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诺云儿二人出了府门。
官里街道宽敞,街上鲜少有人,更少有人闲晃,偶尔看到有人,也是不知谁家的侍从下人出门办事,个个行色匆匆。大人们出门都是坐马车,更不会在街上闲晃。
京城最有名的三里是宗里、戚里和官里。
三里与皇家宗庙园囿,将整个皇宫围在中央。
宗里住着皇室宗亲。本朝在秦郡县制的基础上规定,不仅是侯,就连王也只享食邑。宗王不仅不能回封地,而且对封地无管辖权,必须住在京城宗里。皇子及冠封王后,也会搬到皇上赏赐的宗里府宅里,包括太子。
戚里住着国戚。当今皇上及当年代王姻亲住在戚里。
官里却并不是只要朝中高官便可在里面开府建宅。官里的府宅都是按规制建好的,皇上赏住的官员才可入住。现在的冯府便是冯达任太常时皇上赏赐的。
此时,许英正站在冯府斜对面府邸后门边的大树下,刷着马毛,一副悠闲的样子,时不时看看旁边的门,仿佛在等人从那门中出来一般。
云儿心想,许英大白天,如此显眼突兀地出现在那里,定是有紧急之事,可现在冯诺跟着,她根本没机会了解。
云儿提示冯诺远处那人便是许英。
二人没有停下脚步,从许英身边过时,用奇怪的眼神看了许英一眼,仿佛在说——这大明天的,这人在这儿干什么?
但许英明白二人的意思,等二人走远了,他翻身上马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许英转了几个弯,来到西市一间茶棚,坐在棚外的桌边要了一盌茶。
等了有一刻钟,远远看到云儿冯诺向他这边走来。
冯诺——他知道,以前调查冯达的时候,对他也进行过彻底调查。
他起身,向云儿方向走去,给云儿使眼色,想让云儿把冯诺带去偏巷,他便可击倒那人,向云儿传递消息。
可云儿没有回应他,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许英正奇怪间,二人已近在眼前了。
冯诺不知为何,突然被绊倒一般,一下撞到了许英身上,许英下意识地扶了一下。
冯诺站稳后忙向许英赔不是。
云儿站在旁边没有动。
冯诺赔完不是后带着云儿走了,留下了一脸茫然的许英。
许英回头看了二人一眼,转身上马向城东去了,手里攥着素帛。
*
冯达房中——
冯达没有起身到梁晨曦身边去,怕吓着她,更怕破坏这难得的好气氛。
他希望她能尽快接受自己——妄想也好,情绪总被她牵着走也好,与能被自己心爱之人接受相比,都无足轻重,统统被弃之不顾了。
他想和她多说说话——人与人的贴近不就是从相互了解开始的吗?
可如果气氛太过缓和,他知道她主动找自己说话的兴致就没有了,因而他收回开心的表情,看着梁晨曦,语调平稳地道:“你美名远扬,京城有不知道你的吗?我知道你很奇怪吗?”
梁晨曦皱了皱眉——这也算答案?
不过她的心情却随着冯达的回应变得越来越好——冯达似乎心情变好了一些?只希望他不要再突然变回冷漠!
梁晨曦叹道:“我怎么会有美名啊?京城谁人不知我当年被皇上赐婚许了人,还没过门就克……还都言我人已疯癫。你娶我怕不是什么荣耀之事吧?大家等着看你的笑话也说不准呢?”
“你还真真把好事说成了一件晦气事!也不怕我心塞!”说着,冯达冷哼一声,看了看窗外,冷冷地道:“我的名声才是好不到哪里去呢?随外人怎么想吧,我不在乎!”
梁晨曦道:“京城与你门弟相配、待字闺中的小姐有很多,貌美如花、才艺双绝的我知道的就不少于十人。无论门弟、年龄、相貌、才艺、品性,哪一点我都不出众,还有过皇上亲赐婚约,再加上梁家失势,我怎么想,你娶我都是一点好处没有!”
*
京城世家贵族,包括皇家在内,就是一个由婚姻结成的大网。
只韩梁两大外戚家族而言——
当年的韩皇后是韩凤的胞姐。
韩皇后嫡长子、当今太子赵威娶的是姬太后侄孙女、左将军舞阳侯姬婴长女姬娇。
韩凤育有十子、八女,成婚者十二人,均与因跟随皇上起事成功而重登高位的周时诸侯国王室后裔成婚——世子韩鹏娶的是皇上胞妹朝阳长公主与少府安邑侯田武之长女田华,次子韩翔娶的是左丞相平阳侯姒文之女姒双,长女韩婉嫁的是太傅信文侯熊仪之子熊文……
梁禹生四子一女,梁炎生十三子十女,其中已成婚者二十人,嫁的均是赵家宗族,或朝中非贵族出生、只因跟着皇上打天下有功而被封为列侯的原赵国旧臣之后——梁禅娶的是姜夫人长女安华公主赵平,梁宇娶的是皇上胞弟齐王赵能之女长安郡主赵媛,梁空娶的是征虏大将军平原侯柳牧幺女柳无双,梁玄娶的是郞中令襄平侯武赟次女武娣;梁炎世子梁怀娶的是楚王赵谦长女安平郡主赵安,次子梁翳娶的是宋王赵诚之女平乐郡主赵芸,长女梁慧嫁的是鲁南王赵昀世子赵通……若当年无赵承轩谋逆案,梁晨曦嫁的就是梁皇后嫡长子晋王赵承轩。
世家贵族通过联姻形成巨大的政治派别势力,但往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家出事,就会牵连一串。
梁晨曦绝不相信玩弄权术的冯达娶自己只是为了找一个人过普通夫妻生活。
——可赵承轩谋逆案对整个与他相关的世家贵族、朝中重臣都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其中受打击最大的就是梁家。梁家的姻亲虽因自身势力强大而未受多大的影响,但与梁家的关系早已变得疏远。远到互不来往,远到不了解的人根本想象不到他们曾经有过私交,还感情甚好。
——梁皇后因皇上专宠多年,感情极深,虽没有被废,却不再掌管后宫,禁足于来仪殿思过至今。既无法掌控后宫,亦无法传递消息。
——梁侯、梁炎不再掌军权,空顶爵位,赋闲在家。虽掌控军队几十年,浸濡颇深,但为防风波再起——梁家确实是再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是真正做到了对朝政、对军政、对军队的不闻不问。因而即使娶了自己,梁家为保这好不容易保住的命也不会再涉朝政了,更不可能涉及对梁家来说最为敏感的军政了。
——齐王、楚王与当今皇上一母所生。齐王擅文,楚王擅武,打天下时三人齐心,坐天下时也未心生间隙。太子一派自知无法撼动二人地位,故设计承轩事件时并无牵涉二人。可二人在承轩事件后就如皇上一般,与梁家疏远了。现在恐怕在私交上,冯达比梁家二位侯爷还要与他们交好许多吧?至于与梁家有姻亲的其他王室,他们自身的处境就很微妙,不可能为了梁家而让皇上再对他们生出嫌隙来。
——柳牧一直征战在外,亦未受牵连,现镇守雁门。虽与梁侯是生死之交,退一万步来说,冯达有什么行动时需要梁家从中牵线调用军队时,也不可能用上几千里之外的部队啊?那可是真正的远水解不了近渴!
——武赟是皇上的绝对亲信,在皇上还是公子的时候就是皇上的护卫。虽曾与梁侯、梁炎私交甚好,但此人公私分明、忠君不二,怎么看也不会为冯达所用。
——自己的兄长和堂兄们,承轩一事后,均从武臣转为文臣,且官阶均有谪降。经过这两三年的官场变动,虽官阶有所回升,亦逐渐向权力中心靠拢,但依然大不如前,能影响到朝局的关键职位均无涉及。梁禅现任治粟内史中丞,辅佐治粟内史掌管谷食钱货;梁宇任监御史,派往汉中郡;梁空为太学授经博士,授《春秋》;梁玄任廷尉府右平,掌平诏狱。
无论如何掂量,父兄对于助升冯达仕途都杯水车薪,冯达娶谁也不应该娶自己——这一直是梁晨曦想弄明白的地方,因而她想趁现在冯达心情好,问个究竟。
*
冯达看着梁晨曦,好笑道:“真不知你这是在自谦,还是在贬低我的眼光。怎的说你也是长于江湖,怎的对门第比我这长于世家、见惯了尔虞我诈之人还在乎?”
梁晨曦道:“不要岔话!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在京中,哪怕娶我的堂妹也比娶我更有用,你不可能不知道啊?我们梁家的姑娘长得都差不多,性情也相差无几——”
“好了!不要再言这些无趣之事了!”冯达打断了梁晨曦,“人与人之间本就无甚可比,哪怕是同胞所生亦无可比。总比来比去,非要比出个优劣来有何用。以后不要再想这些了,既然已嫁为人妇了,每日就想些如何管理好家、如何做好人妻之类的事就好了。”
冯达突然打断她的话且言带不耐,让梁晨曦的好心情荡回谷底,颇感沮丧,故不再言语。
见状,冯达知自己的言行让梁晨曦感到不快了,不禁对自己再次因梁晨曦之言而心生烦燥,脱口说出未经斟酌的话而感到后悔。
冯达怕刚刚有点起色的关系就停在此处了,便起身走到榻边,柔声问:“不高兴了?”
说完,冯达上榻坐在梁晨曦身旁,握起她的手,继续道:“我承皇恩才有今日之地位,只一心想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
“皇上当年起事时,号召周时诸王后裔与之一同起事,却养虎为患。尤其是晋王事件后,为保住梁皇后,保住以梁家为首的那些赵国旧部,皇上不得不做出妥协。皇上耗心耗力二十年,好不容易将他们压制住,使其远离军权,尽量少的占据重要实职,染指朝政。可晋王事件后,短短一两年,他们就卷土重来,牢牢把持住了朝政,可见他们的实力有多么强大。
“此外,他们还有不容忽视的蛊惑民心之能。起事时可靠此煽动民众反秦,内治时可靠此稳定民心,现在也可靠此掣肘皇上。这也是皇上为何明知艰难,却极尽心力实施新政(只封宗室为王,而外姓功臣均封侯;怕宗王学周时诸王各据为政,因而只许王享食邑,不许他们回封地)的主要原因。
“皇上智谋过人,前期铺陈时巧妙隐敝,行动时迅速猛烈,让他们吃了闷亏,皇上未动一兵一卒便夺了他们的权,实施了新政。之后,皇上听姜丞相之言,以安享富贵为名,把他们都迁到丰京定居,就像当年始皇帝迁六国旧贵族入咸阳看管一样,也是为防止他们在故地经营势力,重新起势。然而,放在身边的狼,稍微看管不严便会成为祸害。他们不能有大动作,就搞小动作,渐渐渗入京都,渗入朝堂,伺机而动。这也是为何他们单凭晋王事件就能迅速回归并掌控朝局的重要原因。他们的速度之快,来势之凶猛大大超出了皇上的预料。
“姬太后是诸王后裔的中心人物,是当年赵燕联合抵御秦时嫁与代王的燕公主,未生育。当今皇上娶了姬太后侄女姬氏,并允诺成事后将她立为太后,将姬氏立为皇后,将姬氏之子立为太子,才得到姬太后的支持。而姬氏命短,亦无留下子嗣,姬太后便选了她的外甥女韩氏给皇上作正室,助皇上得到燕韩两国旧势力支持。皇上登基后,册封韩氏为皇后,嫡长子赵威为太子。韩氏虽当皇后不到一年就病逝了,但对太子并无丝毫影响——站在他背后的真正人物是姬太后,姬太后不倒,他就倒不了。
“与此相对,与皇上共起事的赵国旧部虽是擅战之人,起事时可纵横天下,守疆土时可抵御外敌,但在治国和政治谋略上无经验,在玩弄权术上更无法与那些世代浸濡权谋的诸王后裔相比。他们一旦在朝政上,在言行举止中露出破绽,就能被立马发现,一口咬死——这可不是小心谨慎就可以避免的事——这就是九皇子一派当年遭重创的重要原因。
“皇上经过反思,开始逐步扶持十皇子,意图借十皇子,在他身边重新笼络新势力。此外,太子倒了,也有个服众之人取而代之。虽十皇子天资一般,性情柔弱,但他毕竟是依然在位的梁皇后的嫡长子,而且他的天资和柔弱也使他不足以对皇上构成威胁,而让皇上对他十分放心。即使十皇子无御国之能,但只要皇上能为其配好即忠心又能干的臣子,将来也可保国泰民安。
“亦或,十一、十二、十三皇子均是梁皇后所生,各方面能力都比十皇子强,就算皇上担心十皇子无法坐稳皇位,他也大可在太子倒台之后,找个由头夺了十皇子的身份,扶十一皇子,若十一皇子不行,还可用同样的方法,夺十一皇子身份,选十二皇子,如此这般,直到皇上选出自己满意的。但那都是后话,以皇上现在的处境,怎么看十皇子都是最佳人选。皇上要借他真正意义上的嫡长子之名,聚为己所用之臣,将绝对权力慢慢夺回到自己手中。
“我这三年来,所做之事为何能成功,单靠我个人是不可能成事的,靠的也是皇上。我就是皇上要用来削弱太后一派,让梁皇后一派——也就是他自己——再掌权的棋子之一。而,你也知道,为九皇子平反是最有力的扳倒太后和太子一派的事由,所以你我二人只是不谋而合,即使你不为九皇子,皇上也会借我之手为九皇子平反的。当年,皇上也是没办法,只能先极力将九皇子一事压下来,留待之后再报一箭之仇。那之后,他苦心经营,再加上我们这些臣子的协助,朝局已经开始明显向梁皇后一派倾斜了,时机已日渐成熟,现在皇上已经要开始反攻了。
“只是你出手太快了,比我预想的还要快,打乱了我与皇上原先制定的计划,所以我只好抢在你前面把韩凤带走。比起阻止你行动,抢在你前面行动更容易,这样既能稳住你,又不至于坏了原计划。我现在给你解释的是为何会抢在你前面灭了韩家。
“至于我为什么会娶你,与这些谋划都没有关系。皇上怎么舍得动梁皇后的家人,把梁皇后禁足来仪殿五年不得见,皇上已经够难过了,怎么可能再把梁家卷进来,一损俱损呢?皇上还要留着梁家人重整旗鼓呢!”
梁晨曦由先前低目搓手,到渐渐抬眼看着冯达言语,诧异中,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意——她没有想到,冯达为了解释,居然对自己言尽如此!这是何等的机密啊!这得要何等地信任自己啊!
“因而,我娶你真的只是想娶你。你没有见过我,但我见过你,就像你当年偷偷见九皇子一样,我也偷偷见过你,就像偷偷见过九皇子后你为自己定了终身一样,我也为自己定下了终身——就是这么简单。只是怕你不答应才设计以交易换承诺,故管他天下还有多少好女子,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要你!
“我坦言如此,只是希望你能对我稍加信任,真正放手晋王一事。也希望你能明白我对你的心意,试着接受我。”
他的表情和语气如此温暖,如此真诚,没了平日的掩饰,这让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感到了踏实,心不再惶惶的,也不再冷冷的。
——现在完全信任他,自己还做不到。
——但或许自己可以开始试着不再猜忌他,而是信任他;试着不总想着如何对付他,而是顺着他了。
——而至于他的情感,就算自己无法以感情来回报他,但或许可以像当年对承轩一样,对他以真心相待。毕竟我们是夫妻啊!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
——可是,依然令自己心慌的是,为何他对自己的事总是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
——自己的事,总觉得他都清清楚楚——连自己偷偷见承轩,并为自己定下终身这样的事,他都如此清楚。可他的事呢?自己却总有一种,只知皮毛,不知其真实面孔的直觉。
——他到底知道自己多少?
——自己又真正知道他多少?
五年来,深知信息重要的梁晨曦,想到这里时,不禁又心虚起来——再也没有比所知信息少于对手更可怕的事了,它会让己方处处受制于人。
言毕后,冯达对自己的如此坦诚也诧异不已,但此时的他已无心后悔了,只一心盼着梁晨曦可以尽快接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