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阴得厉害。
乌云压顶，一场大雨是不可避免了。
黎清遥一夜未睡。
昨夜的情景和离别的痛楚让他无法入眠。
现在他的心就如同这天气一般阴郁憋闷——
他算好了日子，给梁侯去了信，今天按推算梁侯就应该到了。
一想到梁晨曦今日就要离开，他就心痛到无法呼吸。
他出了房门。
他得找人说说话，来缓解他的痛苦，否则他不知道要如何撑到梁侯来，撑到送走梁晨曦！
他已经想好了，要让梁晨曦安静地离开。
他无法与梁晨曦道别，当然梁晨曦也不会乖乖离开。他要给梁晨曦用些药，让她睡着离开。
他也无法见梁侯，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给黎成留了话，让黎成帮他度过这一关。
*
清晨，梁晨曦听到黎清遥的房门响了。
她开心地一个骨碌爬了起来，出了房门。
梁晨曦也一夜辗转。
与黎清遥不同的是，她太开心，太兴奋了！
和衣躺在床上，她满脑子都是和师父在一起的情景和情不自禁印在师父脸上的那一吻……
她搞不清自己这一夜是否有睡着，只觉一切如梦境，一切又那么真实！
梁晨曦远远地跟在黎清遥后面，悄悄地，小心翼翼地跟着，却见他出了后门，上了后山。
黎清遥没有发现梁晨曦，因为梁晨曦只在小时候提过一次要跟着自己去后山，被自己制止后，便再没提过，而且这么多年也没有跟着自己去过，因而他根本没有想过她会跟着自己上后山。
刚走到半山腰，梁晨曦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不让自己去后山了——
后山上矗立着满满的坟冢，满满的墓碑！
在阴天里，高山上，密林间，显得异常阴森可怖！
梁晨曦想起了师父中毒那天晚上做恶梦的情景，突然恍然大悟——这里埋着的原来就是师父的亲人！
而且是如此之多的亲人！
难怪府院那么大，却空空如野！
梁晨曦感到十分震惊——师父当年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
黎清遥来到一座坟前，掏出帕子，仔细地擦着墓碑。
黎清遥挡着墓碑，梁晨曦看不到上面刻的字。
只听黎清遥一边擦一边道：“母亲，玉儿好久没来看您了！玉儿生了一场病，不过现在好了，您不用担心！玉儿只是想和母亲说说话，想让母亲告诉玉儿该怎么办？……”
——再大的人，在母亲面前都是小孩！
梁晨曦心想。
她和母亲相处的时间不长，老实说也没有多少感情，可每次母亲来的时候，她还是很感动，她能感到母亲对自己的思念和情感，但她天天见奶娘是如何待云儿的，云儿又是多么依赖奶娘的。
梁晨曦转身，悄悄地向山下走去。
一来她不忍心看师父脆弱的一面，她知道师父也不希望自己看到，所以才从来不让自己到后山来。
二来她要去问问黎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让她的师父成为孤家寡人？
*
梁晨曦告诉黎成，她去了后山。
黎成看了梁晨曦半晌，叹了一口气后给她讲了她想知道的过往。
梁晨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坚持着听完的，她也想象不到师父是如何一个人挺过来的，她只知道她要永远陪着师父，不能再让师父变回孤零零一个人了！
好不容易听完之后，她撇下黎成，急急地向师父书房跑去，她要把自己的决心告诉师父。
咣当——
梁晨曦推开门就向黎清遥跑去。
她从背后紧紧搂住刚刚回到书房、刚刚拿起书来、正坐着看书的黎清遥，道：“师父！曦儿决定了！曦儿决定一辈子都不离开师父，要永永远远地陪着师父！”
黎清遥听咣当一声门响，就觉着奇怪。
虽然他早就听到曦儿的脚步声了，但她平日再调皮，也会先轻轻推开个门缝，探进头来，看看自己在干什么，然后才会蹦蹦跳跳进来找自己，今日怎的就搞出这么大动静？
再见她满面是泪，三步并两步地像阵风一样就冲自己奔了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着实紧张了一下。
刚想起身，就被紧紧搂住，还得来这样一番话，他心里顿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一时竟无从应对！
梁晨曦抽泣着，接着道：“师父，我都知道了！我跟着您上了后山，我知道自己错了——不该不听您的话，偷偷去后山，所以我只看了一眼就回来了。我问了黎伯发生了什么事，黎伯都告诉我了。
“师父，往后曦儿会更加听师父的话，绝对不会再做让师父生气或伤心的事了！习文、习武也不会再偷懒了！曦儿还要快快好起来，不再生病，然后像师父一样厉害！不，曦儿要比师父更厉害，这样长大后，曦儿才能保护师父，不让任何人再伤到师父！”
黎清遥听着梁晨曦不带停歇地说着，感受着她言词间对自己满满的情意。
他闭了眼，极力压抑自己内心翻腾着的情感。
梁晨曦见师父没反应，继续道：“师父怎么不应我？师父不开心曦儿一直陪着师父吗？”
黎清遥抬手，拍了拍箍在自己胸前的梁晨曦的手，极力保持语调的平稳，道：“放开师父，坐到对面，师父有话对你讲。”
梁晨曦放开黎清遥，抹了泪，乖乖地坐到黎清遥对面。
二人之间隔着书几。
黎清遥没有看梁晨曦，而是看着轻轻摩挲着几上书简的自己的手指，心里悲伤不已！
——终是到了要道别离的时候了！
黎清遥缓缓开口，极力保持语调的平稳，但他还是能听到自己声音中的微颤，“曦儿，没有一个人可以一直陪着另一个人的！生老病死，谁都不能阻挡！你也一样！明年你就满十五了，很快就会有人到侯府行礼与你定下婚约来。然后，梁侯会择日为你及笄，会在已经定好的日子里把你嫁出去。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你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话，那也是那个你要嫁的人，而不是师父！你……”
“那我就嫁给师父！除了师父，我谁也不要嫁！我只要陪着师父！明年我十五了，师父就可以到侯府与父亲定下婚约来，之后曦儿就可以嫁给师父，一直陪在师父身边了，那样难道不好吗？我为什么要嫁给别的什么人？难道师父不愿娶曦儿？……”
——难道师父真的不愿娶自己？！
——师父不想自己一直陪在他身边？！
梁晨曦愕然！
她从没想过师父有一天会不要自己！会让自己离开他！
可现在师父是什么意思？
——这明明就是不要自己的意思！
听到梁晨曦戛然而止的话语，黎清遥听出了梁晨曦的觉悟，感觉到了她的震惊和心痛。他心如刀割，世上再也没有比她的痛更让他心痛的事了！
——自己不是不愿娶她，而是不能娶她！
——自己不是不想要她，而是不能要她！
——自己不是不想让她一辈子陪着自己，天知道，自己有多想！
——天也知道，自己有多么不能忍受她的离开，但自己没得选！
——如若她不是梁晨曦，自己不是黎清遥！
——如若她不是侯府的小姐，自己不是一介布衣！
——如若她不是如此美好，自己也不是一身杀戮！
——如若……
——可惜世上没有如若，只有事实！
——是事实就要面对，无论面对有多难！
“曦儿，你嫁给谁不是你自己定的，也不是师父定的，是由梁侯定的，甚至可能连梁侯也定不了，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是谁定的，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你不能嫁给师父！”
“为何？”
“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我已经长大了！我不要听这应付之话，我要听实话！”
——应付？
——自己什么时候对她有过应付？
——只是心太乱，不知如何回答！
——只是说出口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曦儿都太残忍，自己张不开嘴！
——只是明白了又怎样？
——自己应该语气肯定地告诉她“是的，我不想娶你，我不愿娶你”，或者说得再狠一些“我厌烦你，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但这些话自己说不出口。
他做不到，任何可能会给梁晨曦带来伤害的事他都做不到，更何况这是心上捅刀的事！
他也知道，即使他说了，梁晨曦也只会短时伤心，她很快就会想明白，那不是他的真心话，那样她会有更多的“为何”，他不想她纠结！
他怎么做都不对，怎么做都是错，怎么做都是对她的伤害！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决绝，语气变得无情，一字一字地，清清楚楚地，冷冷地道：“你刚刚不是还说，往后会更加听师父的话，绝对不会再做让师父生气或伤心的事吗？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曦儿，师父最后和你说一遍，你不能嫁给师父，也不能永远陪着师父，没有原因，只是不能！你出去吧！不是今日，就是明日，梁侯就到了。你和梁侯回侯府吧！不要再回来了！我不会再见你了！从现在起，你我二人师徒缘分已尽，我不再是你的师父，你也不再是我的徒儿！”
梁晨曦浑身颤抖，不可置信！
——这不是师父！
——师父断然不会如此对待自己！
——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今日怎的就变了？
她不能接受！
她绝对不能接受！
——什么是没有原因！
——世上就没有没有原因的事情！
——一定是自己做错什么了！
——一定是！
——一定是自己做了让师父不可原谅的事，师父才会生气，才会说这样狠的话，才会不要自己了，才会跟自己恩断义绝！
——到底是什么？
——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师父，曦儿到底做错了什么？您告诉曦儿！曦儿改！但师父不能不要曦儿了呀！师父您怎么能不要曦儿了呢？”
梁晨曦情绪完全失控了，她扑向黎清遥，紧紧抱住他，哭喊着问他。
黎清遥满眼都是痛，绝望的痛！
黎清遥没有言语，他挣开梁晨曦，紧紧攥住梁晨曦的手腕，把她拖出了书房，扔在院中，回到书房，把门从里栓住。
黎清遥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般，无力地倒在了榻上，闭上了双眼！
泪水打湿了他的脸，流过了他的耳，浸湿了他的发……
门外是梁晨曦的苦苦哀求，声声扎着他的心，让他无力呼吸！
雷声轰轰，大雨袭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