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梦是在下楼买酱油的时候遇到乔蔓的。
当时乔蔓被围在人堆里,司徒梦一时兴起去凑了个热闹,就见乔蔓大着肚子跪在她妈妈面前不停地磕头,额头都见了血。
乔母还气势汹汹地吼她,“不可能!乔蔓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在这世界上一天,就绝对不可能让你离婚!”
乔蔓脸色苍白,眼神无光,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周围的人群都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将她扶起来。
司徒梦挤到乔蔓身边,小心地把她扶起来,不顾乔母的骂声和质问,也不管围观群众议论和指点,一步一步地将乔蔓带出了那个吃人的漩涡。
司徒梦将乔蔓带回家,一边帮她处理伤口,一边听她讲着这些年发生的事。
乔蔓是司徒梦小时候的邻居。那时她爸妈还没离婚,她们一家四口还生活在一起,后来她爸妈离婚,这栋房子就留给了她妈妈楚夕和姐姐司徒情。
对于当时的司徒梦来说,乔蔓就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斯文秀气,成绩好,懂礼貌。方圆五百米以内的邻居们教育孩子的时候,都是拿乔蔓做典型例子的。
小学时司徒梦成绩不好,数学是那种掰着手指头算100以内加减法的人,自己的手不够还问姐姐司徒情借手指头,她爸妈没少因为这事儿犯愁。后来还是乔蔓每天晚上来给她补课,才算是让她终于明白了数学到底是什么。
算起来,乔蔓也算是司徒梦的数学启蒙老师了。在司徒梦的印象中,乔蔓一直是那个穿着白色长裙子也不会弄脏的完美的仙女一样的小姐姐。
司徒梦没想到再见到乔蔓时,会是这样的场景。
仙女落下凡尘,嫁给了一个平凡普通的渣男。渣男孕期出轨,乔蔓想离婚,可乔母却以死相逼不准她离婚。
“她服用安眠药过量被送去医院洗胃,遭了很大的罪才抢救过来。我没有办法,我爸丢下我们母女这么多年,我妈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看着乔蔓苍白憔悴的面容,司徒梦的心里又惋惜又心疼。
她没办法想象,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狠心的母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过那样生不如死的日子,也不肯让她脱离苦海。
“我知道是作为朋友,她已经没有办法安慰连柯了。母亲自杀离世,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后半生要相依为命的亲人,却是个家暴、重婚、道貌岸然的禽兽。
他或许还有慈爱和良知,从那份保险中就能看得出来,只不过他仅有的为父之慈,都给了那个叫连馨的女孩。
司徒梦红了眼眶,握着方向盘的手死死地攥紧,借此来克制心里那种几乎要破土而出的仇恨和愤怒。
她没有办法安慰连柯,也没有办法帮她做任何决定。如果换成是她的委托人,她就算上天入地也要把这样的人渣给弄进监狱里,让他得到应受的惩罚。
可是那个人,却是连柯的父亲。她一定会尊重连柯的决定,可是决定过程中所必须要承受的痛苦,她没办法替连柯分担一丝一毫。
不过司徒梦没想到的是,连柯远比她想象中更强大更坚韧。
“梦梦,这是一单大生意,做不做?”
外面刚下过雨,连柯按下车窗,窗外的空气是雨后的清新,一股脑儿地钻进来,还带着雨后土壤里幼芽萌发的生命力。
司徒梦一愣,连柯从来都没有这样称呼过她。只有尹叡和陆灼,才会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梦梦地叫。她与连柯之间,好像从一开始就有这样义薄云天的战友兄弟一样的默契。
这个称呼的转变,让司徒梦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和连柯之间,似乎不再只是好兄弟好战友了,称呼变得柔软,情感也跟着变柔软了。
“做,为什么不做?你决定好了,姐姐我就帮你做。”司徒梦重新发动车子,左侧的车窗也被她按了下来,风带着雨后的潮湿涌了进来。
连柯选择了舍弃,她也愿意拼尽全力,成为连柯身后最坚强的后盾。
凭借那份保险,她们找到了连馨母女的住所。连馨在读高三,虽然是周末,却也要去补课,所以家里只有她妈妈一个人在家。
开门的是一个穿着长袖长裤披着长发还带着墨镜的女人。
“要出门?”连柯随口一问。
女人摇了摇头。似乎认出了连柯,迟疑了一下,还是将两人请进了客厅。关上门后,面对着她们,女人摘下了墨镜。
眼眶青紫,眼底还带着淤血未清的暗影,也难怪白天在家里也戴着墨镜。
连柯的视线落在女人的手腕处,因为倒水的动作需要抬起胳膊,袖口往上滑了一寸,却露出了小臂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女人端了两杯开水放在她们面前,就着弯腰的动作,是一声轻浅的叹息,“对不起。”
这三个字,打消了连柯来之前准备的所有腹稿。
她想兴师问罪,问问这个女人,当年为什么要插足她父母的婚姻。她也想替她妈妈看看,这个女人过得其实并不好,让她在天有灵能得到一点慰藉。
可是真的见到她时,连柯心里却生不出什么恶意了。
她这二十来年是怎么过的呢?环视这个并不大的客厅,连柯的心里却想着,有哪些东西也曾被当做凶器,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过无法磨灭的伤痕?
“抱歉,是我们打扰了。”连柯没有碰那杯水,甚至没有再看那个女人一眼,就拉着司徒梦离开了。
司徒梦明白连柯突如其来的心软。她甚至能想象得到,十年前的连母是怀着怎样恐惧无助又绝望的心情买了那份保险。
而这一次,连母应该是坚持不下去了吧……从来不打扰女儿工作的她,最后的任性就是让连柯回家陪她几天。
“梦梦,我忽然感觉我身体里的血都好脏。”连柯咬着牙,红了眼眶,却已经流不出眼泪了,“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竟然是那样一个魔鬼,他真的是个魔鬼……”
连柯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家,虽然那里有她几乎所有关于母亲的回忆,可是那里也承载着母亲所有的痛苦和折磨。
甚至约连父见面,都是定在了酒店里。
因为要让连柯住进来,司徒梦把房间换成了套房。布置得明亮温馨的会客室里,此时却像是修罗场一样。
“听说你去找你林姨了?先见见也好,早晚都是一家人。”连父点了根烟,斜着目光看了司徒梦一眼,“你这个朋友,面相看起来凶得很,你那馨妹子胆子不大,可别吓着她。”
连柯简直气得想杀人,冷声说,“我还愿意约您见面,就是想听听你会不会有什么苦衷或辩解。但是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执迷不悟到这种程度。你的良心呢?良知呢?道德呢?我妈只有我一个女儿,我没有什么妹妹。从我妈跳楼的那一刻开始,我连父亲都没有了。”
连父接下来说的话,再一次刷新了她们的三观。
“你这是什么混账话,你老子还活着,你就不想认我了?馨馨可比你乖多了,我当着她的面打她妈,她都不敢跟我这样——”
司徒梦腾地一下站起来,打断了对方的话,一把拽下他手里的烟就按在了烟灰缸里。
“室内公共场合吸烟,犯法的,明白吗?”司徒梦冷冷地说,“连柯说得没错,你不光没有良知和道德,恐怕连法律的底线你都不知道吧?与其教训连柯混账不孝顺,不如我们先来聊一聊,你想被判几年?”
连父一抡胳膊,就把桌上的烟灰缸和花瓶都挥落在地。
“你算老几敢这样跟我说话?小柯,你看看你的朋友,一点教养都没有!以后少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多学学馨馨!”
连父刁顽无赖的样子让连柯都觉得陌生又恶心到无法忍耐的程度,以前她只觉得父亲的脾气不太好,阴晴不定难以捉摸,但是不至于变态疯狂到这种地步。
连柯用力地呼吸,让自己不至于把自己给气死,可目光落在对方脸上,脑海中就会下意识地浮现出母亲跳楼时的模样,“滚出去,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歇斯底里的模样吓坏了司徒梦,也激怒了连父,他目光在房间里逡巡,随手便找趁手的东西当做武器砸过来。
司徒梦又惊又怒,一把将连柯塞进了桌子底下,自己则赤手空拳地迎了上去。
一个成年男人的力气有多大?一个常年家暴两个女人的成年男人的力气有多大?司徒梦没有做过这方面的研究和统计,她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是真的疯了。
司徒梦到底是个瘦弱的女孩子,虽然练过一点散打和拳击,却也只是停留在自保的层面,对抗疯子,她真的没有经验。
巨大的推力让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还不等她站稳,连父就举着花瓶朝她头上砸来。那一瞬间思维快过动作,脑海里想过一万种躲开危险并还击的动作,可是手脚还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梦梦!”
“梦梦!”
我对不起她,”乔蔓眼圈泛红,却已经没有多少眼泪可流了,“高中的时候因为早恋被请家长,我妈疯了一样打我,把我关在家里不准我去上学。
“等我被放出来时就没见到爸爸,过了好几年我才慢慢接受他不会再回这个家了的事实。我知道,都是因为我不听话,因为我没好好念书,爸爸才会不要我们的。”
乔蔓像是在做自我催眠一样,不断地自责,不断地忏悔。
“我妈她也是心疼我,不想让我过她这样辛苦的日子,所以才死都不准我离婚。”她说着说着,就有些哽咽,“可是她不知道,我现在这样才是真的辛苦,真的生不如死啊……”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她一字一顿地从喉间挤出来的,咕哝着,呜咽着,像是受伤濒死的小兽在求救。
良久,司徒梦轻叹了口气,对她说:“别哭了蔓蔓姐,再哭就不好看了。不要难过,你想做什么,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乔蔓跟孟哲是相亲结婚的,认识三个月,看过两场电影,吃过三顿晚餐,说结就结了。
这么快结婚,倒不是因为什么一见钟情,就是因为那是乔母给乔蔓挑中的人选。乔蔓一开始也抗拒过,她不是不听话,她只是不想那么随便地嫁给一个没有什么感情的人。
可是每当她一提起这样的话头,就会被乔母指着鼻子斥责,“当初要不是你在学校里面乱搞,不好好读书,让我跟你爸的脸面都丢尽了,你爸这么多年又怎么会对咱们这个家不闻不问?你还嫌日子过得不够糟是不是?”
那时候乔蔓刚考上一所985名校的研究生,研一刚读到一半,她想说自己还要念书,结婚不急在一时,结果话刚说一半,就被乔母严厉地打断了。
“现在想起来念书了?高考考了个大专的时候,我就不想让你念书了,还又考什么本科又考什么研究生的,你早干什么去了?高中就敢谈恋爱,还被老师叫家长,你自己年纪轻轻不要脸也就算了,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乔蔓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妈妈嘴里能说出的最恶毒、最刻薄的话是什么样的,因为她总能听到更恶毒、更刻薄的数落。
年复一年,乔蔓就是在这样的阴影下度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