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她趁着武姨在医院盯着，自己回家冲了个澡。热水冲刷着疲惫，她不知不觉洗得久了一点，无意间转向门口，磨砂玻璃上印出一个魁梧的人影，正对着她，一动不动。
是武超。
玻璃是磨砂的，他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他是故意的，他要让薛一萌知道，他就在那里，躲也躲不掉。
薛一萌的血液都凝固了，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她手忙脚乱地关上水，拿浴袍将自己裹严实了，猛地推开门。
武超靠在门边上，低头叼着烟。
薛一萌没说话，绕开他快步往自己的房间走。
她这一绕，彻底激怒了他。
武超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将她甩到沙发上，“你他妈躲什么躲？！我怎么你了你天天躲着我！”
薛一萌又惊又怒，一手捂住衣襟一手推他，“你干什么？武超你发什么疯！你有病吧！”
武超压在她身上，凉凉地笑了，“到这会儿你还装无辜？你不就是想看着我发疯么？让男人为你发疯，是不是特有成就感？”他说着便低头去吻她的胸口，一只手去扯她紧紧拽着的浴袍。
薛一萌恐惧又绝望，一边揪紧衣襟一边死命扯他头发，“武超你放开我！我告诉我爸去……我告诉武姨，他们饶不了你！”
武超轻笑，“去啊，你尽管去，你猜是谁告诉我你现在在家的？我姑打电话的时候你爸就在一边听着呢……你拍的那些照片，我们都看见了，领口那么低，屁股都要露出来……你是不是经常脱给男人看，都习惯了？嗯？你爸精着呢，就凭你干出的这些丑事，除了我和你一起长大的情分，还有哪个男人能要你……”
这个一直被无视和躲避的男人，终于找到了机会，把自己所有求之不得的痛苦和耻辱都化成利剑，加之在薛一萌身上。
薛一萌怔怔地，有一瞬间放弃了挣扎，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不然怎么连亲生父亲都为了让她“安分守己”，不惜折断她的翅膀。
“对错不重要，先保护好自己。”
脑子里突然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让她瞬间清醒。她伸长手臂抓起茶几上的东西，往武超头上狠命地砸，水杯，遥控器，水晶果盘……
武超终于捂住额头放开她，指缝间鲜血淋漓。
薛一萌连滚带爬从他身下钻出来，跌跌撞撞跑出门。她穿着浴袍拖鞋，街上的人都看过来。
她没带手机，身无分文，一时之间只能去附近母亲那套空置的老平房先落个脚。
她从门口的花盆下拿出备用钥匙开了门，和从厨房里端着面碗走出来的傅言昭大眼瞪小眼。
她想起来了，前阵子武姨说把房子租出去了。
薛一萌一身狼狈地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傅言昭。
当这个男人第三次救星一样出现在她面前，她对他那份不知所起的感情突然有了宿命般的意味。
半个小时后，薛一萌穿着傅言昭的大T恤和大短裤，吃光了他原本煮给自己的泡面。
傅言昭以为薛一萌是和家人或者男朋友闹了别扭跑出来，见她情绪平静，问道：“要回去么？我帮你叫车。”
薛一萌抬眼看他，“我要住这里，和你一起。”
傅言昭一怔，起身收碗筷，“不行。”
薛一萌料到他会拒绝，飞快道：“我住次卧，我作息习惯很好的，绝对不会打扰你生活！”
傅言昭沉默地洗碗，拒绝的意味显而易见。
薛一萌的倔劲儿上来，“我才是这房子的户主，你不答应，我，我就赶你出去，你的暗房就白建了，你也不可能再找到这么便宜的房子……你要是答应我，以后不用给房租……”
傅言昭擦干手，平静地说：“我这周末搬走。”
薛一萌没了声音，肩膀慢慢垮下来，望着他轻轻道：“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傅言昭停下动作，沉默片刻后朝她一步步走过来，微微俯身看着她的眼，慢悠悠地说：“姑娘，没有男人会讨厌你这样的女孩子的。”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暧昧，语气里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意味。薛一萌看着他说不出话。
傅言昭背过身去，“我不是什么好人，你这样轻信别人很危险。”
房间里有片刻的安静，薛一萌压抑地呼出一口气。
“我刚刚差点被人强暴，在我家，在我继母授意，我父亲默许下。”她的声音带着心灰意冷的平静，“你觉得，我还能怎么更危险一点。”
傅言昭转过头，眼里有一闪而过的震惊和怜惜。
薛一萌挺直脊背，定定望着他，“傅言昭，我相信你是好人，就算信错，我认了。”
她裹在大体恤下的身体单薄纤细，勇敢和脆弱融合在她的泪光里，望着傅言昭的眼神，如同他是她沉没前的最后一根浮木。
没人用这种眼神望过他。傅言昭面无表情，听见自己胸膛中沉寂已久的心脏发出融冰的碎响，细微的，缓慢的，不可抗拒的。
他转身走进暗房，“次卧空调坏了，你住主卧。”
薛一萌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她怎么会看错呢，这个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男人，有着全世界最温柔的眼神。
一周后，薛一萌毕业答辩通过，并且拿到了网店的第一批衣服样品。
晚上，薛一萌坐在餐桌上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傅言昭大致猜到她的心思，不动声色自顾自吃饭。
薛一萌偷偷看看他，咬咬嘴唇，“我所有的钱都投到这批货里，实在请不起摄影师了。傅哥，傅大侠，你好人做到底，再帮我一次吧？”
她伸头到他眼前，眨眨眼，一脸小心又讨好地笑。
傅言昭瞥她一眼，慢条斯理把饭吃完，“布景准备好了？去换衣服。”
半个小时后，傅言昭一边检查摄像器材一边推开薛一萌的房门，然后愣在原地。
层层幔幔的窗纱，浅粉色花纹墙纸，薛一萌穿着条轻薄的白色网纱吊带睡裙，头上戴着一只细小的花环，亭亭站在布景中间。她有些赧然，“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的店卖的是……睡衣。”
薛一萌设计的睡衣，走的是欧式宫廷少女风，粉嫩飘逸。和她纤细甜美的气质相得益彰。
傅言昭没说什么，架起支架拍摄。
自己设计的衣服，薛一萌演绎起来很自然，举手投足，顾盼回眸，把女孩子的纯净美好展示得淋漓尽致。
特写部分，镜头带着傅言昭的目光，在她身上寸寸移动。清澈的眼，细白的脖颈，花苞一样的胸脯，纤长的小腿……
一组拍完，傅言昭沉默地转身走到窗边，低头划动屏幕回看效果。
薛一萌狡黠地抿抿嘴，悄悄走过去举起手机拍下他耳廓泛红长睫低垂的侧脸。
傅言昭抬头，脸红到脖子，眼神有些慌乱，“干什么？”
薛一萌歪着头晃一晃手机，“我要把这张也放上去，配文就叫——睡衣上身后，闷骚男友的生理反应，你觉得怎么样？”
她红着脸，羞涩又勇敢地笑，眼里的情意再直白不过。
眼前的女孩蜜糖般诱人。有那么一秒钟，傅言昭几乎放弃压抑自己。他像所有年轻男人一样，望着喜欢的姑娘，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四目相对，空气里流动着紧张的暧昧。这时，傅言昭的电话响了。
“阿昭，我听说白冰出狱了。”
傅言昭木然地拿着电话，眼里涌动的情意就像被水浇熄的火苗，迅速地冷却了。
“……万一她不死心又去找你，千万别理她，听到没有？人要吃一堑长一智，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她那种人没有底线的，你千万别又被她扯到烂泥里去……她对你没有半分真心，再信你可就无可救药了……”傅晓棠是真的担心，作为姐姐苦口婆心地反复提醒，句句正中要害。
傅言昭刚刚结痂的伤疤被一层层地撕开，那疼痛提醒着他曾多么愚蠢和犯贱。他自嘲地扯一扯嘴角，低低道：“好，放心。”
薛一萌看着他脸色黯淡，整个人的气场迅速冷寂下来，心里不安刚要问，只听门外传来粗暴的砸门声，夹杂着苍老严厉的声音，“薛一萌，开门！”
屋里的两人对视一眼，薛一萌定定神，套上件外套，平静地打开门。父亲虚弱地喘着粗气，看了她身后的傅言昭一眼，咬牙切齿，“你武姨说你有家不回跟人同居，我还不信，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说着一个耳光挥过来。
薛一萌没躲，被打得偏过脸去，回头冷冷地看着他，“不然呢，乖乖在家等着被人强奸吗？”
父亲大怒，拐杖颤巍巍抡过来，“死丫头你说什么鬼话！”
傅言昭伸手抓住拐杖，沉声道：“有话好好说，别打人。”
后面的武超走进来，揪着衣领狠狠搡了傅言昭一把，表情阴鸷，“这是我们的家事，还轮不到你个小白脸插嘴。”
薛一萌怒火攻心，跑过去挡在傅言昭身前，厉声道：“你姓武我姓薛，谁跟你是一家人！他是我老公，这是我的房子，你们再动粗，我要报警了！”
薛父气得面色如纸，说不出话，只喘着气连道：“好，好……”武姨忙不迭给他拍后背。
武超冷笑，“报警？我就是警察。哪儿勾来个野男人就叫老公？你倒想嫁，有没有人愿意娶你这整天袒胸露背搔首弄姿的小野模？”
薛一萌气到嘴唇哆嗦，眼泪在眼圈里转，刚要破口大骂，被傅言昭伸手揽到身后。
他走到武超跟前，语气轻缓，“你嘴巴放干净点。结婚证在房间里，刚刚领的，要看么？”
他看上去斯文冷静的样子，目光却冰凉如冒着寒气的井。傅言昭有种复杂的气质，沧桑颓废却又一身磊落，似乎无欲无求，却又无所畏惧，让人没来由地心生怯意。
武超恶狠狠盯着他，还没说话，薛父长叹一声，转身蹒跚走出门去，“薛一萌我管不了你了，从今天起我没你这个女儿，我死了你也不用来送终。”
几人离开，大门被甩上，房间里恢复安静。
薛一萌倔强地站着，眼泪横流。傅言昭沉默地看着她。片刻后薛一萌狠狠抹一把脸，转身去卧室，“我们接着拍。”
她重新化了妆，换了一套荷叶领长袖睡裙，走到灯光下。
傅言昭弯腰去看取景框，突然迅速直起身，目光尴尬地转开，“你衣服……没穿好。”
薛一萌茫然地低头看看自己，脸腾地烧起来。她心烦意乱间忘了穿衬裙，灯光下只贴着乳贴的上身在薄纱里若隐若现。
傅言昭早已背过身去，声音有点哑，“快去换了吧。”
薛一萌没动，看着他的背影，咬一咬嘴唇几步走过去，紧紧环住他的腰，声音颤抖，“傅哥，我喜欢你……你……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你愿不愿意……真的娶我？”
傅言昭身体僵硬，绷得如一只拉紧的弓。过了许久，他抬起双手，轻轻拉开薛一萌的手臂，声音低不可闻，“很晚了，今天就拍到这儿吧。”
傅言昭开门走出去，薛一萌静静地站在房间里。刚刚抱住他的一瞬间，她明明感觉到他急促地呼吸，紧绷的身体，像一只压抑的困兽。
这让她那么不忍心，又那么不甘心。
“……我从来没喜欢过傅言昭，是他自己狗皮膏药一样粘着我，赶都赶不走……”
“……我不过拿他当个幌子，毕竟上赶着喜当爹的蠢货也不好找……”
“……被告人傅言昭犯窝藏包庇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
傅言昭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喘息着坐起身来。空调发出沉重的嗡嗡声，斑驳的车灯划过黑暗的房间。傅言昭坐在床边，颤抖着手指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将脸埋在手心里。
时隔多年，他依旧被困在十九岁的夏天，那个将他的感情、尊严和人生全部狠狠碾碎的夏天。
这样支离破碎狼狈不堪的人，怎么配得上纯粹真挚的感情。
滚烫的烟灰落到腿上，傅言昭却似毫无知觉，仰头闭上眼睛。
薛一萌的网店蔷薇树发展势头很好，从设计风格到平面展示都独具匠心，销量节节攀升。
薛一萌要画图纸，跑工厂，谈推广，没时间再自己拍照展示，于是约了两个混血儿模特谈合作。
两个小女孩形象不错，只是言谈举止有些在圈子里混久了的油腻感。
合同谈得差不多，薛一萌请她们吃甜品，名叫米妮的女孩子好奇地问，“小萌姐你第一批新品上架时的摄影师是谁？效果太好了，感觉超甜超宠，简直是男朋友视角。”
薛一萌嘴角忍不住向上翘，却要装作若无其事，“是么？还好吧，你们可能不认识，傅言昭。”
米妮惊喜地叫出声，“是他？他不是从来不拍女装吗？我们以后也是由他拍吗？”
另外一个女孩子小婷神秘兮兮凑过来，“一萌姐，听说他特冷特难搞，是真的吗？前阵子据说莉莉姐找他拍写真都被拒了。”
米妮一脸震惊，“不会吧，莉莉姐那种妖精，也会有人拒绝吗？”
小婷挤眉弄眼地笑笑，“所以大家都猜他是弯的，或者是被人包了。不然他接单那么少，哪来的钱烧镜头，听说马上还要开工作室了呢……”
薛一萌擦擦嘴角站起来，努力保持风度，“两位想象力真丰富，不做编剧可惜了，但恐怕不太适合‘蔷薇树’的风格。慢慢吃，我先走了。”
自那晚她告白之后，傅言昭的态度明显冷淡许多，两人住同一屋檐下，却不常碰面。薛一萌被两个女孩的话搅得心事重重，径直坐地铁回家。
