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帆独自一人坐在IES本部基地外的一处花园中怔怔出神,雪穗的脸庞此刻仍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蒋帆叹息了一声,将身子向后靠了靠,仰面看向这巴别塔第五层的穹顶。穹顶上,由全息影像投射而成的点点繁星,正在这片虚假的夜空中闪烁着光芒。
现在与过去交织在一起,混沌不堪。好像上天总喜欢戏弄人们,在人们收拾好自己准备前行的时候,却悄悄伸出过去的蔓藤缠住人们的脚腕......
“桐源雪穗......”蒋帆呢喃着。
“桐源一成......”
他缓缓闭上双眼,回忆着刚才在评审室中与雪穗的对话......
“桐源......一成,”蒋帆圆睁的双目中,黑色的瞳孔正因心中的惊讶情绪而渐渐缩小,“那不是......那不是当年的那个......”
“看来你想起来了!”雪穗轻咬了一下嘴唇,眼圈渐渐发红,“没错,就是当年死在你和陈旭两个人面前的那个警探!”
雪穗咄咄逼人的话语,让蒋帆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眼神也开始躲避起雪穗的目光。
“我跟陈旭是无心之失,我们不知道......”蒋帆觉得自己的双唇开始颤抖起来,“我们也是好心......”
蒋帆觉得自己的解释在雪穗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不论找何种借口,他跟陈旭行为都让一个本没有必要消逝的生命,白白牺牲了。
他虽然不是直接采取行动的人,但是却没有竭尽自己的全力劝阻陈旭,因为当时在他的心中还有着些许阴暗的想法——看陈旭的笑话。
当蒋帆看到哭诉着的陈旭时,那个虚伪的自己看着被自己当成蠢货的陈旭,他心中还生出了一丝怜悯,多么的可笑!
而桐源雪穗的出现将蒋帆彻底地击碎,他不敢直视的丑陋内心又翻腾而出,变化成了桐源雪穗的样子找上了自己。
“我......我......”蒋帆咽了下唾沫,看着自己面前的桐源雪穗,那双充满怒火的美丽双眼中倒映着丑陋的自己。
“你跟陈旭自以为是的举动,却害死了我的父亲!你们在做这件事时,有没有考虑过自己选择的后果?!”雪穗向前逼了一步,因愤怒而颤抖的身体,看似纤弱却显得无比强硬。
“我本来不想再去追究,可是上天却偏偏又将你们送到了我的眼前!”雪穗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哭腔。
“当我得知真相之后,周围的人都在劝我......”雪穗抽泣着看向蒋帆,“那时的你们跟我一样还只是孩子......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应该放下......”雪穗缓缓低下头,落下的眼泪在地面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
“我的父亲是一个英雄,他死得其所,我不应该责怪你们......”雪穗抽泣着的声音,就像一根根针一样,刺穿了蒋帆的心脏。
“可是啊......”雪穗猛地抬起头看向蒋帆,向着蒋帆的方向摇摇晃晃地迈了两步,一拳砸在了蒋帆的胸膛上,“蒋帆,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我不恨你们?”
“如果没有你们,我的父亲可能就会有时间想想我和妈妈......”
“如果没有你们,他可能会等到支援到位后在行动......”
“如果没有你们,他可能就不会死!”
蒋帆听着雪穗那最后一声嘶吼,紧闭着双眼,承受着来自他面前的这个纤弱女孩的一下下击打,“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些的话,你尽管打吧!”
“如果没有你们......”雪穗一边哀嚎着,一边无力地锤击着蒋帆的胸膛。
“如果我们,如果不是我和陈旭的话,如果不是因为我嫉妒陈旭的话,如果不是因为我想看陈旭犯错的话......”
空无一人的房间中,两个深陷在过去的错误漩涡中的人,彼此纠缠在一起,互相撕扯着,奋力挣扎着,企图让时间回溯到那个时候,改变自己所做的决定,挽回亲人,救赎挚友,也让自己从这个无底的深渊之中解脱......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已经精疲力尽的雪穗,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已经哭肿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地面。
蒋帆沉沉地叹息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胸口,缓缓蹲下身,冲着雪穗苦笑了一下,“我不想为自己犯下的错狡辩......我只能说,对不起。”
“够了......”雪穗将双眼紧闭,紧咬着压根,抬手擦了擦残留在自己眼角的泪水,“为了我的父亲,我也不能一直活在过去......”
“谢谢你的原谅......”说完,蒋帆苦笑了一声。
“你别误会。”雪穗冷声说着,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我没有原谅你们,我只不过是不想再提起这件事了......”
说完,雪穗奋力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衣服,“我要让你和陈旭一直记着......”
“我们一直也没有忘记......”蒋帆也站起身,呢喃了一句。
“我之前就知道陈旭是沈教授的学生,但却没想到你竟然是沈教授的推荐人......”雪穗渐渐将心情平复下来,“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
“是啊......”蒋帆感叹了一句。
有时候这个世界小得能让你跟最不想遇见的人不期而遇,有时候却大得让两个没来得及说过再见的人,一生永别......
“除了这件事以外,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两人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雪穗抬眼看向蒋帆,严肃地说着,“我刚才一直在纠结着,之前还确定不了,但是在跟你接触过之后我就确定了,一个月前我看见的人就是你。”
“什么事?”蒋帆皱了一下眉,不解地看向雪穗,“你在这之前还看见过我?”
“是的。”雪穗点点头,一脸怀疑地看着蒋帆,“一个月之前,你为什么要去拜访那些已经通过选拔的资格者?”
“你怎么知道这些?”蒋帆有些惊讶,除了梁霄和陈旭,应该没有人会知道他暗中调查资格者失踪的事,此时站在他面前雪穗是怎么知道的?
“说来话长了......”雪穗低头思考了一会之后,再次看向一脸惊讶的蒋帆,“蒋帆,关于资格者定期失踪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关于这件事情,蒋帆本以为只有梁霄、陈旭和他自己有所察觉,却没想到雪穗此刻竟然也向他提起。
而现在,雪穗毫无顾忌地向他问起这件事,就代表她已经知道自己在暗中调查这件事,或者已经开始怀疑自己跟这些失踪的人有关......
“现在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雪穗看着蒋帆脸上不自然的表情,又向着蒋帆迈了半步,逼问着,“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确实。”蒋帆点点头,他看着雪穗脸上严肃的表情,知道她不在自己这里得到一个答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会跟你说出我去拜访那些人的原因和目的,”蒋帆停顿了一下,站稳身形郑重地看着雪穗,“但是我想先听听你所掌握的信息。”
“为什么?”雪穗不满地皱了皱眉,“我是IES内部人员,完全可以直接举报你涉嫌泄密,你还要跟我讨价还价?”
“你要是想举报,早就可以举报了,又何必找这样一个我们完全独处的机会跟我谈?”蒋帆轻笑了一声,朝着雪穗摊了摊手,“况且我们现在处于信息不对称的阶段,更别提你还跟我有过节,你不觉得你应该先拿出一些诚意么?”
雪穗听了蒋帆的话,抿了抿嘴唇,又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评审室,低头思考了一会之后,点了点头,“蒋帆,我本不该相信你,但偏偏上天安排我在调查过程中遇见了你......而且在刚才的评审中,我也感觉出你是一个思路很清晰的人......我相信沈教授,也相信他不会看错人。”
雪穗深呼吸了一下,缓缓开始述说。
我是在三年前开始接手IES的情报工作的。
接手工作之初,我便开始汇集整理伊芙上报的,获得登舰资格的人的资料,并配合伊芙和安保部门进行资格者的日常监控和保护。
这种保护本来已经跟每一个资格者沟通好了,但是我们却不能强制限制每一个人自由,所以脱离监控和保护的情况时有发生。
为了防止大规模的泄密事件发生,我提议加强近些年来脱离伊芙监控频率较高的资格者们的监控力度,但却被IES高层否决了。
不仅仅是谢利·威尔博和林润生,很多IES高层都觉得我的提议太过敏感。可是在对比往年的资料时,确实存在着一些人频繁脱离监控的情况,我隐隐觉得这其中好像存在什么秘密。
由于IES本部没有特别重视,我便开始独自进行调查。每年相同的时间点,相同的一批人,简直就像是某种集会一样。
而这个时间点就是差不多一个月之前,我提前算好时间准备,看看能不能在这些人中找到一个进行跟踪,看看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可是我去的每一个资格者的住处,都扑空了,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人在拜访这些人,那个人就是你,蒋帆。我看见过几次你的脸,虽然觉得很熟悉但是却想不起来你究竟是谁。
我见你没有发现我,我便继续前往下一处,终于还是让我逮住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行程非常匆忙,全程也没有发现我在跟踪他,我终于查到了他们究竟去了哪。
雪穗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这就是我掌握的信息。”
“完啦?!”本来蒋帆一边听着雪穗的话,一边还在思考着,但雪穗突然讲话头停了下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你查到什么了?你跟着那个人去哪了?”
“该你说了!”雪穗撇了撇嘴,将双臂环抱在胸前,“拿出点诚意啊!”
蒋帆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唉,好吧!”
蒋帆心中对雪穗是有亏欠的感情的,再加上雪穗也已经将自己的情况先交代给了蒋帆,所以他便将中城发生的事情以及他这两天得到的信息,一股脑地全部告诉了雪穗——当然,为了保险起见,他没有将梁霄和陈旭的事情说出来。
“自杀......”雪穗听了蒋帆的信息之后,一边咬着自己的大拇指,一边皱眉思考着,“格萨克......考斯塔家......神秘失踪的资格者......连不上啊?”
蒋帆看着雪穗的样子,竟然觉得有些可爱,一下没忍住,小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雪穗一脸不解地看向蒋帆,“能不能严肃点?!”
蒋帆被雪穗怼的一窒,轻咳了两声,抱歉地摆了摆手,“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现在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查到了什么吧?”蒋帆对眼前的雪穗有一种莫名的信赖感,也许是因为自己内心的愧疚感吧!不知怎的,此时蒋帆的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了陈旭的样子。
雪穗轻咬了一下嘴唇,点了点头,“好吧,但我了解到的东西也不是很全面,毕竟我没有直接接触他们......”
那个人虽然行程匆匆,但是却异常的小心,辗转了几个城市之后,最后竟是绕了一大圈,来到了亚述尔城。
但是这个人却并没有进入巴别塔,而是消失在了巴别塔的周边平原上的古城遗迹中。
我在古城遗迹中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但是在一些残破的建筑物上却发现了一些很奇怪的图案。
据我推测,这个地方很有可能就是那些消失踪迹的资格者集会的地方,但是却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由于选拔在即,再加上我一个人的能力有限,就没有继续追查下去。
“就是这样了。”雪穗说完之后,翻动了一下手腕,一张全息照片从他的手腕上弹了出来,悬浮在两人的中间,“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古城遗迹中的图案。”
蒋帆仔细地看着那个图案,心中不禁涌起一种原始的恐惧感。
这个图案整体由交错勾结在一起的两个部分组成,上半部分大致是一个不闭合的圆形.....说是像圆形倒不如说更像英文字母“C”。
只不过这个形状怪异的“C”是由三条以一个点为原点而延伸出的圆弧构成的。
圆弧的弯曲轨迹既狂野又极富理性——从原点出发的三条线由扩散趋于平行,经过统一弯曲的路径后,一个小小弯弧又让三条看似平行的线直接转向正下方。
即使没有画出来,蒋帆却仍感觉这三条线还在蠢蠢欲动想要向下延伸一般。
三条线相间处的空白地方,几条向着三条线出发的起点方向凸起的小圆弧,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这个大大的“C”上。虽然是平面图型,但加上这些小圆弧,整个图型就好像是浮在平面上一样。
蒋帆数了一下,三条线之间的小圆弧总共十条,一边五个,均匀地分布在中间那条线的两侧,圆弧之间的间距看起来好像也是相同的。
蒋帆又将目光移到这个图案的下半部分,如果说上半部分像一个字母“C”的话,那下半部分的图型可以说十分接近字母“S”,只不过这个“S”是反方向的。
同样从同一原点出发的两条曲线,由扩散到聚合,经过外扩和内缩两个弧度之后自然地闭合在了一起。这个图案上也分布着圆弧,只不过不同的是,圆弧凸起的方向与上半部分图型正好相反。
由于开始的扩散角度很大,导致这部分图型看起来像一个头大尾细的蠕虫一般,相较于另一半图型,让人更加不适。
这两个图型交错勾结的地方,隐约构成了一个正向的“S”。
“这个图型......是什么意思?”蒋帆仔细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看向全息界面另一侧的雪穗,“看上去好像是直接刻在墙面上的......”
“我查了很多符号学的资料和古籍文献,都找不出对应的解释,”雪穗见蒋帆已经看完,便挥手将全息界面关闭,“古城遗迹中的很多地方都刻上了这个图型,看上去不像是新刻的,应该有些年头了。”
“直接刻上的......”蒋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个图案大概多大?”
“一人多高吧!”雪穗仔细回忆着,随后伸直胳膊在自己的头上比量了一下,“不算上离地距离的话,大概比我要高这么多。”
“我的身高是176cm,”蒋帆抬眼看了看雪穗的手,“这差不多有180~190cm了吧!”
“这么大的图型,竟然如此流畅地就刻在了墙面上,一点中断修缮的痕迹都没有......”蒋帆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这......没什么吧!”雪穗听了蒋帆的话之后,不以为然的挑了下眉毛,“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做到啊!比如说激光雕刻什么的,在那种建筑材质上应该不难办到。”
“你还是没有注意观察,”蒋帆轻叹了一下,摇了摇头,“你再看看你拍的那张照片。”
雪穗不满地翻动了下手腕,照片再次出现,蒋帆一边挥手将照片放大,一边循着图型的痕迹比划着,“你看这里,还有这里,这几处毛糙的感觉,很明显这个图型是用某种利器刻画的。”
雪穗看着那几处地方,确实用现在的技术进行雕刻是绝对没有这种痕迹的,这种痕迹看上去更像是古代冷兵器劈砍过的痕迹。
“果然......”雪穗呢喃着点了点头。
“这样的痕迹,说明这个图案是用某种利器一次性刻画在这面墙上的,这样的流畅度,能说明两件事。”蒋帆冷静地分析着,眼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彩。
“那两件事?”雪穗追问着。
“首先,刻这个图案的人,对这个图案十分熟练,不夸张地说,刻下这个图案对他来说就像我们在墙上画一个圆一样。”蒋帆一边说,一边用食指关节刮了刮自己的鼻子。
“其次,通过图案的大小,不仅可以推测出刻上这个图案的人的身材,也能得知这个人绝对不是随意将这个图案刻在这里的,结合我们手上的信息——消失的资格者以及遗迹中遍布这种图型——虽然不知道它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但却可以得知它的作用......”
“路标!”还未等蒋帆说完,雪穗就急切地打断了他,“这应该是给这些人指路的路标!”
蒋帆无奈地笑了笑,随后点了点头,“对!”
虽然得出了结果,但蒋帆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别扭......能将这么大的图案徒手刻在墙壁上,这个人的身材究竟要多高?两米?三米?想到这里蒋帆不禁心中一紧,不敢再想象下去。
“你怎么了?”就在蒋帆怔怔出神的时候,雪穗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你想什么呢?”
“哦,没......没什么,”蒋帆缓过神,看向雪穗,觉得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好像变了一些。
“说了这么多,还是无法解释这些人究竟在干些什么......”雪穗长出了一口气,“蒋帆,后面还有一个投票阶段,说实话......我一开始真的不想让你登上启明星号。”
“我明白。”蒋帆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如果换做是他,可能也会做出跟雪穗同样的决定......
“但跟你说了这么多之后,我还是有点动摇了......”雪穗轻声说了一句之后转身离开,“等选拔结束之后,你跟我一起去那个遗迹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些什么。”
蒋帆听到雪穗的话之后,转头看向这个纤弱的背影,大声问了一句,“那你是准备把你的那一票给我了?”
“我不知道......也许吧!”
随着雪穗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脑海中,蒋帆也渐渐从回忆中清醒了过来,缓缓睁开了双眼。
“桐源雪穗。”
蒋帆仰面看着眼前的穹顶,穹顶上,由全息影像投射而成的点点繁星,正在这片虚假的夜空中闪烁着光芒,那若隐若现的星光好像在诉说着一段来自过去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