冯达应该在晋阳才对啊?冯达不是在及冠前都没有离开过冯府吗?
她匆匆看过密文,一份是写给她的,一份是为承轩平反的详细计划。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冯达到底是要怎样帮承轩平反。每一步都设计精妙。想到了一切可能之变数,写下了可应对之策。她不得不再次佩服冯达对全局的了解和掌控,不得不再次佩服冯达的心思缜密。
那写给她的信相较之下却很短:晨曦吾妻,展信时余已被俘,或亡亦有可能。无论俘亡,余许汝之诺言,余不愿因余有变而不顾。望汝译密文而呈书于陛下,望汝协陛下为晋王平反,望汝助余完成余之于汝之诺言。
信中只提了一件事,就是为承轩平反之事。那里面没有对她生死的利用,没有对她的漠视,反而是念念不忘对她的承诺。尽管里面没有提他对她的情感,可她却从那看似就事论事的字里行间读到了他对自己的情意。尽管她想否定自己的猜测,可她还是在一遍遍地阅读中,在那短短的七十一个字间看到了她最不想看到的他对她的情感。
那种感觉就像在新婚夜听到冯达说想要她时是一样的——不是交易吗,怎么就真的变成夫妻了?不是要利用自己吗,怎么就变成……
她知道那是冯达遗书般的书信,但凡冯达对自己活着有信心,他就绝不会蠢到留下书信这样的物什。赵承轩明白的事,冯达不可能不明白。况且冯达还懂密文,那世间就她所知,只有承轩、丞相和她懂得的密文。虽然她不明白冯达为何会懂,但至少这说明冯达是承轩的亲信,至少说明冯达一定见过承轩并受教于承轩。难怪他以前总是表现出对承轩十分了解的样子。
——冯达,你到底瞒着我多少事?
——冯达,你到底是谁?
——冯达,你又为何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却还要为承轩平反?那到底是出自于你对承轩的情感,还是对我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